第7節
他正仰頭看著瀑布。側面看去,一叢睫毛橫出,鼻梁極挺,唇瓣和臉一樣缺乏血色。 瀑布周圍的細小水霧折射陽光,形成無數道放射的光斑,周圍的灌木綠得透光。 他梳簡潔的分頭,嶙峋的骨架子卻藏在舊式綢衣長衫里,垂著一雙腿坐在光影里,任憑風吹亂他的頭發,像林中的精靈鬼魅。 蘇傾飛快地端起了盆,賈三兒還未發話,那少年敏銳地側過了臉,眸光極利:“蘇傾。” 瀑布的水聲巨大,他的聲音并沒有凸顯出來,但他唇形一動,就知道是在叫她。 “蘇小姐,去呀。”賈三拿身子擋住了她的退路。 蘇傾躊躇片刻,只得小心地踏過了長滿青苔的石頭,到了另一邊。 蘇傾靠近了,終于聽清了他的聲音:“賈三……” 他睨過來的眼神有些陰沉。 蘇傾手里的盆即刻被跟上來的賈三奪了:“喲喲,蘇小姐真客氣。” 他看起來還是嬉皮笑臉的,只是不經意間瞥過去的眼神,顯出了對主人的十分敬畏,“您來見少爺,還帶個盆做什么?” 蘇傾在驚惶中一把拉住了盆邊:“我要洗衣服的……” 自家的也就罷了,她既已收了人家的錢…… 賈三搶得更歡:“這種活兒哪能讓您親自動手?小的在家就是專洗衣服的。” 蘇傾望著他跑走的身影,背后傳來一聲簡短的吩咐:“洗干凈。” “是是,保證干凈——”賈三單手抱著盆,遠遠地比了個拍胸脯的手勢,擠到那群婦女中間去了。 蘇傾轉過身來,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 少年t她一眼就不再看她,擱在膝頭的線裝書讓他拿捏著書脊,在膝蓋上不耐煩地一磕一磕。 磕了半晌才得出結論:“見我就跑。” 瀑布水流奔騰不息,嘩啦啦的水聲很吵。 他看見蘇傾先是茫然看著他,隨后遲疑地朝他走了幾步,蹲下身來將耳朵貼近了他,近得能看輕她尷尬得泛紅的耳朵和脖頸:“……您說什么?” 他盯著那塊發紅的皮膚默了片刻,口齒清晰地重復:“冰糖甜嗎?” 第6章 雀登枝(三) 在平京南逃至f鎮的眾人里,葉家是最幸運的。 他們在此留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和大半家業。葉家的根系扎在此地,意味著他們的南遷就像是回娘家,回來了仍然能做地方財閥,紙醉金迷。 葉家老爺妻妾成群,利益關系也很復雜。第六房姨太太的獨子叫做葉芩,兒時就在大家族的傾軋斗爭中被下毒陷害,致雙腿傷殘,體弱多病,只能靠人背行。 自此之后,他在大家庭里成了影子一般的存在。 這樣的葉芩,正是小世界里的男主角。 此時的葉芩剛剛因為意外落水而結識蘇傾。如果按照劇情繼續發展,他會將其視為此生第一個也是最喜歡的女人。 原身并非感覺不到這種懵懂的感情,只是她命薄早夭,二人無緣。 直到數十年后,葉芩才與后來的夫人林氏敞開心扉。林氏是名門閨秀,新式小姐,個性活潑,慢慢地讓他走出陰霾,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幸福一生。 這些畫面在進入世界初期,就全部被蘇傾看過了。她甚至不知道邪神給他們設計這樣的命數是否故意:與葉芩和林小姐波瀾壯闊的一生相比,蘇傾這位初戀的存在之短暫,幾乎連配角都算不上。 再者,她不太懂邪神開出的條件“逆天改命”,不過既然是改命,大約不能早早死了。但如果她不死…… 葉芩即是小世界的沈軼,他已有自己的事業線路、命定紅鸞,相當于一個全新的人。她若不死,本應當少與他的糾纏,以免擾亂他的氣運。 可是她一進入這個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葉芩溺水的那一幕—— 五少爺性情孤僻又有殘疾,照顧他的賈三年輕貪玩,只放他一個人坐在瀑布邊。蘇傾眼見著他發病痛昏以后無人看見,身子慢慢滑落,浸入水中。一連串氣泡騰起,最后水面上只露出個下頜。 當時,蘇傾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朝他跑過去,抓住他的衣服往上拖。 肺里的鐵銹味涌到口中。湖不算深,她跳進湖水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往岸邊推,用身體將他頂了上去。 葉芩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頭,闔著眼咳嗽起來,兩股水柱從他嘴里噴出來,因為太冷,他的嘴唇有些發紫,還在顫抖。 蘇傾抓住石頭爬上了岸,濕衣服像一雙鬼手往后拽她。她這才感覺到精疲力竭。 賈三回來,見了人躺在地上,方知事情嚴重: “五少爺落水了,五少爺落水了,五……” “撲通——” 一聲驚叫,他的影子后仰著跌進湖里,濺起高飛的白色的水花。 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撐坐起來,斜斜靠在樹干上,低垂著眼皮,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著,看上去進氣沒有出氣多。 剛那一下爆發,廢了他好大精神。 緩了一會兒,他才抬起眼,臉上一片陰翳。他冷眼看著湖中的賈三兒撲騰了幾下,面如死灰地爬到了岸邊,瞪大眼睛死死地望著他,身子抖得像風中殘燭。 三個人一時都未作聲,四周詭異的靜默。 這里面最平靜的是蘇傾。她正背過身去心不在焉地梳頭,想著以后怎么辦,還沒來得及思考自小不良于行的葉芩,剛才把人一腳踹進湖中央,是多么違和。 忽然她感到被什么燙了一下,急忙將貼著胸口佩著的圓環掏出來,竟然發現下部凝固的藍色像沸騰一樣膨脹起來。 它好像變成了可流動的水,慢慢地向上蔓延了一格。 她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沒想明白神器的指示究竟如何,霍然扭頭去。 葉芩正在看她,雙眸冷冽。 賈三兒極會察言觀色,是個人精,就是因為太機靈,照顧殘疾的葉芩以后,總是志不在此,覺得自己前途灰暗,心思都用在了別處,對五少爺多有怠慢。 葉芩出了這么大的事,**地回家去,葉家老爺才想起來還有這樣一個兒子,一向沉迷榮華富貴萬事不理的六姨太太也忽然大吵大鬧起來,葉老爺只得一面安撫六姨太太,一面重罰看管不力的賈三。 葉芩及時從病床上爬起,將人要走,說要自己處理。 怎么處理的?他閉上門上了什么刑誰也說不清,賈三慘叫了兩天兩夜,人都瘦得不成形,實在熬不住了,一頭撞向柱子,想求個解脫。撞上去的那一瞬,讓人猛地拉住了。 五少爺像鬼魅一樣立在院子里,輕飄飄地拽著他的衣角,賈三撞歪了,只在額角留了一道長長的疤,就是蘇傾見到的那一道。 從此以后賈三的命就歸了葉芩,畢恭畢敬、一心一意地追隨了他,一直跟到了最后,跟到了他手握大權、居于人上的那一天,只要葉芩一道眼風掃來,他還是會忍不住地發抖。 蘇傾也是后來才明白,自己和旁人的眼中的沈軼似乎有很大的出入。 這種極端,在小世界的人格中表現得更加明顯。 現下葉芩正看著她,見她半晌不答話,不大滿意:“嗯?” 蘇傾低了低頭,耳垂的緋色還沒褪:“……甜。” 葉芩將目光移開。 回想被救上來的那一天時,只記得蘇傾翠綠的衫子全打濕了,曖昧地貼在身上。 她背對著他,沉默地低著頭,將雙手反繞到背后,手指翻飛地重打辮子,黑亮的辮子背后是一截修長的、雪白的頸。 他忽然想到一個類似的畫面,那就是湖面上怡然自得的野鴨子,用喙熟練地熟練翅羽底下優雅的雪白絨毛。 跳進湖里拼命把他托上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孩。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的臉就泛著奇特的紅,眼底懷著某些深沉而隱秘的情緒。 當時葉芩多看了她兩眼,冷漠里摻雜了戒備:“我從前見過你?” 她搖頭說沒有。 但在賈三哆哆嗦嗦地背著他走以后,他看見這個女孩還站在原地,遠遠望著他,眼珠子黑浚浚的。 因為幼時的毒,葉芩的身體底子很差。落水以后,他在家里休養了一個月,再來此地時,會多注意一下湖邊洗衣服的人群。 結果要么與蘇傾錯過,要么遠遠看見她遁走的身影,僅在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倉促遞給她一小盒冰糖。 她百般推脫,推脫不過,才順手從邊上揀走了形狀最不規整、最不好看的一顆,揣進了荷包里。 湖面上的風掀過一片漣漪,少年靜靜地看著瀑布,長衫下垂下的絲綢褲管被風吹動。蘇傾站在他身后,還像是萍水相逢,從不多問一句。 但她并不拘謹,也不無趣,甚至還有點隱隱的喜悅,他頭頂有個旋,風吹亂他的頭發的時候才能隱隱看到。 這時候的他顯得很柔軟,充滿煙火氣。 有時候葉芩會主動說話。 他揚揚手里的書:“識字嗎?” 蘇傾點點頭。 “學過什么?” “念過《詩經》和《左傳》,然后就不念了。” “私塾?” “嗯。” 在蘇鴻病逝之前,家里境況尚好的時候,她與蘇煜原本是一起上學的。那時f鎮還興私塾,原身很喜歡念書,書念得也很好。可是私塾里的男孩子欺負她軟弱,總愛亂扔她的課本,又往上面抹稀泥、倒臟水,笑話她將哭不哭的樣子。 蘇煜似乎很害怕在人前出頭,jiejie被欺負,他如果站出來,就會被一并被針對;如果冷眼旁觀,就會被嘲笑。 蘇煜的思路很獨特,他決定帶頭奚落蘇傾以示立場,很快獲得了大家的簇擁。 隨著家里吃緊,原身就主動提出不上學了。 葉芩不作聲了,把手上的書隨手扔給她:“你來,幫我念書。” 蘇傾遲疑地翻開書頁,葉芩又抬頭瞥著她,太陽光照著他的眼睛,淺褐色的瞳仁微微縮小,顯得冷情淡漠,又有點懶散:“蘇小姐,這么遠我怎么聽得到?” 天生帶著戾氣反骨。 蘇傾靠過來,在同一塊石頭上挨了個邊兒,翻開一看,還沒張口就頓住了。 “怎么了?” 蘇傾盯著書頁,又看著他的臉,語氣很小心:“這是連環畫。” 葉芩看著她,又看看書頁,“上面是不是有字?” “……是。”雖然他原意好像并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