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夏達雖知現今不合時宜,但卻還是忍不住暗咽了咽口水。 陸霽斐走后,夏達得父親舉薦,才被蘇龔收為門生,那時的蘇芩已是豆蔻少女,幼時的嬌縱任性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收斂。瞧見他時,會甜甜的喚他“惟仲哥哥”。而這時,夏達總是想,若能得此佳人,便是天上的月亮,他也會去替她摘下來。 夏達之父夏禮,鄉試出生,授彰德推官,從兵部主事一路升任戶部尚書。那時,正值徐玠舉朝圍攻蘇龔,他獨不為所動,站定蘇龔。后蘇龔入主內閣為首輔,起用其為刑部尚書,現改任左都御史。兩人私交甚篤。 夏禮曾有意撮合蘇芩與夏達,只可惜陳皇后從中阻撓,一直未能成事。 “這事,如今還未昭告天下,”夏達看一眼郴王,見郴王頷首,這才道:“皇帝駕崩了,遺詔已出,三皇子登基為帝,托孤于陸霽斐。” 蘇芩怔愣在當場,如醍醐灌頂。 怪不得,怪不得要拿她蘇府開刀。先帝這是在死前,要替三皇子將路鏟平啊! 蘇家權勢過大,一手遮天,與其收服不如擊垮,這招釜底抽薪來的猝不及防,直接就將蘇府一鍋端了。蘇府一垮,蘇派受挫,二皇子郴王也是元氣大傷,怪不得會急求了圣旨過來。 “可是,皇帝駕崩,表哥的圣旨是哪里來的?”蘇芩突然道。 郴王面露尷尬,他掩袖于后,偏頭,不敢與蘇芩對視,片刻后才蠕動嘴唇道:“圣旨是于馮志那道后求的,只父皇當時不幸駕崩,我取了圣旨,卻走不開……” 還有一事,郴王未言。當時陸霽斐特與他討要這圣旨,可郴王哪里會給,陸霽斐這才隨了馮志一道來查抄蘇府。 所以圣旨早就有了,只是表哥來遲了,這才導致她蘇府內眷遭受如此屈辱? 蘇芩知道,這事不能怪郴王,畢竟皇帝駕崩,表哥極有可能登基為帝,這時候是走不得的。可怎么陸霽斐就跟著馮志來了呢?而且方才聽表哥宣讀圣旨,蘇府被抄家,那人更像是中途插手。 怪不得馮志背對人時,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這是被陸霽斐搶了差事啊。 如此看來,這陸霽斐對自己還真是恨的入骨呀,連等皇帝駕崩都等不得,一定要來幫著馮志來抄家。 想完。蘇芩抬眸,看向面前的夏達和郴王。兩人一左一右立在自己身前,背影挺拔,面容半隱于暗色中。明明是兩張熟悉至極的面孔,如今一看,不知為何,陌生如鬼魅。 蘇芩心下一緊,暗暗攥住一雙纖細素手,用力到指骨泛白。 郴王轉身,與夏達使了眼色。夏達猶豫片刻,轉身出去,關緊雕花格子門。 “表妹。”郴王上前,面色愈發柔和。 他伸手,欲握蘇芩柔荑,卻被蘇芩躲了開去。 “表哥,你有事嗎?” 郴王的指尖掠過那細薄衣料,帶著余香。他戀戀不舍的收手,正色道:“表妹,蘇老大人進宮前,可給表妹留了什么東西?抑或是,給其他人留了什么東西?” 其實剛才夏達與郴王是一道來的。郴王命夏達守在蘇府大門口,堵截陸霽斐與馮志,看兩人是否趁著他們不在時,從蘇府內搜得了東西。只可惜,夏達套話的能力實在堪憂,不僅被陸霽斐幾句堵了回去,還反被嘲諷了幾句。 蘇芩下意識想起自己藏在貼身小衣內的那封信。 “有……” “是什么?”郴王激動道。 蘇芩搖頭,抬眸看向面前的郴王,一雙眼烏黑清澈,波光瀲滟,在燈色下,秋波斜睨,眉梢眼角皆帶風情。 “是祖父給的紅封,可是方才被陸霽斐搜走了,有整整一千兩呢。”蘇芩噘嘴,聲音軟糯,透著委屈。 蘇芩每月的分例是十兩。這還是蘇龔偏愛,額外讓秦氏多撥了五兩。其余姑娘、哥兒皆是五兩。 郴王有一瞬面色微僵,然后笑道:“如今多事之秋,我今日出來的匆忙,未帶銀兩,不便給表妹接濟。待來日有空,再給表妹。” 話罷,郴王盯住蘇芩,目光從她那張如花般嬌艷的面容緩慢下移。青黛娥眉,鼻膩鵝脂,紅菱小嘴,不點而朱。視線滑過嬌媚身段,眸漸深。鶴氅下,外露一截凝脂脖頸,如玉瑩潤。在纖細楚腰處凝滯片刻,最后囫圇吞棗般的上下略掃一圈。 郴王現今十八,早已開蒙,房里有兩個丫鬟,論姿色身段皆是上乘,但與蘇芩一比,真是能被踩到泥地里。 “表妹……” “表哥,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蘇芩不懂郴王眼中含義,只下意識覺得危險。 “好。”郴王艱澀開口,收回視線,轉身推開雕花格子門,露出站在廊下的夏達。 夏達見門開了,瞬時轉身,目光擔憂的看向蘇芩。 蘇芩盈盈坐在實木圓凳上,一身風華,艷如牡丹,嬌若初杏。 掌中嬌女,一朝敗落,偏生絕艷風姿。不知要引來多少暗中匿藏的居心叵測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陸匪:想娶媳婦的第一天 第4章 歲日,素雪繁霜,幼帝登基,普天同慶。朝堂格局,一朝而變。 蘇府門前,則多了一具棺桲。 “祖父!” “芩meimei。”夏達看著跪在府門棺桲前,哭的不能自抑的蘇芩,滿眼心疼。 “蘇三姑娘,先進吧。”夏達之父,夏禮,身穿官服立于蘇芩身后,面容頹喪的搖頭。 這具棺桲,便是他從宮里運回來的。 “伯父,我祖父,我祖父到底為什么……”蘇芩哭的滿眼通紅,淚眼漣漣間,看不清面前的人。聲音哽咽,字字句句都像是有人掐著她的脖子一樣,艱難吐出。 “唉……”夏禮嘆息一聲,仰頭看天,悲愴攤手,顫不能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果真是,先帝嗎?蘇芩面色一怔,心口涌起一股悲怒。 朔風瀟瀟,飛雪橫掠,天際黑云壓頂。 蘇芩看著面前蘇龔清癯的尸首,情難自抑,剝皮抽骨般的鈍痛感一下又一下,強烈的戳動著她的心。祖父已年邁,可蘇芩卻依舊能記得,小時,她在眾人羨艷的目光中,騎在祖父身上,仰望長松蒼穹。 “芩meimei。”夏達蹲在蘇芩身邊,揚起寬袖替她遮擋冷冽朔風。“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 扶趴在棺桲前的蘇芩穿一件青素絞皮襖,身下一條沙綠綢裙。綢裙已濕,貼在雙腿上,隱顯出纖細弧度。十指青蔥摳著棺桲,緊繃到指尖泛白。青絲輕散,覆著凝霧,上身裙襖亦半濕,顏色漸深,襯出一方寶地。纖細脖頸露在嚴寒中,沾著幾顆晶瑩溯雪,瑩玉肌膚,壓雪欺霜的白。 夏達盯得癡了,喉結滾動,不自禁便要上手觸去。 “姀姀,快進來,老太太不好了。”秦氏的聲音遠遠自朱門內傳出,失了往日的端莊果斷,多了幾分慌張無助。 蘇芩驚慌起身,跌跌撞撞的往里跑去。夏達面色一白,嚇得立即把手縮了回來。 …… 蘇府被抄,蘇龔役了,老太太聽到消息,一下厥過去,灌了湯藥,雖醒過來,但日日以淚洗面,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不如往昔。 秦氏掌府中中饋大權,這幾日為了蘇龔的喪事,強撐著精神,忙的腳不沾地,連帶著蘇芩也累倒了。 匆忙收拾出來的一間耳房內,臨窗大炕上鋪著大厚洋罽,正面是一對石青色緞面靠背。槅扇緊閉,未燒炭盆,蘇芩縮在秋香色的大條褥內,凍得手腳冰涼。 “姑娘,奴婢尋了個手爐來,您將就些吧。”紅拂打了簾子進來,急忙將懷里摟著的手爐塞給蘇芩。 “好暖和。”蘇芩被凍得蒼白的臉上顯出一抹笑。 “咱們姑娘本就體寒,平日里哪次不是炭盆圍著,地炕煨著,何時受過這等苦。”綠蕪一邊說話,一邊抹淚。 “破戶落席的,已經很好了。”蘇芩反過來安慰兩個丫鬟。“噗噗呢?外頭又冷又亂的,別被人沖撞了,帶進來歇歇。” “哎。”紅拂應了,打了簾子出去。 明廳內,傳來秦氏的聲音,高高低低的聽不真切。 蘇芩撐著身子起來,透過簾子,見婆子、丫鬟站了一地,面色皆不好看。 “大夫人,賬房已經沒有銀子了,您便是發再多的對牌也沒用。” 秦氏面色猶豫的收回對牌,抬手招過身旁的大丫鬟,漪竹。“去將二夫人和三夫人請來。” “是。”漪竹去了,片刻后將人請了來。 三夫人手里拿著一個紫檀木匣子,二夫人兩手空蕩蕩的來。兩人皆穿素衣,但二夫人顧氏面上帶妝,三夫人張氏則清凌凌的如往常般素著一張臉。 “今日喚兩位來,是為了老太爺的喪事。賬房已經沒有銀子了……” “我說大姐,平日里你管著整個蘇府,這銀子進進出出的都在你手上,咱們可一點都撈不著邊的。你現在難不成是想從我們這討銀子?”顧氏提裙坐下,手肘搭在炕桌邊,歪著脖子,鳳眼上挑。 秦氏一貫掌中饋大權,如今要張口討銀子,實在是抹不開臉。 “大姐。”張氏上前,將手里的紫檀木匣子遞給秦氏,“這是我的一些私已。” 顧氏斜睨一眼,唇角下咧。 秦氏面色羞赧的拿了,打開后看到里頭的珠釵碎銀,再看一眼發髻上只一支半舊烏金簪的張氏,吶吶道:“如今澤哥兒還小,你不必……” “大姐,噗噗也還小呢。現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先度過這次的難關。”張氏柔聲道。 秦氏又哭又笑的點點頭,轉身看向顧氏。 顧氏一瞥眼,拿出一個錢袋子扔在炕桌上,“大姐,你也知道,咱們二房多窮啊,別的沒有,就剩這些銀錢了。” 秦氏打開,里頭是一些絞碎的銀錠子,連張氏的一半都沒有。再看顧氏,發髻上的簪子,耳朵上的墜子,腕子上的鐲子,皆一一收了起來,不見半點。 眾人皆心知肚明,卻也不點破。 “對了,大姐,今日還有一件事,”顧氏掀開眼簾,看一眼面前的秦氏,撫了撫面前的炕桌道:“咱們蘇府如今這般艱難,不若早早分家了的好。” 顧氏此話一出,站在一旁的張氏變了面色,秦氏卻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只暗抿了抿唇。 顧氏娘家頗有勢力,如今蘇府這般模樣,顧氏要回娘家,勢必要與蘇府撇清關系,省的被連累了。 “好。不過這事,先別告訴老祖宗。” 顧氏沒想到秦氏這么容易就答應了。她略怔了怔神,而后喜笑顏開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耳房內,蘇芩攥緊身下被褥,暗暗抿唇。她這二嬸子慣是個愛鉆營的,沒曾想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還如此百般算計。 …… 坐夜前日,漫天雪飛,如穿庭飛花,梢雪堆梅。從蘇府大門起至內宅門扇大開,一色凈用白紙糊了。佛僧正開方破獄,另有十眾尼僧,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嗡嗡繞繞,十分熱鬧。 蘇府門前,前來吊唁之人,屈指可數。趨利避害,人之常性。 “大夫人,徐老先生攜陸首輔來了。”門房跌跌撞撞的進來通報。 徐玠年歲已大,無官職在身,但因其本身名望極高,所以被稱一句先生。 棺桲前,以秦氏為首,身穿孝服,哭的喉嚨嚷啞。 大老爺蘇博與二老爺蘇攢還被關在牢內接受審查,秦氏豁出去臉面,帶著一眾女眷,撐起整場喪事。 大堂前,行來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