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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116節

    ·

    明華裳心里?惦記著事,才睡了?兩?個時辰就?醒了?。任遙正在桌前檢查武器,聽到她起身的聲音,忙問:“是我吵醒你了?嗎?”

    “沒有,是我沒睡好。”明華裳扶著脖子,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問,“二兄他們?呢?”

    “不知道,我正要出門去?找他們?。”

    明華裳性子最是憊懶,每天無論睡了?多久,醒來必然要賴床一會,但今日她敲了?敲肩膀,立刻提著裙子下榻,道:“我和你一起走。”

    明華裳生怕誤事,隨便洗了?把?臉就?出門,都顧不上注意形象。然而?沒想到,她急匆匆出門后卻得知,江陵和謝濟川還沒醒。

    明華裳和任遙:“……”

    明華裳氣勢洶洶趕到那兩?人的宮殿,謝濟川已經起來了?,將自己打理的清雅妥帖,甚至還換了?身衣服。他回?頭看到明華裳和任遙,嫌棄地嘖了?聲,問:“你們?沒鏡子嗎,怎么亂糟糟的?”

    明華裳無語凝噎,咬牙切齒道:“這是京兆府,怎么會有鏡子?”

    謝濟川看著更驚訝了?:“這不是隨身帶的東西嗎?”

    和任遙、明華裳不同,謝濟川與江陵主打一個雙向奔赴。謝濟川叫水梳洗、整理儀容,絲毫不顧及還有人睡覺,江陵也十分爭氣,頂著叮叮當當的聲音依然睡得一塌糊涂,完全沒有被吵到。任遙看到江陵竟然還在睡,氣得不輕,大步走到榻邊,擰著他的耳朵就?是一聲暴喝:“還睡,給我起來!”

    ·

    回?春堂。

    昔日熙熙攘攘的醫館一下子冷清下來,男主人橫死,女主人亡故,唯一的徒弟是個半大孩子,懵懵懂懂不頂事,所以?過了?這么久回?春堂還沒有收拾好,依然是一派蕭條狼藉。

    焦黑的木架殘骸前,一道緋紅側身而?立,身姿如墨痕般舒展飄逸,清瘦修長,像世?外仙人誤入末日廢墟,是沉沉暮氣中唯一一抹亮色。

    明華章指尖白皙如玉,按在泛黃的紙頁上,緩慢翻動。藥童束著手站在一旁,訥訥說:“大人,所有藥方都在這里?了?。莫非,方子有什么問題嗎?”

    明華章在玄梟衛學過粗淺的藥理,并不精通,只能半蒙半猜看個大概。饒是如此?,他都看出紙張顏色最新的一張方子,和上次他從回?春堂買的藥截然不同。

    明華章指著方子問:“這是治什么的?”

    藥童瞄了?眼,道:“這些是師父祖傳秘方,師父十分寶貝,平時都鎖在匣子里?,從不允許我靠近。我也不太懂。”

    回?春堂楚家以?擅治心疾聞名,放在祖傳秘方里?,那就?也是治心病相?關?的了??明華章另一只手拿起賬冊,不疾不徐翻了?翻,問:“既然是祖傳秘方,為?什么你們?抓藥記錄里?,從沒有這個方子呢?”

    藥童被問住了?,茫然搖頭:“我入師門時間還短,連炮制都沒學會,師父還沒教過我看方子。”

    明華章容色不動,繼續往下翻賬冊,直到一本冊子翻完都沒找到相?關?的抓藥記錄。明華章心里?基本有數了?,以?他貧瘠的藥理知識,都能看出來這個方子的搭配要高明得多,而?且藥材非常便宜,一帖藥的價遠遠低于回?春堂賴以?為?生的祖傳秘方。若拿著這個方子在長安里?另開一家藥鋪,那回?春堂的生意就?要砸了?。

    明華章合上賬冊,問藥童:“你有一個大師兄叫宋巖柏?”

    藥童小幅點?頭,明華章問:“他是怎么死的?”

    “師父說師兄是炮制藥材時不小心,弄錯了?工序中毒死的。”藥童認真道,“所以?師父對我要求特別高,從不讓我亂動藥材,每日做了?什么、用了?多少草藥,都要和他稟報。”

    明華章慢慢頷首,問道:“回?春堂里?還有你師兄留下的東西嗎?最好是信件、筆跡之類的。”

    藥童皺臉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去?找找。”

    這個藥童反應慢,人也不甚機靈,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聽話。他埋頭翻了?許久,從自己床下拖出一沓廢紙,說:“這是師兄留下的,本來要扔的,后來我忘了?,算筆跡嗎?”

    明華章點?點?頭,道:“算,多謝。”

    藥童躲出去?了?,明華章坐在藥童雜亂狹小的房間里?,慢慢翻宋巖柏留下的東西。

    藥童說得沒錯,這確實是一堆廢紙,話本、圖冊、油紙什么都有,明華章在一堆雜物中認真找有用的線索,這時候外面終于傳來熟悉的說話聲,明華章嘆了?口氣,抬高聲音道:“別問了?,我在這里?。快進?來,有東西給你們?看。”

    明華裳、謝濟川幾人進?門,看到明華章站在廢紙堆中,地上鋪滿了?紙張。謝濟川嫌棄里?面臟亂,他停在門口,并不肯邁步,問:“你在做什么?”

    “你來的正好。”明華章拿起一沓紙,展示給謝濟川,問,“這是一個人的筆跡嗎?”

    “不是。”

    “這兩?張呢?”

    “是。”

    “墨跡大概是什么時候寫的?”

    “這我怎么知道。”謝濟川道,“不同的墨褪色程度不一樣,太遠了?,我看不清。”

    明華章瞥了?眼謝濟川,冷冷道:“你的腿是擺設嗎?還沒學會走?”

    謝濟川打了?個哈欠,仿佛耳朵也是擺設,理直氣壯地站著:“對。”

    “我來我來!”明華裳踮著腳尖,兔子一樣踩著地上空隙跳到明華章身邊,探頭問,“讓我來看!二兄,這是什么?”

    明華章示意手中的東西,說:“這是在回?春堂暗格里?發現的秘方,和楚驥祖傳秘方放在一起,這是宋巖柏寫的手稿。兩?者字跡一樣,從墨跡顏色判斷,至少有六七年了?。”

    明華裳應了?聲,問:“你的意思是,楚驥霸占徒兒的藥方?”

    “目前看來是的。”明華章將藥方和手稿傳給任遙、江陵,說,“我猜測,宋巖柏在醫藥上頗有天分,被楚驥看中,收為?徒弟。楚驥成名多年,處處以?老字號神醫自居,他雖然教徒弟行醫救人,卻并不傳授自己的看家本領。沒想到徒弟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在替楚驥炮制藥材、打雜跑腿之余,還經常用藥坊的邊角料自己試驗,竟然調制出一個新方子。這個藥方更溫和平衡,最重要的是,比回?春堂的招牌藥便宜得多。”

    任遙看的書少,實在辨認不出這些潦草得快要飛出去?的字和藥方上的楷書哪里?像了?,但明華章、謝濟川筆墨功夫深厚,他們?都說是一個人,那就?肯定如此?。任遙皺眉,十分費解:“這不是好事嗎?宋巖柏是楚驥徒弟,徒弟研究出更便宜的方子,不知道要救回?多少條命,楚驥這個師父不該覺得長臉嗎?”

    謝濟川輕笑了?一聲,道:“世?人能接受比自己有錢的人越來越有錢,卻絕不能接受門口的乞丐超過自己。為?師者竟然被一個年輕、貧寒、一無所有的徒弟超過,怎么會長臉呢,這明明是恥辱才是。”

    任遙覺得更一言難盡了?:“所以?,他就?殺了?徒弟?可是如果把?徒弟的藥方放在回?春堂賣,他們?都能掙到更多錢。”

    楚驥如何發現這個方子不得而?知,可能是宋巖柏興奮地和師父分享自己的成果,可能是楚驥無意看到,但完全可以?想象,那時的楚驥是多么驚恐震怒。

    楚驥和宋巖柏發生了?爭執,由此?產生殺意,借著炮制藥材的機會將宋巖柏殺死。只要后起之秀死了?,他就?依然是眾望所歸、永不落幕的神話。

    誰都沒料到這一幕竟然被一個不起眼的賣魚女看到,之后這個女子成了?錦繡樓掌柜夫人,用同樣隱秘的手段殺死了?自己的丈夫。

    屋里?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明華裳悠悠嘆息:“人性如此?,人人都懂這個道理,但人人都勘不破。世?事還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楚驥除掉了?他以?為?的競爭者,沒想到此?后余生都要活在徒弟的陰影下。我上次聽藥童說,楚驥有時候會把?所有人都趕出藥坊,自己關?在里?面搗騰藥材。如果我沒猜錯,他試圖模仿的,就?是宋巖柏的方子吧。”

    正如之前太醫署所說,有藥方,并不代表能破解對方的秘密,炮制工序、配藥順序都決定著藥性,失之毫厘則差之千里?。楚驥一直妄圖破解宋巖柏的方子,卻始終不得其門。

    這本該是一個共贏之局,宋巖柏需要回?春堂的名氣和招牌,楚驥可以?將一個天賦非凡、前途無量的少年收入麾下,如果合作,他們?師徒都能名利雙收。而?不是現在,楚驥空守寶山而?不得,天才在困頓潦倒中早早隕落,本該造福萬民的藥方,就?這樣失傳了?。

    五人都有些心情低落,明華章冷靜地收起藥方和手稿,叫衙役進?來封存證物。藥童的房間很小,明華裳主動走到外面,給辦事的人騰出地方。

    她看著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官差,突然說:“我們?查了?這么多,但最初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柳氏不承認炸藥和她有關?,所以?,楚驥是誰殺的呢?”

    楚驥在民間德高望重,若不是這次爆炸,他對徒兒所做的事,恐怕會永遠塵封在鮮花著錦之下。柳氏都承認了?殺夫,沒道理撒謊,馮梁也沒有作案嫌疑,那還有誰要殺錢益和楚驥?

    宋巖柏的父母親友嗎?還是說,錢益和楚驥之間,仍然有什么他們?所不知的聯系?

    明華章在忙,謝濟川提議去?爆炸現場看看,明華裳也沒有更多想法?,便同意了?。他們?四人正在尋找炸藥留下的痕跡,忽然一個衙役跑進?來,喊道:“少尹,西市的兄弟傳來消息,他們?找到黑虎了?!”

    第127章 花朝

    一個精瘦男子抖著腿,絲毫看不出身處官府大牢,不耐煩地嚷嚷道:“我奉勸你們識趣點,把?我放了,要不然后面有你們好看。”

    明華章站在門外,緩緩掃過牢房,不疾不徐道:“你就是黑虎?這些年你在西市倒賣藥材、私販毒草,你可?認罪?”

    黑虎嗤笑一聲?,不屑一顧道:“有人愿意?買,我不過是滿足他們的愿望罷了,犯了什么罪?別想嚇唬我,你們不敢動我。”

    “這么篤定會有人來保你?”明華章踱步,隔著柵欄緩慢走向黑虎,“那些?藥不是你能拿出來?的,說吧,你背后之人是誰?你在替誰賣命?趁現在坦白,還來?得及。”

    黑虎冷笑,都不拿正眼看明華章,十分目中無人。任遙在后面看著手癢:“你是不是欠揍?”

    明華章抬手,止住任遙。他絲毫沒有被激怒,語調依然從容自若,帶著些?遺憾嘆道:“看來?你是不肯配合了。那就在大牢里待著吧,什么時候想清楚了再說。”

    明華章說完負手轉身,示意?衙役鎖好牢門,就闊步走向外面。他衣擺行云流水從地上掃過,像暗夜里的一團火,靜謐地燃燒在深淵幽地。明華裳瞥了眼里面的人,趕緊追上去:“二兄,等等我。”

    黑虎料定這群人是嚇唬人,嗤了一聲?,根本有恃無恐。果然,明華章沒走多久就停下了。

    走道外,明華章停下并非因為黑虎,而是因為迎面撞上另一波人。明華章見到被人群拱衛在中心的京兆尹,垂眸輕輕拱手:“見過京兆尹。”

    京兆尹看著眼前著一幕,皺眉道:“你這又是做什么?”

    明華章解釋:“下官抓到了給錢益提供毒附子的藥販子,正在審問。另外還有兩件事?,下官想稟明京兆尹。三年前馮掌柜案和六年前宋巖柏案判錯了,他們兩人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分別被錢益、楚驥害死?。我們找到了新?的證據,請京兆尹重啟此二案,為亡者翻案。”

    京兆尹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本官不是讓你查爆炸案嗎,你查這么多年以前的舊案做什么?”

    明華章不卑不亢回?道:“回?稟京兆尹,下官覺得兇手選擇錢益、楚驥,絕非偶然。這兩人身上都背著命案,這些?年卻名利雙收、生活美滿,兇手炸死?他們,或許另有隱情。”

    京兆尹不耐煩地揮手,打斷明華章的話:“本官不想知道他們心路歷程是什么、有什么難言之隱,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抓到在城里放炸彈的刁民。陛下二月十五要去芙蓉園賞紅,放花神燈,與民同?樂。若長?安再發生什么意?外,驚擾了圣駕,誰擔當得起?”

    明華章聽?到女皇竟然還打算出宮過節,立即道:“此事?不妥,民間百姓聽?到陛下要去芙蓉園放花神燈后,必然蜂擁而至。如果兇手趁亂涌入芙蓉園,在那里安放了炸藥,到時候芙蓉園有水、天色又黑,一旦產生恐慌,人群推搡落水,后果將不堪設想。”

    “所以讓你快點破案,不要在無關之事?上耽誤時間。”京兆尹冷冷道,“宮里又派人來?催了,勒令京兆府在花朝節前抓到兇手,穩定民心。如果十日內還找不到人,宮里就只?能取消花朝節行程。到時敗了陛下出行興致,你我這個官,就當到頭了!”

    京兆尹覺得他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沒想到明華章卻沉著臉道:“這是兩碼事?,無論能不能找到兇手,陛下都不該拿這種事?冒險。并非屬下推脫,而是我真心認為,應當回?稟宮廷,奉勸陛下取消花朝節行動。若陛下當真想過花朝節,在大明宮內設家宴就好。”

    京兆尹聽?著都笑出來?了。他短促地呵了兩聲?,冷冷道:“這些?話你和魏王說去。從去年十月魏王就應承此事?,在芙蓉園內修葺燈樓,恒國公、鄴國公親自設計燈樣。準備了這么久,花了這么多錢財,你說不過就不過了?”

    恒國公、鄴國公便是二張兄弟張易之和張昌宗,明華章聽?到是他們推動此事?,竟然一點都不意?外。

    這些?年女皇年紀漸大,身體衰弱,不再像剛登基那會勤于政務、雷厲風行,而是日漸耽于享樂。她越發寵幸二張兄弟,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魏王投其所好,經常舉辦各種宴會供二張享受。這段時間魏王受挫不斷,被圣人斥責好幾次,急需一件事?來?挽回?圣心。想來?,他更不會放過花朝節這個“露臉”的機會了。

    有魏王和二張兄弟在,明華章知道二月十五女皇出宮是勢在必行了。他不再白費口舌,拱手道:“是。屬下一定在十日內找到放炸藥之人。”

    京兆尹最后掃了眼大牢,道了聲?“好自為之”,就拂袖走了。

    等京兆尹走后,明華裳問:“二兄,現在我們連頭緒都沒有,怎么可?能在十日內找到人?”

    “找不到也要找。”明華章嘆氣,“現在抱怨也無濟于事?,先想辦法吧。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出去商量。”

    明華裳點頭,她回?頭望了眼黑虎,問:“他怎么辦?”

    明華章隨意?瞥了眼,說:“我們找他,無非為了證明錢益曾和他買過毒附子。如今柳氏已經認罪,他的證詞有沒有也無關緊要。先關著吧,讓他自己?慢慢想,到底有沒有罪。”

    黑虎看到抓他來?的那群人走到半路停下,以為是保自己?出獄的人來?了,頗為有恃無恐。沒想到那群人停在走道上說了會話,就又繼續走了。

    黑虎有些?慌,忙撲到牢門上喊:“你們去哪里?你們知道我背后是誰嗎,官府冤枉良民,還有沒有天理?了!”

    然而壓根沒人理?他,黑虎喊了半天,徒勞無用,憤憤砸了下欄桿。

    他在心里大罵狗官,罵了好一會,總算覺得氣順了。他靠著欄桿,望著漆黑的牢頂長?長?嘆氣,自言自語道:“怎么覺得剛才那個人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

    少?尹宮殿里,明華章端著一盞茶,靜靜聽?另外幾人爭辯。他面容白皙清透,帶著玉一般的光澤,眸光更是幽黑沉靜,波光流轉處不掩奕奕神采,一點都看不出昨夜一宿沒睡。

    明華裳雖然臉色不太好,但眼中精氣神很足,說道:“長?安這么多人,但有多少?人犯了命案,又有多少?人逃脫了官府制裁?錢益和楚驥是其中之二,好巧不巧,偏偏是他們倆被炸死?。我認為這絕不是巧合,放炸彈的人一定有某種規律,只?是我們現在還沒發現。”

    謝濟川頷首,難得見他贊同?什么人:“我也覺得。還是之前那句話,錢益和楚驥之間肯定有什么共同?點。”

    任遙費解道:“那就只?有柳氏呀。”

    “曾經我認為是她。”謝濟川挑挑眉,也有些?說不好了,“但是,柳氏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江陵試著問:“殺負心漢?”

    謝濟川緩慢搖頭,道:“依她那個感情用事?的樣子,她做不出這么縝密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