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她以為這次她也會同從前一樣,出不了兩日便會受不住寂寞了。 然而令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是,這半個月里她倒真的沉得下心來一心禮佛了。 白日跟著住持他們誦經祈福,夜里便抄抄經書。 她來的時候還帶了一些布料,順帶將那日裴詞安畫的畫也帶了過來。 偶爾不抄經書的時候,她便繡繡香囊,再加上最近裴詞安也經常來寺廟里陪她,帶她去后山采野花,最近又教了她擲骰子。 在寒山寺的日子有他陪著,過得緩慢倒也愜意。 等到半個月后在門外再次見到晏溫的時候,沈若憐忽然有些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怎么想起過他了。 第15章 晏溫來寒山寺,是來追查譚逸的下落的。 自打那日他交代韓大人,若是證據確鑿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后,譚逸就失蹤了。 譚家人一口咬定譚逸是自己出去后再沒回來,沒有證據,也不能判定譚家包庇罪犯。 韓大人暗地里派人查了好久,最后見時間過去太久,實在沒法交代了,才同太子坦白了。 而晏溫聽說譚逸最后出現的地點在寒山寺附近后,原本說讓薛念去查的話鋒當即一轉,又說要親自過來一趟。 晏溫最近這一段時間也委實忙碌。 為了去寒山寺,熬了兩個大夜將其余事務提前處理完成,這才給自己勻出了一天的時間,計劃天不亮便出發,傍晚返回,夜里就能回到東宮。 來去只耽擱一天的早朝。 這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晌午,馬車直接駛入寒山寺,院子里早就烏泱泱站了一堆人。 晏溫下了馬車,為首的住持上前同他見禮,而后領著他朝客房方向走去。 “殿下路上辛苦,先請到客房歇息片刻,我這便將人請過來。” 晏溫眉眼溫潤,雙手合十對住持回了一禮,語氣平緩而溫和: “那就勞煩住持了。” 住持微微側身避開,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繞過正廳上了長廊。 到了長廊拐彎的時候,晏溫視線微微側了回去,不動聲色地朝方才院中那堆人里掃了一眼。 只一瞬,又迅速收了回來。 晏溫今日來的時間緊,剛一坐定,住持便將當時見到譚逸的小沙彌請了過來。 那小沙彌說自己是恰好去后山采藥,看到的那人。 那人本就有些鬼鬼祟祟,再加之他身上穿的衣裳十分華貴,并不像這附近的山民,他才對那人印象深刻。 晏溫細細詢問了他一番,又叫人將其他可能的證人證物全都傳喚了過來。 太子親自來審問,效率自然高很多,可饒是如此,所有人證物證徹底盤查完也到了戌時三刻。 待到所有人都出去,李福安才上前,看了看天色,猶豫道,“殿下,此刻天色已晚,您是在此用完齋飯再回,還是在回去的路上先墊墊?” 太子不止一次因為公事耽擱吃飯,但回去的路上要走一段臨近懸崖的山路,若是太晚恐怕不安全。 晏溫沒出聲,手底下似乎在寫著什么。 李福安便也沒再多問,悄悄退后了一步。 等了一會兒,晏溫將筆擱下,將方才畫的路線圖遞給李福安,這才同他說道: “這是整個香山的地形圖,用紅筆畫出來的是譚逸可能的潛藏地,讓暗衛派人順著小路去搜。” 李福安接過宣紙,心底愈發對太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就聽太子又道: “讓人端些齋飯來,孤先去外面透透氣。” 沒說回宮,也沒說不回宮。 既然太子說去透透氣,李福安便沒跟去,在太子出去后,他先去吩咐了齋飯,之后又拿著圖紙去找了薛念。 寒山寺這兩日因著晏溫要來,謝絕了其他香客,此刻院中十分靜謐,唯有鳥語蟲鳴聲從幽深的樹林中傳來。 冷白色的月光灑在青磚鋪成的地面上,如水一般清亮,不遠處的廊下掛著幾盞昏黃的宮燈,風一吹,宮燈輕輕晃動,地下昏黃的圓形光暈便也跟著晃了晃。 一陣帶著潮氣的夜風吹來,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香火氣。 他安靜地在院中站了片刻,月光傾灑,男人頎長的身影不染纖塵。 晏溫抬頭看了看滿天繁星,隨后目光落在不遠處某間燈火通明的殿宇,想了想,抬走朝那個方向走去。 亮燈的大殿是寺廟里供奉佛祖的佛堂,晏溫走進院子里的時候,聞到一股濃重的香火味道。 殿內雖然燈火通明,卻十分安靜,他不由放輕了腳步。 樹枝搖曳,影子如水中藻動,鐘聲從不遠處傳來,寂落之音,如覆一層薄霜。 他緩緩走上臺階,繞過回廊,還未走到門口時,視線不經意間一掃,透過洞開的窗戶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晏溫腳步一頓,停在了窗外,靜靜看著她的側影,呼吸不自覺輕緩了下來。 小姑娘身著一身素白色衣裳,衣料瞧著就是寺廟尋常的粗布,然而穿在她身上卻有著說不出的素凈清麗。 她的全身上下并未佩戴一件首飾釵環,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僅用一條淡黃色的發帶綁著,松松散落在身后。 她就那般安靜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團墊子上,正虔誠地往面前的火盆里燒著黃表。 微風吹進殿內,她的長發隨風微微飛舞,發梢拂過她小巧的耳垂和粉白的臉頰。 晏溫呼吸微滯,眸底驟然變得幽深。 少女的側顏看起來異常乖巧溫順,白皙無暇的皮膚在火光的映照下透出淡淡的紅粉,卷翹的眼睫輕輕扇動,雙唇如玫瑰花瓣嬌艷欲滴,讓人心生憐愛之意。 晏溫很少見到沈若憐這般素凈婉約的時候。 在他印象中,從小到大,她都偏愛艷麗的顏色,也喜愛一些亮眼的珠寶首飾,性格總是明艷跳脫,還總愛跟他撒嬌,動不動就哭。 如今驟然瞧見如此安靜素淡的沈若憐,竟讓他在一瞬間發現,從前那個愛哭的小姑娘長大了。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從女孩長成了女人,她不再只是他的meimei,更多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從前那些荒誕的夢,再次浮現在腦海,這一次卻不再有縹緲虛無的距離感,反而被一種深陷其中的紛亂包裹。 不知是不是晏溫的錯覺,煙霧繚繞的香火味道中,隱隱躥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甜橙味。 是她身上的味道。 晏溫卸下拇指上的扳指,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正打算離開,忽見她又拿起了一張紙,才靠近火盆,她忽然小小的叫了一聲,身子輕輕一抖,似是被什么嚇著了。 接著,一只黑色的小蟲順著墻角快速躥入了陰影里。 晏溫頓住腳步看她,本以為以她從前的性子,定會丟了手中的黃表紙,嘟著嘴委屈巴巴地直接離開。 卻不想她只是安靜跪坐了一會兒,似乎是默默平復了一下心緒,便又強忍著害怕繼續了。 晏溫垂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收緊,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也變得越發復雜幽深。 半晌,他將視線從沈若憐身上移到了她面前的佛像上。 慈眉善目的佛祖神色悲憫,溫和地睥睨著眾生。 看了良久,晏溫面容平靜地收回視線,垂下眼瞼,喉結微不可察地滾了下,接著神色如常地轉身下了臺階,朝外走去。 他的身影從陰影中走出,重新沐浴在月色下,像是從一張無形的網中掙脫了出來。 離開的步伐也同來時一樣沉穩。 李福安剛擺好齋飯,提著燈籠正打算去門口尋找晏溫,就見遠處快步走來一道人影。 李福安快步迎了上去,“殿——” “回宮。” 那道身影擦著他的身子過去,帶起一陣涼意,空氣里只留下冷冷兩個字。 李福安:“……” 李福安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還沒等住持出來相送,晏溫已經坐在馬車中等著了,他只好安排小順子留下來,同住持道別,自己則跟著大部隊同太子一道先行朝山下去。 李福安其實心里有些琢磨不透,殿下這次明明都來了寒山寺,為何不見他提一句嘉寧公主。 殿下從小寵著公主,此前即便是公主再怎樣惹了殿下不快,也從沒見殿下生過這么久的氣。 他本以為這次來寒山寺,殿下定會將公主帶回去的,卻不想,到走都沒提半句關于帶公主回去的話。 - 沈若憐前幾日便知道晏溫要來寒山寺,是以為了避開他,昨日一整天她都待在房中沒出門。 就連齋飯也是小沙彌送過來的。 及至到了晚間聽得外面沒了動靜,她才去正殿里將當日的禱告做完。 回去時候夜已經深了,今日便起得晚了些。 晨光從窗戶外透了進來,沈若憐攏著被子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 其實她是有些想他的,這么多年,兩人幾乎從未有過這么長時間的分離。 昨日她在房中,一想到他在離她不遠的另一間廂房里,她就覺得心跳莫名加快,總是有種想去見他的沖動。 她想問他,為什么她說要走,他就真將她丟在這里大半個月不聞不問。 但他不來見她,她又不想再腆著臉上趕著往上貼。 ——那夜他說的那些話委實有些傷人,那是她第一次面對他時,不覺得是自己做錯了。 沈若憐搓了搓鼻尖,小小哼了一聲。 隨便吧,他走了就走了,她就在這寺廟里待到出嫁,反正待會兒約了裴詞安一起去后山踏青,她又不會覺得無聊。 看了看窗外的日光,沈若憐估摸著裴詞安也快來了,她起身穿了鞋,打算出門去打些水來洗漱。 ——秋容昨日夜里不知怎么拉了肚子,她讓她今日去歇著了。 木質的門扇有些陳舊,開門的時候發出不輕不重的“吱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