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什么?”凌玉瞪大了眼睛,臉色有些不好看:“你買這些做什么?這、這得花多少銀子錢啊!” 糖、糖、糖,還有茶葉,哪一樣是便宜的?! “白糖糕是給娘和小石頭買的,岳母喜歡綠豆餅,茶葉是岳父的,桂花糖則是留給你的,一共花了大概一兩二十文。”程紹禟回答。 “一兩二十文?!”凌玉的臉色終于變了。 “你花了一兩二十文買這些不等用的?你可知道這些錢夠咱們一家子用多久了?你、你怎的還有這般多錢。” 見她臉色相當不好看,程紹禟頓時有幾分無措,堂堂八尺男兒,臉上卻帶著幾分如同孩童做錯事被大人發現般的小心翼翼:“是鏢局里的兄弟還給我的酒錢……” “酒錢?你還……”凌玉只覺得心里像是燒起了一把火,若非顧忌這是大街上,只怕當場便要發作了。 “你這個敗家郎!” 他居然還有錢借給別人吃酒!! 她終究沒忍住,陡然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頓地從牙關擠出一句:“把你的錢全部交出來!!” 第6章 她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像極了他押鏢途中遇到的攔路搶劫賊人,可偏偏卻生就一張芙蓉臉,俏生生,紅撲撲,便連眼眸也因為生氣而顯得愈發水潤明亮。 程紹禟有些想笑,生怕她惱,忙忍住了,老老實實地掏出錢袋送上。 凌玉奪了過去,又瞪了他一眼,扯開袋口往里瞧了瞧—— 嗬,好家伙!居然還有一塊碎銀和好幾個銅板,可見此人當初可是借了不少‘酒錢’給別人。 把錢袋收好,再看看“敗家郎”手上那幾包東西,她又忍不住念叨:“咱們家雖然還不至于到沒米下鍋的地步,可到底也不是富貴人家,這什么糖啊茶啊,不過是有錢人的消遣之物,咱們就沒那個必要湊熱鬧了。” “再說,二弟如今這年紀,親事可不能再拖了,這一場親事辦下來需要花費多少銀子錢,想必我不說你也心中有數。” “況且,娘也漸漸有了年紀,小石頭還是個在長身子的小娃娃,總得時常注意些,這錢也得存著以待急用。” “你這風里來雨里去的,掙幾個錢可不容易,那可是拿命來拼啊,怎的就不學著節省呢!” “我知道你們講義氣,哥兒幾個湊一起吃吃酒胡侃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這酒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吃多了不但累人還累事。前頭村里的張老漢,不就是吃酒吃得興起時突然沒了的么?” “這可是血一般的教訓啊!你怎不想想,若你真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喲!” 說到這里,她不由得想到了上輩子孤兒寡母的艱難,更不可避免地想到“上輩子的她”死后,婆母和兒子該如何生存。 程紹禟先是被她這一連番語重心長之話說得懵了懵,突然生出一種娘親教育不懂事兒子的荒謬感覺。他想告訴她,其實他并非嗜酒之人,往日也不過是在兄弟們相聚一處時小酌幾杯,貪杯誤事的教訓他可是親眼見過不少,又怎會讓自己陷進去。 可話到了嘴邊,看著她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又咽了下去。 只到了后面,見她神情黯然,心口一緊,止了步伐,望向她認認真真地道:“我不會拋下你們的!” 凌玉勉強笑了笑,暗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想要拋下妻兒,就怕到了身不由己的時候…… 轉念又想到方才自己絮絮叨叨,他卻半句話也沒有反駁,覺得氣順了不少,再想想他方才買的那些,不但有給婆母、兒子和她自己的,連她父母也有,估計她親爹的茶葉還是占了大頭,這樣一想,又有幾分氣短。 “咱們走吧,把該買的東西買齊,早點家去。”她清清嗓子道。 程紹禟又怎會沒有發現她語氣的轉變,嘴角微不可見地彎了彎,點頭回答:“好。” 待夫妻二人將抓周禮上所需之物全部置齊時,已經快要到晌午時分了。兩人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干糧和水,簡單地用了個午膳。 “這是去哪兒?”凌玉本以為是要回去了,不料程紹禟卻又帶著她往對面街去。 “去回春堂請大夫替你診診脈。” “診脈?我真的沒事,你瞧,這不是好好的么?何必再多花錢!”凌玉本以為他早就忘記了此事,沒想到他竟是還記著。 “總歸都已經來了,順道讓大夫診過再回去也不遲,若無事,也是求個心安。”程紹禟這一回卻沒有聽她的,態度很是堅決 。 好歹和他夫妻多年,凌玉對他還是有一定了解的,只要他打定了主意,旁人再怎么說也沒用,故而也不再多話。反正她身體好好的,診便診吧。 “這位小娘子氣血稍有幾分不足,不過并無大礙,服幾帖藥,注意調養便可。”替她診脈的是一個中年大夫,姓李,并不是凌玉記憶中的那位楊大夫。 不過她也不在意,只是覺得這位李大夫頗為滑頭,不如以前那位楊大夫實在。 “稍有幾分”氣血不足,加個“幾分”其實已經可以忽略不計,再加個“稍”,基本已經可以說明她的身體很好,半分毛病也沒有。 真是見鬼的“氣血不足”! 倒是程紹禟珍而重之地接過藥方到一旁等候藥童抓藥,凌玉不耐煩在里面干等,干脆便出了店門透氣。 “……姑娘,相信我,我這玉容膏真的非常有用,堅持用一個月,你臉上的麻子便能去之五六。” “你才長麻子,你全家長麻子!” “哎,你怎么罵人,你臉上明明長著麻子嘛,雖然用脂粉掩住了,可那不代表你就沒長呀!”藍衣姑娘明顯愣了愣。 突然,前方不遠的對話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望過去,便見一名藍衣姑娘手拿著一個小圓罐,正‘賣力’地向行經身邊的綠衣女子推銷著。 不過那姑娘想來是沒這方面的經驗,沒兩句話便將對方給得罪了。 “你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走開走開,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那綠衣女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力往她身上一推,藍衣姑娘一時不察被她推得連連退了幾步,待穩住身子后,沖著對方的背影不滿地嘀咕。 “真是的,不買就不買,做什么要推人,活該你長一臉麻子!” 玉容膏……難道只是同名?凌玉蹙眉,暗暗思忖。 “這位jiejie,買盒玉容膏吧!我親自調制、親自試用,效果比那凝香露好多了,不但可以祛斑祛痘消疤,還能生肌美膚。真的,我不騙人!”正思量間,那藍衣姑娘看到了她,快步走了過來,一臉認真地向她兜售她的‘玉容膏’。 “這真是你親自調制的?”一陣熟悉的清香撲鼻而來,凌玉接過那小罐子,仔細嗅了嗅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又打開盒子認真瞧了瞧。 香味、色澤、形態當真與上輩子那風靡京城的玉容膏一般無二! 她會認得,還是因為上輩子她曾經在玉容膏的調制者梁家府上做過短工,這才有幸見識到。 那梁家本也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據聞一度生意不順瀕臨破產,虧得家主梁方調制出玉容膏,硬是讓整個梁府的生意起死回生,梁府也成為雍州城數一數二的富戶,聽聞還有極大可能會成為皇商。 “當然是我親自調制的,調制了快兩年才達到這最好的效果,你瞧瞧……” “哎呦,我還當是哪位呢,原來是楊大小姐,怎么?大小姐來巡鋪子呢?”正在這里,一名藥童打扮的男子從店里走出,看到那藍衣姑娘,嘲諷地道。 藍衣姑娘臉色微微一變,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道:“你們且等著,總有一日我會把這回春堂贖回來!” 言畢,一轉身便跑掉了。 “哎,你的東西!”凌玉還來不及把手上的‘玉容膏’還給她,就見對方一陣風似的沒了蹤影。 “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估計又是楊大小姐搗鼓出來的破玩意,小娘子若是嫌臟手,扔了便是。”那藥童嗤笑道。 凌玉皺眉,想到一個可能,遂問:“那姑娘是以前那位楊大夫的女兒?” “可不就是她么。”藥童隨口應了聲便邁進了店門,恰好此時程紹禟從里頭走出,“小玉,把藥錢給我。” “多少?”凌玉問。 “三十文。” “三十文?忒貴了,我壓根就沒病,倒要花三十文買藥苦自己……”凌玉嘀咕,心不甘情不愿地數了三十文給他。 程紹禟假裝沒有聽到她的話,接過錢便去取了藥。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白白浪費了三十文,能買三十個饅頭呢……”看著程紹禟把藥包塞進包袱里,她又沒忍住一陣嘀咕。 三十文,在一文錢也要掰成兩半花的上輩子,三十文真的夠她和婆母兒子花好些天了。 只是,她也沒有察覺,到縣城這么一趟,不知不覺間,原本對“亡夫”的陌生感與距離感漸漸消褪。 晚間沐浴更衣時,她看著小腹上那一圈圈產后的痕跡,想到那位‘楊大小姐’忘了拿回去的‘玉容膏’,她干脆便挖了一坨抹在肚皮上。 反正不用花錢,不用白不用,就算是用了效果不好,肚子花成西瓜皮,也只有自己瞧得見。 把自己收拾妥當后,轉身一看,小石頭坐在床上,正咬著小拳頭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她。 她笑著上前將他抱入懷里,在那rou乎乎的臉蛋上左捏捏右捏捏,又如同報復般用力親了幾口,親得小家伙眨巴著眼睛一臉懵懂。 凌玉哈哈一笑。 已經習慣了長大后那個會屁顛顛地幫她干活,替她照顧婆母的兒子,再對著懷中這個啃著小拳頭,不時沖她樂呵呵的小不點,她既有些懷念,卻又生出一種‘白耗了老娘十年功夫’的莫名心酸。 含辛茹苦養到那般大的兒子,眼看著再過幾年就可以娶媳婦給她生個白胖孫兒,她也可以過些含飴弄孫的日子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打成了泡沫,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心酸! 不過,看著憨態可掬完全不知愁滋味的小不點,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柔情,她的唇畔也不知不覺便含了笑容。 她狠狠地在那張小rou臉上親了一口:“娘的小石頭怎么這般趣致可人疼呢!” “來,娘教小石頭數錢,小石頭日后長大了要記得勤儉節約,可千萬別學你爹那樣花錢大手大腳沒個節制。”她把今日剩下來的錢全部倒進盒子里,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偶爾還輕敲幾下,聽著銅板發出的清脆響亮,頓時心花怒放。 小石頭也被那一陣陣響聲所吸引,咯咯地笑了起來。 程紹禟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母子二人同數錢的歡樂情形。他聽著娘子哄兒子—— “從來有個男娃叫小石頭,后來他長大了,再后來他賺了很多很多錢孝敬他娘……” “他爹呢?” “沒了。”凌玉順口回答,話音剛落便反應過來,心虛地瞄了一眼倚在門邊神情莫辯的石頭他爹,動作利索地把錢盒鎖上收好,將兒子摟在身前,討好地道,“你、你洗好了啊!” 程紹禟深深地望著她,直望得她心底發毛,好片刻她才聽到他緩緩地問:“今晚這小子跟咱們睡?” “對、對啊!娘這些天帶他很辛苦,我想讓娘今晚睡得好些。”凌玉拉著搗蛋兒子的小手不讓他亂抓。 至于真正的原因,還是在于她一時半刻無法克服上輩子的陰影。不過,這些她卻無法對任何人明言。 難不成要她告訴別人,她上輩子險些被陌生男人污了身子? 第7章 一個婦道人家在外頭求生,哪會是容易之事,磕磕碰碰難免會吃些虧受些委屈,若是她性子再軟些,只怕別說養活婆母兒子,便是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更有甚者,如同逃難路上不少想不開的年輕婦人一般,直接吊了脖子。 只是,凌玉一直覺得,這世間上最最重要的就是錢,比錢更更重要的就是命!至于什么顏面啊尊嚴啊,抱歉,在性命跟前,連個屁都不是! 所以,對于上輩子程紹禟‘護主而死’的‘忠義之舉’,她除了默默在心里罵一聲娘之外,著實生不出什么自豪感。 用性命換來幾百兩撫恤金,還不如那什么劉老爺的‘一飯之恩’,好歹人家面子里子實惠性命都有了。 翌日,程紹禟便親自去給凌父送帖子。上輩子凌玉是沒有去的,凌父雖是讀書人,又是十里八鄉唯一的秀才老爺,但他行事獨斷專橫,在家中是說一不二,從不允許別人反駁。凌玉親娘周氏、親姐凌碧都是性情溫和柔順之人,自來不會逆他之意。 偏生出了個凌玉,雖是姑娘家,可性子卻是倔得很,雖不至于到頂撞父親的地步,但若是她不愿意的,不管凌秀才打也好罵也罷,梗著脖子就是不會服半分軟。 父女二人平生最大的沖突,便是關于凌玉的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