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誰也不知道,她有半個時辰,獨屬他一人欣賞。 沈軼看著她,半晌,什么也沒說出來,遞了她一個鏤空的木盒子,便趕她走:“這個給你,回去吧。” 蘇傾一路走,他便在后面遠遠地跟著,每逢她回頭,便側過身子藏在隱蔽處,直將她送到了府門口。 回到家里,她才敢打開她緊緊捏了一路的盒子,里面竟放了一只金釧子,分兩股,中間是一只姿態舒展的鸞鳥,鳥嘴里叼著枚暗黃色的石紋飾珠。 雁兒湊到她身邊看,很快便失去了興趣:“好歹也是沈家的公子,這么粗糙的首飾也拿得出手——該不是他自己做的吧?” 蘇傾的心跳劇烈跳動起來,卸下了腕上的首飾,即刻將這只手釧套了上去,又用袖子蓋住藏起來:“出去便不許亂說了。” 這一天里,她覺得胳膊不像是自己的了,娘看到了幾次,疑心她胳膊受傷了,問起來,她才發覺腕上套著的東西仿佛千鈞重,仿佛有人攥著她的手腕,從此拴住了她。 用過晚飯,大家坐在桌前閑聊,蘇傾順手拿起剪刀剪燈芯,袖子便滑下去了。 五妹年紀尚小,看見了便大喊起來:“大姐的釧子化了!” 蘇傾大驚,急忙去看,這才發覺鸞鳥嘴里那顆石紋珠子離燭火很近,已經受熱變形,不是個滾圓的了。 她伸手一捏,那珠子已經被烤得熱乎松軟,像面團似的被捏扁了,竟不是玉石做的! 五妹天真無邪,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大姐上當受騙了,買了假的釧子!” 蘇傾捏著面團兒,心里正糊涂著,忽地摸到里面似乎包著什么yingying的東西,再仔細一摸,是一枚卷起來的紙條。 她對著燭火將紙條慢慢展開,手抖得險些拿掉了。 搖曳的燭光照著褶皺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傾傾”。 這一筆一劃頓重,不知重復多少次,他在她面前稱“喂”,在無數個她不知道的漆黑的夜里,他這樣親昵而僭越地叫過她的名字。 包起來,藏起來,不為人知,又企望她發覺。 寒冬夜里又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時有時無,打著卷兒裹挾在風中。 沈軼隨軍出征之前,也是這樣北風卷地的冬日清晨,她一路送至城門,默然無語,天邊泛了魚肚白,沈軼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著她道:“你要信我。” 她雖然點頭,卻不明白這話的含義,更未來得及深想他為何說的是“信我”而非“等我”,波詭云譎的朝堂巨變已經使權勢移位,尊卑顛倒,人心惶惶。 天地改換,新皇登基。 沾染權勢者踏錯一步便被新朝肅清,鐘鳴鼎食之家頃刻間化作煙塵,榮華富貴盡作糞土,昔日閨閣千金為娼為妓,而她卻是那螳臂當車的停留一瞬。 蘇家在水中沉浮的時刻,是她而今的丈夫向她拋來了橄欖枝。 或許沈祈早知有今日,故而早早留下后路,他斯文的面孔之下,多的是為官做宰的真本領。 他想要得到的,也全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傻玫街?,他又發現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 日子飛速過去,水中投石沉底,一切歸于平靜,不受政權更迭影響的除卻布衣,還有沖鋒陷陣的勇士。 王師凱旋歸來之日,恰是蘇沈兩家連理之日,新君大悅于將士保家衛國,開疆拓土,賜婚麟熹郡主于沈軼,招他為皇家之婿。 這個消息是沈祈告訴她的。新婚之夜,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喟嘆道:“傾妹,你看,這就是命?!?/br> 沈軼在金鑾殿上以腿疾為由拒婚,長跪于殿外雪夜,睫毛上結滿霜雪。 屋內炭火嗶剝,蘇傾在大紅喜帳中仰頭飲下沈祈遞來的合巹酒,烈火入喉。 初婚她將手釧還回去時,沈軼的臉色,從別以后,總是一遍遍出現在她夢中。 他死死看著她,臉色青白,嘴唇抿得毫無血色,神情分外無情而憎惡,半晌才說得出話來:“是你自己選的。” 說起來也巧,這六年同住一個沈府,竟然一次都再未見過,最近的一次,也不過就是隔著一道矮墻,聽見他的聲音。 忽而又變作少年時的他,著銀光閃閃的鎧甲,與她并肩而行,又刻意留出一拳寬的距離,曖昧而疏遠,熱烈而又滿懷敬意。 雪花柔和了他的面容,他回過頭說:“我走了,你要信我?!?/br>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這一別便是經年蹉跎,浮生如夢。 每當夢醒時候,蘇傾才有一點恨沈祈。 恨他的喜歡里摻雜了太多雜質,含著**,鄙夷,懷疑和厭棄,要非如此,或許她早就可以庸庸碌碌過成柴米油鹽之婦,否則,誰愿意數十年如一日做天上仙子。 可是為人妻,如何能夠心懷別人,又怨懟別人。 人活一世,又怎么能總想著“過去”和“如果”。 她將釧子套在手上,調整好大小,上面的石紋珠子還能如風車轉動。她緊了緊披風,走回了屋里,雙手閉上了門。 門縫里露出一豎條的圓月,慢慢地越來越窄,直至消失。 天剛蒙蒙亮,鳥雀鳴脆,清晨起了大霧,連綿屋宇都籠罩在霧中,迷蒙不清。 鎖兒從偏房出來,整飭著領子,打了個哈欠,白氣縈繞。 路過大門時,她甚至主動給掃院子的小丫鬟打了聲招呼,誰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氣。 昨夜里大少爺終于松了口,答應夏天到來之時,要給她個名分,升她作侍妾。數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覺得自己要變成花翎子公雞,四下巡視一遍,才不至于飄飄然——尤其要巡視大夫人的地盤。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聽到雪花的尖叫劃破長空: “來人,快來人!大夫人吞金了?!?/br> 鎖兒吃了一驚,推門進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著嘴巴,抖如篩糠。 帳子里,蘇傾雙手交疊躺著,頭上規整戴著一朵紙花,腕上戴了一只金釧,如若不是面如金紙,倒像是安靜地睡著,睡在暖香溫室的蝴蝶仙子,不知憂愁。 沈府上下登時亂成一團,屋里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腳步來來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誰也沒有注意到桌下一只變形的蠟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邊。余下的半張紙條,早在火盆里扭曲著燃燒殆盡,上面的三個字也跟著化作了灰燼,靜默地沉入寂靜的夢中: “跟我走?!?/br> 第4章 雀登枝(一) “媽,我要遲了!” 蘇傾一進門就聽見蘇煜暴跳如雷地跺腳,變聲期的聲音像是公雞打鳴,嘶啞刺耳。 而蘇太太的雙手環著他的腰,堅持不懈地給兒子提褲子:“小祖宗,快了快了?!?/br> 蘇太太花了點私房錢裁了一件嶄新的褲子,不試一試怎么行。 蘇煜正處于長身體的階段,卻比其他男孩子更矮小一些,還有點駝背,整個人顯得耷眉臊眼。感謝蘇太太的好基因,他的皮膚算白,眼睛也大,但是鼻梁上架了一副厚底眼鏡,加重了臉上的懦弱呆氣。 誰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在外面唯唯諾諾的孩子,會在家里這樣大喊大叫。 蘇太太終于提上了他的褲子,瞥見蘇傾站在一邊,仿佛看見了救星:“傾兒,缸里沒水了?!?/br> 蘇太太說話時腔調兒很軟,咬“傾兒”二字時更是親昵溫柔。 蘇傾轉身走出里屋:“我這就去挑。” 前院里本有口井,但是里面早已被黃土填滿。井邊長滿搖曳的荒草,地上條石鋪就的磚路,已經被塵土蓋得看不清本來面目。 老房子還是清初的時候蓋的,很舊,門上的黑漆都剝落了,所幸構件還未腐朽,但下雨天要滲水,灰白墻面上開出暈染的黃褐花紋。 大缸旁邊放著兩只木桶,蘇傾彎腰去拿的時候,注意到木桶邊緊緊挨著盆。盆里臟衣服堆成山,最上面的是今早蘇煜換下來的舊褲子,褲腳上粘著泥沙。 蘇傾猶豫了一下,先挑起了桶。 恰好蘇煜一陣風似的從屋里奔出去,她喊了他一聲:“阿煜,你能幫我把盆捎過去……” 蘇煜遠遠站住腳,不太情愿:“姐,我要遲了?!?/br> “哎呦,你跑兩趟就是了,叫他干嘛?”蘇太太匆匆追出來,襖裙下偶爾露出兩只金蓮兒。她穿一身發白的舊襖裙,立在房檐下皺眉頭,打蒼蠅似的朝她揮手,語氣變得格外嚴厲,“你弟弟要上學,你又沒事做。” 蘇傾默然低頭,將又粗又亮的辮子輕輕甩到身后,扁擔麻利地搭上了肩。 蘇煜一路奔跑,門口拴著的大黃狗忽然沖他狂吠。 “畜生?!彼R了一聲,一腳蹬上了狗臉,狗猛地撲了上去,但被鏈子拴著,在空中懸崖勒馬,鎖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而蘇煜已經撒腿跑了出去,徒余兇狠的狗吠在院子里回蕩。狗一叫,欄里的家禽也跟著亂叫,雞飛狗跳。 “快去,快去管管它?!碧K太太退回屋里,夾著帕子的手按著太陽xue,臉直發白,“叫得我頭疼?!?/br> 蘇傾擔著桶慢慢走到門口,黃狗不再叫了,搖了搖尾巴,長嘴在她褲腳上蹭來蹭去,隨即溫順地伏趴下來,嗚咽著將腦袋貼在了地上。 蘇傾想,狗這種動物真奇怪。大概是誰總喂它,它就喜歡誰。 她蹲下來看它,發現狗鼻子破了皮,濕漉漉的流了許多鼻涕,她掏出自己帕子輕輕擦了一下,黃狗發出哼唧的聲音,就像小孩在抽噎,蘇傾抱了抱它,隱約摸到溫熱皮毛下的肋骨。 “媽,阿煜把它踢壞了。” “狗能有什么壞不壞的——別碰它了,那畜生臟死了?!?/br> 蘇太太頭上一只珠釵猛地折射了光,柔弱地立著,隱約還是個富家太太的模樣。她臉小,骨架子也小,生蘇煜的時候幾乎要了她半條命,身體一直很虛弱,走幾步路就要喘。 于是多數時候,她是發號施令的將軍。 “它不臟,我每天都帶它洗……” “你就非得跟我犟嘴?”蘇太太拿手掌猛地敲門框,打斷:“你這么不聽話,是要氣死你媽嗎。” 蘇傾嘆一口氣,挑著扁擔走了,跨過門檻時黃狗還立起來追著她走,拼命搖動尾巴。 平時蘇煜嫌它丑,蘇太太嫌它臟,都不愿意多管它,但這個沒有壯勞力的家必須得有一只看家護院的狗。 所以他們看不起它,卻又不得不依仗它。 江南古鎮用密集的屋宇和矮墻隔出了磚巷迷宮,一個遠離炮火紛爭和時代變遷的世外桃源。 水巷小橋曲曲折折,白墻黛瓦和后面茂密的深綠色樹冠,似乎把陽光都過濾成一種幽幽的淡青色。 “蘇小姐又挑水去呀?” 村婦們穿著干練的綠色或淡藍色長褲,三三兩兩坐在檐下擇豆角,見她出來,總要笑著叫她。里面臉最熟的,是她的鄰居翠蘭。 “是?!彼兔紨磕浚摳R幌?,快速通過了,遠遠地能看見辮子下面修長的頸,在陽光下白得泛光。 人走遠了,其中一個開口:“我要有這么個伢,哪舍得讓扁擔壓在她肩膀上。” “是的呀,瞧那面皮和身段?!?/br> 蘇傾身上穿著翠綠的窄袖衫和長褲,背后梳一根粗辮子,鄉間小姑娘最普通俗氣的打扮,褲腳甚至還短一截,露出了襪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踝。 但越是閑來無事、敢肆無忌憚用眼打量的婦人,越是能樂于發現小姑娘掩藏在寬大衣袖里的“身段”和潛能。 比如蘇傾偶然露出的手腕,夏日薄衣衫透出的腰線的輪廓,以及她用一雙未纏的天足,還能走得優雅娉婷,暗示著她長大后可能的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