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張氏是個寡婦,多年來只有蘇浦澤這一個依靠,如今蘇浦澤小小年紀就要離家,張氏心中肯定是不舍的。可這是擺在蘇浦澤面色的一條康莊大道,是天上掉給蘇府的大餡餅,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富貴路。 張氏不舍也得舍,因為蘇浦澤的身上,壓著的是整個蘇府。 分了西瓜,蘇芩略坐了坐,便準備走了。 蘇蒲和蘇浦澤顛顛的跟出來。 “噗噗也要跟我回去?”蘇芩將蘇蒲抱起來。 蘇蒲趴在蘇芩身上,聞到她身上香噴噴的熏香味,使勁點著小腦袋。陸府里頭的東西比蘇府好吃。 蘇芩無奈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想著秦氏有孕,這小東西如果鬧騰起來都沒人管,便又將這兩只小東西帶來了陸府。 …… 今日的陸府似乎格外熱鬧。 蘇芩坐在青綢馬車內,掀開半幅馬車簾子往外一瞧。自角門入府的過道上,擠擠挨挨站滿了穿著朝服的官員,上至一品大員,下至七品芝麻小官,一個都沒落下。 “青山。”蘇芩喚一句。 正在趕車的青山應道:“小主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 “廣平郡邑,大旱民饑,這些都是來找咱們家爺商討此事的官員。” 聽罷青山的話,蘇芩卻暗蹙了蹙眉。若是商討,用得著這么大波人往陸府里趕嗎?這哪里像是商討,反而像是來逼府的。 蘇芩的馬車被人攔住了,她聽到外頭有人喊。 “陸首輔,千里平原,寸草不生,災民啃光了樹皮,草根,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民不聊生,行將餓死,您難道就不管管嗎?” 蘇芩知道,這是以為馬車里頭坐著陸霽斐。 蘇芩趕緊放下簾子,卻不防突然看到站在最后頭臺階上的夏達。 夏達面無表情的站在那里,神色隱暗,若不是蘇芩眼尖,還真發現不了人。雖多日未見,但不知為何,蘇芩只覺,那站在不遠處的夏達,似有些陌生。明明依舊是那張臉,但表情卻淡漠的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陸府內奔出一批手持棍棒的家仆,將這些官員隔開,蘇芩的馬車才得以入內宅。 蘇蒲躲在蘇芩懷里,神色驚懼,顯然是被剛才那番吵嚷嚇壞了。 蘇芩安慰著她,蹙著眉心下了馬車,徑直往書房里去。 書房內,陸霽斐坐在紅木書桌后,竟還在吃茶。 “陸霽斐,外頭都鬧翻天了,你怎么還在這處吃茶?”蘇芩張口就道:“外頭那些人都是來找你說廣平郡邑旱災一事的,你怎么也不出去管管?” 陸霽斐掀了掀眼簾,遞給蘇芩一碗茶。 蘇芩一路回來,確是有些口渴了。她端起茶水吃完,剛剛放下茶盞,就聽到外頭的吵鬧聲越來越近,就似要沖破內宅一般。 “爺,他們闖進來了!”青山著急忙慌的奔進來。 陸霽斐慢條斯理的朝蘇芩招了招手。 蘇芩雖然不知道發現了什么事,但卻還是乖巧的走到陸霽斐身邊。 一大撥人沖開陸府家仆奔進來,掙扎的連身上的官服都被扯破了。 “陸霽斐,你私吞賑災糧款,往賑災糧食里搪塞沙子,當真以為老天無眼,收不了你這個大jian大惡,無法無天的大佞臣嗎!陸霽斐,你枉為人!” 人群中,不知誰咆哮出這句話,登時大小官員皆面色猙獰的要往里頭沖。 蘇芩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她轉頭看向陸霽斐,卻見這廝手持繡春刀,慢吞吞的從紅木書桌后站起來。 “陸霽斐,你,你要干什么?”蘇芩一把拽住他的寬袖,嚇得都結巴了。 陸霽斐轉頭看一眼蘇芩蒼白的小臉,笑道:“莫怕。” 這些官員個個看著義憤填膺的模樣,但有多少是真的為災民在請命,就不得而知了。 陸霽斐身穿紗袍,頭戴玉如意冠,他踩著腳上的緞面靴,慢條斯理的跨過書房門檻。 今天日頭頗大,即使已是申時三刻,天際處流光溢彩的陰霞還是并著日頭照的晃花人眼。 那些義憤填膺的官員看到立在書房門口,手持繡春刀的陸霽斐,霍然皆往后退了三步。顯然是深知其瘋狗之名。 繡春刀鋒芒厲厲,泛著慘白的光,照出一應官員的臉。 陸霽斐將其橫在胸前,寬大的袖擺落下來,姿態閑適,就像手里拿著的不是繡春刀,而是那柄竹骨紙面宮扇,隨時都能賦詩一首。 “先帝賜本官這把繡春刀,至今為止,從未見過血。刀不見血,便不能開刃。這樣的好刀,真是可惜了。”男人的聲音低沉緩慢,就似平日里在蘇芩耳畔處的喃喃細語,但蘇芩卻能從中聽出蝕骨的陰寒。 官員面色大變,你推我搡的不敢動。 夏達見狀,撥開人群,走至陸霽斐面前。 “夏次輔,您一定要為外頭千千萬萬的災民討回公道啊!”有官員湊上去。 夏達面無表情的看向陸霽斐,攏袖一拱手,卻不彎腰,只道:“陸首輔。” 陸霽斐低笑一聲,眸色瞬時凌厲起來,震的一眾官員瞬時噤聲。 夏達皺眉,道:“經下官暗查,發往廣平郡邑的賑災糧食內被搪塞了沙子,不知陸首輔可知道此事?” 陸霽斐但笑不語。 夏達繼續道:“賑災一事從頭到尾皆是陸首輔經手,這糧食里頭的沙子,從何而來呢?” 蘇芩算是看明白了,今日是夏達帶著一幫子大小官員來跟陸霽斐興師問罪了。 方才離的遠,蘇芩沒瞧真切,這會子她盯著夏達看了半響,才發覺,自己剛才的感覺果然沒出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夏達,不同于以往那副溫雅和善模樣,字里行間透出的咄咄逼人是以前從來不會有的。 “沙子是本官填的,你待如何?不是本官填的,你又待如何?”陸霽斐嗤笑一聲,神色睥睨,雙眸中滿是嘲諷。 對于陸霽斐的大喘氣,夏達冷聲道:“若此事真是陸首輔所為,那下官便要依法辦事,為天下百姓討回一個公道了。” “夏次輔,說話要講證據。”陸霽斐懶洋洋的靠在書房戶牖處,耷著眼皮。 “陸首輔想要證據,下官可將那發往廣平郡邑的賑災糧食都一一拆給陸首輔看,看看里頭到底是不是滲著沙子。”夏達的語氣陡然狠戾起來。 陸霽斐看一眼虎視眈眈的眾官員,突然嘆息一聲道:“唉,既然被夏次輔發現了,那本官也就不辯駁了。” 見陸霽斐這么輕易就認了,夏達面色有一瞬怔忪,但很快,他便反應過來,繃緊了身體,神色戒備。 陸霽斐斜睨一眼夏達,笑道:“夏次輔緊張什么,本官都承認了,還能跑了不成?” “陸霽斐,既然你已經認罪,按照大明律法,貪污賑災糧款,是要被下獄斬首的!” 眾官員見事情這般順利,皆面露喜色的嚷嚷開,恨不能立時將陸霽斐給定罪砍頭了。唯有夏達依舊繃著一張臉,垂在兩旁的手暗暗攥緊了。 陸霽斐笑道:“眾位莫急,本官還有幾句話要說。” 眾人嚴陣以待,緊盯陸霽斐。 陸霽斐動了動握著繡春刀的手,姿態懶散。大家霍然往后退,面色蒼白,有些甚至嚇得連身上的官服都浸濕了,就跟剛從水里頭撈上來的一樣。 “本官的話不能在這處說,要到城外去說。”陸霽斐輕勾唇角,幽深視線慢吞吞的落下來,逡巡一圈眾官員,最后將其定在夏達臉上,輕啟薄唇道:“不然怕你們太蠢,聽不懂本官在說什么。” 眾官員被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因著畏懼那把繡春刀,不敢動手。 陸霽斐的瘋名滿朝皆知,若是為了這樣一只瘋狗而丟了命,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就這樣,陸霽斐領帶著一群大小官員,坐著馬車,浩浩蕩蕩的行至城外。 第42章 流霞遠岫, 如漱瑤泉。 蘇芩戴著帷帽,死攥住陸霽斐的寬袖, 面色白的嚇人。 “怕?”陸霽斐握緊蘇芩的手,聲音輕柔。 透過帷帽薄紗, 蘇芩能清晰的看到陸霽斐那張高挺的俊美面容。從小時的少年老成、波瀾不驚,到現在的胸有成竹、運籌帷幄,陸霽斐似乎每一步都走的很順利, 但直到如今, 蘇芩才能覺出這里頭的兇險來。 她知道,今日這樣的事, 一定不是第一次發生。 不知道為什么, 蘇芩心底莫名的相信他,她甚至沒有想過那沙子是不是陸霽斐放的,而是在想,這廝該如何洗脫這次的冤屈。 滿朝文武,盼著陸霽斐死的, 大有人在。今日一事, 落井下石不少, 更有甚者, 還要在暗地里添柴。 陸霽斐牽著蘇芩,領著眾官員至城外。 城門看守嚴格, 除卻前幾日流進皇城內的災民,現在都被攔在了外頭。 城外有施粥的豪紳顯貴,最顯著的還是那站在粥攤子前的郴王。站在臨時搭建的棚內, 穿一襲月白袍,眼看著這些衣衫襤褸,面黃肌rou的災民,滿臉皆是無悲痛。 陸霽斐上前,手里的繡春刀拍在粥攤子上,惹得那些前來哄搶粥食的災民迅速逃遠。 郴王轉身,看到陸霽斐,面色微變。 “陸首輔,本王倒是不知,你竟還有臉來面對災民。”郴王負手站在那里,不著痕跡的看一眼戴著帷帽的蘇芩,然后義正言辭的向天拱手,憤慨道:“黎民受苦,你卻盡用些華而不實的饌食來享樂,你對得起先帝,對得起皇上嗎?” 陸霽斐勾唇輕笑,撫了撫拍在木桌上的繡春刀,“郴王此言差矣,本官自然無愧于心,無愧于天。”男人說的話,意有所指,“這做虧心事呀,就怕鬼敲門,郴王和夏次輔夜間睡覺,可要將門栓緊了,多貼幾張門神。” 郴王冷笑一聲,“陸霽斐,你死到臨頭竟還血口噴人。” 那些災民聽到郴王的話,竊竊私語起來,不知誰喚了一句,“蒼天無道,斬殺jian臣!”眾人便附和起來,怒視向陸霽斐,通紅著眼眸,就像是要將他抽皮挖骨似得生吃了。 一眾災民,聲勢浩大,那副猙獰表情再配上那雙血紅的眸子,惹得蘇芩連連后退,躲到了陸霽斐身后。 郴王見狀,趕緊伸手道:“姀姀,快些過來。當心傷了你。”郴王身后,已聚集起手持長槍的士兵。 蘇芩還沒動作,就被陸霽斐一把攬進了懷里,緊緊箍住纖腰,貼在身上。 “郴王殿下真是健忘,這是本官的女人。要護,自然也是本官護著。”男人側頭,細薄唇瓣隔著一層帷帽薄紗,落在蘇芩眉眼處。 蘇芩顫了顫眼睫,輕聲道:“陸霽斐……” “莫怕。” 男人至始至終,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兩個字。 話罷,陸霽斐攥緊手里的繡春刀,突然揚手,挑了地上一捧沙泥,扔到正熬煮著清粥的鐵鍋里。 軟糯糯的上等白米被薄沙覆蓋,一瞬污濁不堪。那正熬粥的士兵一臉驚愕的看向陸霽斐,大張著嘴,手里的鐵勺子都差點砸到地上。 “陸霽斐!你在干什么!”郴王怒道。 陸霽斐猛地一下將手里的繡春刀插到木桌上,鋒利的繡春刀發出尖銳的低鳴聲,一瞬時就將暴怒的災民給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