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給你們三日,若是沒錢,就去春風如意樓撈人吧。”蘇攢話罷,徑直擺袖走了。 蘇芩將秦氏從明廳扶出來。外頭又開始落雪,斷斷續續的不停歇。 “母親,您身子剛好些,別太勞累了,這事我來想法子。” 人,是一定要救的。 蘇芩坐在馬車里,捂了捂懷里的信。她先讓人將秦氏送回了府,然后領著紅拂和綠蕪,去了城西陸府。 這是蘇芩頭一次看到陸霽斐的府邸。這座府邸跟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樣,有些陳舊,位置還偏,只勝在人煙稀少,較清幽。 青綢馬車停在陸府門口,老馬甩了甩脖子上的積雪,動作有些大,半舊馬車不堪重負的發出一陣“吱呀”聲。 蘇芩坐在馬車廂內,裹緊身上的青素絞披襖,因著沒帶手爐,十指纖纖,被凍的泛白,她只好將手壓進裙內焐熱,等了片刻,這才戴上帷帽,出了馬車。 陸府的門房是個年邁的老人,聽到敲門動靜,過來開門,卻只露出一條縫。 “這位姑娘找誰呀?”老人裹著厚衣,懷里摟著湯婆子,顯然是剛從暖烘烘的屋子里頭出來。 蘇芩羨慕的瞧一眼那灰不溜秋的湯婆子,聲音艱澀的開口道:“我尋陸霽斐?!?/br> 老頭將湯婆子往后藏了藏,道:“大人進宮了,不在。”話罷,便將府門給關了。 蘇芩無奈,只得先回了馬車廂內。里頭雖冷,但好歹他們主仆三人湊在一處,還暖和些。 只等到掌燈時分,蘇芩都沒等來陸霽斐,她捂著空空如也的肚子,無奈回府。 “姑娘,依奴婢看,這陸霽斐分別就是在故意刁難您,您做什么要去尋他。尋這個黑心腸的,還不如去尋郴王和夏次輔的好?!奔t拂苦著一張臉,為蘇芩抱怨。 蘇芩一手捂著胸口,一手環緊身子,暗暗感受壓在懷里的信。 不是蘇芩偏要尋陸霽斐,而是如今,朝局不明,敵我不清。蘇芩思來想去,不若走一步大棋試試。用陸霽斐想要的,跟他交換,將蘇府從泥淖中先救出來,省的那些往常連提鞋都不配的小人物在他們府門口叫囂,徒惹人心煩。 “古時有漢太祖高皇帝三顧茅廬,咱們這才一顧,人家不愿見,自是正常的。”話雖是這樣說,但蘇芩心里頭卻是不高興的。她蘇芩,何時被人這樣甩過臉子。 蘇攢給的時間只有三日。蘇芩這回學乖了,她尋了一個隱蔽處,躲在陸府角落,專逮陸霽斐。 晨間,巳時一刻,一輛青帷馬車從街口遠遠而來。陸府角門被打開,已有家仆搬著馬凳等候。 蘇芩眼前一亮,連帷帽都來不及戴,就跳下了車。 地上軟綿綿積了一層雪,蘇芩踩著雪,沒站穩,斜斜倒下去,膝蓋觸地。陰冷的雪水瞬時浸透她身上的棉衣,直冷的她磕著牙打哆嗦。 堂堂首輔,竟窮成這樣,連府門前的積雪都不鏟干凈。 蘇芩一邊嘟囔著,一邊扯著襖裙起身,急急攔住陸霽斐。 男人身穿官服,立在馬車前,手里拿著一個銅制手爐,外罩一件烏云豹的氅衣,金翠輝煌,碧彩閃灼。此刻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一雙眼晦暗深沉,隱含嘲諷笑意。 蘇芩有些狼狽,她方才下馬車時摔了一跤,身上的襖裙又是靛青色的,此刻深一塊,淺一塊的水漬順著襖裙蔓延,就像散開的濃墨。 蘇芩是個好面子的人,尤其在陸霽斐面前,從來是趾高氣昂的。如今這般狼狽,讓她不自禁紅了臉。 陸霽斐瞇眼看著,那細膩緋色自小姑娘的粉頸處向上蔓延,浸過香腮,點上玉耳,就像緩慢上色的一株紅杏花,風流嬌俏,最是一等尤物。青絲傾斜,隨朔風落在瘦削肩頭,貼在白膩肌膚之上。 小姑娘的手,拉住他的氅衣,指尖粉白,帶著微顫,顯然是被凍的狠了,連那粉嫩唇瓣都浸上了幾分深檀色。 蘇芩揚起臉,粉腮被冷風吹紅,像點了兩團胭脂。雙眸水霧霧的干凈,勾著眼尾,氤氳媚色,直直看過來。 “我有事尋你?!毙」媚镩_口,聲音軟綿綿的就似頭頂落下的雪。 陸霽斐滾了滾喉結,啞聲開口道:“蘇三姑娘,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br> 蘇芩蹙眉。美人一向是惹人憐惜的,蘇芩這一蹙眉,直將人看的心尖疼。只可惜,站在她面前的是陸霽斐,慣會裝模作樣。 “誰說我是來求你的。”蘇芩偏頭,露出半截粉頸,沾著青絲。小巧白玉耳上未戴飾物,露出一個小小圓洞。 陸霽斐尚記得,小姑娘初打這耳洞時,哭的厲害,一張玉粉小臉都憋紅了,出門的時候瞧見他,逮著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一口,直至現在還留著一點淺印疤痕,月牙似得小巧。 “我是來與你談生意的?!碧K芩忍住打哆嗦的沖動,那雙大眼不住往陸霽斐手里端著的銅質手爐看過去。 男人的手生的很好看,十指修長白皙,有力的捧著奶足底的蒹葭刻印銅制手爐,有種說不出的優雅。但蘇芩只對這手爐感興趣,她覺得,這手爐抱上去,一定很暖和。 陸霽斐似未覺,只上下打量一番人,深幽視線從上下起伏的胸口略過,不著痕跡的移開,勾唇諷笑道:“本官不談生意。” 話罷,男人轉身邁步,往角門去。一身氅衣,被溯風吹得獵獵而響。 蘇芩急了,一把攥住人的氅衣,使勁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小姑娘小奶貓似得勁,自然對陸霽斐沒用,不過男人還是停住了步子,轉身,目不轉睛的看向蘇芩。 今日天色不好,男人站在蘇芩面前,壓著暗影,半張臉隱在暗色里,叫人看不真切,無端透出一股迫人的氣勢來。 不知為何,看到這副模樣的陸霽斐,蘇芩有些發憷。 她攥著那點子氅衣角,滿心躊躇,動了動小嘴,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說起來,她確是來求人的。她缺銀子,穿成這副模樣過來,就跟往常那些窮親戚來蘇府打秋風一般。 想到這里,蘇芩低下小腦袋,盯住自己的老棉鞋看。 真是越看越丑! 蘇芩怒從心中起,怒過后又是惱,又是羞。她看一眼陸霽斐筆挺的官靴,悄悄將自己磨了毛邊的老棉鞋往裙下藏了藏。 曾幾何時,那個被祖父領回來的少年郎,也是這樣一身狼狽的站在自己面前。棉衣棉褲,老棉鞋,還有蓬亂的頭發。當時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蘇芩想不起來了,但她知道,那個時候的陸霽斐應當是不好受的,就跟她現在一樣。 陸霽斐盯住小姑娘的發頂,視線順著那粉頸往下落,從他的角度,隱約能看到淺嫩的藕荷色系帶,貼著白膩肌膚,軟綿綿的,似能聞到香味。 男人眸色越深,他俯身,貼上小姑娘的耳畔,鼻息間那股子香味越濃,就像是要鉆進他的四肢百骸一般霸道。 陸霽斐想起抄家后日自己做的夢。小姑娘穿著小衣,伏在他身上,媚眼腮紅,蠱惑人心。那觸手軟膩,他尚能回憶。 “本官知道蘇三姑娘要什么?!蹦腥苏f話時,溫熱的吞吐氣貼在蘇芩耳上,讓她不適的側了側身子。 “蘇三姑娘不說,本官怎么給呢?” 蘇芩舔了舔干澀的唇。陸霽斐偏頭,臉離那粉唇極近。他暗自咬牙,高大挺拔的身子保持著半俯身的姿勢,良久未動。 他在等小姑娘開口。 “我,我要三千兩銀子?!碧K芩覺得,如果能空手套白狼的話,她十分樂意。 只可惜,她還是太過天真了。像陸霽斐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讓人白白溜走。 男人舔了舔唇,鼻息間女子幽香更甚。他想起氤氳燈色下穿著綢褲小衣的蘇芩,就像玉蚌內的白珍珠,白到發亮,且毫無瑕疵。 “蘇三姑娘這是來打秋風了?!蹦腥藳鰶鲩_口,果真看到小姑娘再次臊紅了臉。 “呵?!蹦腥说托σ宦?,單手搭在蘇芩肩上,指腹輕蹭,觸到涼雪,明明應該是涼的,但他卻熱的渾身發燙。下腹迅速竄起一股熱氣,陸霽斐霍然斂眉,立刻收手,身子卻沒直起來,依舊貼著蘇芩。 男人輕啟薄唇,帶著輕挑惡意。 “求我啊?!?/br> 作者有話要說: 陸匪:我的腰很好。 第8章 蘇芩自然是不會求他的,不僅不會求他,還搶走了他手里的那只銅質手爐。 能換好多錢呢。 “姑娘,奴婢請了大夫給二姐兒看診,說這是心病,急不得,只開了幾副靜心凝神的方子?!本G蕪打了簾子進來,將手里提著的藥包置在木桌上,“奴婢將前幾日咱們做的襖裙、荷包等物都賣了出去,總共得了二十兩??鄢銉旱脑\費,還剩下十五兩?!?/br> “那個手爐呢?換了多少錢?”蘇芩臥在炕上,懷里摟著噗噗。 蘇蒲今日在屋里頭幫著綠蕪理了半日的線,累的直打瞌睡,見蘇芩回來,立時窩到她懷里睡著了。 綠蕪捂了捂心口處藏著的銀票,先去厚氈處瞧了一眼,見四下無人,這才重新進來,湊上前道:“當了一千兩。” “才一千兩?”蘇芩蹙眉,這還差兩千兩呢。 “姑娘,姑娘,不好了……”紅拂挑了簾子進來,急的面色煞白,“二姐兒她,她方才要上吊自盡,幸好被彩煙看到,硬救了下來,現下兩人正躲在屋子里頭哭呢。” 彩煙是蘇霽琴的貼身大丫鬟,自小吃住一處,情分自然不同。 “什么!”蘇芩驚的心里一咯噔。她起身,順手替蘇蒲掖好被角,讓綠蕪在這看著人,便急急披衣趿鞋,往蘇霽琴那處趕。 “怎么會突然想不開的?”外頭風很大,蘇芩縮著脖子,越走越急。 紅拂抹著眼淚珠子,抽抽噎噎的恨道:“奴婢聽彩煙說,是李嬤嬤多嘴多舌,說二姐兒如今賴在咱們大房,就是個累贅東西,還不如隨二夫人一道去了的好。二姐兒竟也聽進去了,一時糊涂,這才鬧出的事。” 蘇芩攥著青蔥玉手,跨過垂花門,繞進廂房,一把推開門,就見李嬤嬤站在炕旁,絮絮叨叨的不知道指著蘇霽琴說些什么話。蘇霽琴面色慘白的躺在炕上,紅著眼,無聲落淚。 “哎呦,三姐兒來了……”李嬤嬤聽到動靜轉身,看到蘇芩,笑臉迎上去。她自以為替大房解決了一樁子事,正準備討賞,卻冷不丁迎面被蘇芩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李嬤嬤,我原念你是我奶娘,敬你三分,如今你卻鬧出這般事來。瞧在往日情分上,我不與你計較,你自個兒收拾東西走人吧?!碧K芩咬著牙,站在冷風口,目光凌厲的看向李嬤嬤。 李嬤嬤一愣,隨即跪在地上哭天抹淚的開始嚎。 “三姐兒呀,奴婢這是為您著想?。《烤褪莻€禍害,當初二夫人怎么對您和夫人的,奴婢可瞧著清楚呢?!?/br> “顧氏做的事,是顧氏的事,不關二jiejie的事?!碧K芩這話,不只是說給李嬤嬤聽的,還是說給屋子里頭的丫鬟,和躺在炕上的蘇霽琴聽的。 “紅拂,帶李嬤嬤收拾東西?!?/br> “是?!奔t拂上前,一臉興色的強拖帶拽,把死不從的李嬤嬤給帶了出去。 蘇芩命彩煙打下簾子,倒了碗白水,喂給蘇霽琴。 “二jiejie,你何苦做傻事。”坐在炕沿上,蘇芩替蘇霽琴掖了掖被角?!叭巳羧チ耍闶裁炊紱]了。二jiejie難道就真的舍得老祖宗,舍得我嗎?” 蘇芩微微俯身,湊頭過去,一頭柔順青絲微滑,搭在肩頭,烏黑油亮。纖細身姿稍傾斜,滑出一截款腰擺尾的動作。垂眸時露出粉頸一角,肌膚細膩白皙,比雪更甚。 蘇芩與蘇霽琴年紀相仿,小時的她驕縱任性,總是蘇霽琴遷就于她。畢竟那么一個粉雕玉啄的小姑娘,便是再驕縱,也是樂意的。因此,蘇芩與蘇霽琴的關系自然比旁人要好些。 蘇霽琴紅著一雙眼,透過朦朧淚霧看去,率先印入眼簾的,是蘇芩那雙干凈澄澈的上翹眼眸。 蘇府的蘇三姑娘,一慣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如今蘇龔落難,蘇府敗落,最吃苦的自然也應當是這個嬌嬌兒。 可如今的蘇芩,穿著舊衣,戴著舊簪,露出一張粉白細嫩的臉來,不顯半點頹態,反而瞧著愈發嬌艷逼人。就像欲破土而出的那株,最惹眼的嬌花。 “二jiejie,顧家大郎沒了,咱們還有李家大郎,孫家二郎。咱們不稀得他,那樣一個人,給你提鞋都不配?!碧K芩軟著聲音,安慰蘇霽琴,然后又從腰間取下一個香囊,塞到蘇霽琴手里。 “這香囊里頭裝了百合,能凝神養氣。大夫說了,二jiejie這是心病,只得二jiejie自己好起來才成。如今咱們蘇府入不敷出,連母親都要做些針線活貼補家用。二jiejie的針線這般好,若能替咱們分擔分擔,是再好不過了?!?/br> 蘇芩說這話,不是在恭維蘇霽琴,而是蘇霽琴的針線活真是十分之好,甚至曾得過陳太后夸獎。如今蘇霽琴沒有活下去的念想,蘇芩便給她個念想,讓她安心呆在屋子里頭做點針線活,是再好不過。 聽到蘇芩的話,蘇霽琴動了動身子,眼淚落的更兇。 蘇芩知道這是想通了。她起身,喚過彩煙,道:“好好照料二jiejie?!?/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