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她先瞄了眼窗外街對面的動靜。沒什么動靜。她放心地回過頭來,和邵遠較真:“我哪里傻?我設計圖里滿滿的創意有時候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服氣!” 邵遠撇撇嘴角,要笑不笑的。撇完把嘴角收回來,拉開一副準備認真談話的架勢。 “你智商沒問題,但你在商場上和人打交道的情商有點問題。” 谷妙語不服:“哪有問題?我可從來沒跟同事揪過頭發干過架。” 邵遠的長睫毛抖了一下,抖得好像眉眼要笑似的。 “不是說你不和同事打架就是你情商沒問題。應該這么說,哪怕你和某位同事打了架,但其他同事都認為那不是你的錯,并且同情你,并且這場架打完你能從中為自己獲得一些利益,這才是情商。” 谷妙語一臉驚詫:“你們學金融的可真可怕,連打架都不能白打,得打出利益來。” 邵遠不理她,繼續說:“就好像你剛才和你那個同學聊天,我能看出來你們都恨不得對方下一秒趕緊消失,可是你的同學表現得就比你好,在她的同事們看來,她對你熱情又周到,而你對她就冷冷淡淡說話著三不著兩的。” 谷妙語:“……”著三不著兩這詞他居然都會。 邵遠繼續:“我父母教過我,在商場談事情,應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送給你在職場共勉。” 谷妙語:“喜怒不形于色?不就是皮笑rou不笑嗎?” 邵遠:“以及皮不笑rou笑。” 谷妙語聽懵了:“別光整理論的,你搞點實際教學。” 邵遠想了想對她說:“比如剛才,你的同學對你說,‘你看看,我們好久都沒見了,也沒來得及坐下喝杯茶好好聊會天,你就要走了’,你當時對她的虛情假意快受不了了,滿臉都寫著‘我的天呢’四個字。” 谷妙語端著咖啡杯愣在那。 她當時心里可不就是“我的天呢”四個字。她真的受不了賀嫣然心口不一、臉上笑嘻嘻心里媽賣批的虛情假意。 “那你說我當時應該怎么嗆她?”谷妙語端著咖啡杯,顧不上喝也不顧上放,很求知地問。 邵遠說:“不能嗆。她越笑得美,你就笑得比她更美。她既然說‘我們好久都沒見了,也沒來得及坐下喝杯茶好好聊會天’,那你干脆就轉身告訴她,你正好有時間,那不如就一起喝茶聊會天吧。” 谷妙語撇撇嘴說:“其實我知道,我這么做的話她肯定很鬧心。但我克服不了我自己會犯惡心這關。” 邵遠說:“我母親告訴過我,有時候對方能拿住你的底線,就是因為你把自己的底線亮給別人看了。你要把喜怒藏起來,這樣就叫別人摸不清你的底線。深一點探你沒有生氣,淺一點探你也沒有高興,你的底線到底在哪里呢?——這樣對方自己心里就開始先打鼓先慌起來了。” 邵遠看谷妙語聽進去了,于是繼續對她說:“像剛才,你克服好自己的情緒,告訴你同學那么我們就一起喝杯茶吧。你同學就該慌了。你進去工作室里面的時候,注意到了嗎,屋子里有幾個設計師正在趕圖,蓬頭垢面和黑眼圈表面他們是趕了一整個通宵。你的同學就容光煥發得很,前臺上還擺著一杯熱豆漿,她應該是剛提著豆漿上班不久。 “所以你如果告訴她,你沒事,不如喝杯茶,她當時如果說‘可惜啊,我現在很忙’這種假話,工作室里那些熬了通宵掛著倆黑眼圈畫了一宿圖的設計師們會對她嗤之以鼻的,所以這話她沒底氣說也說不出口;那她只能硬著頭皮說,‘好啊,我去泡茶’,那你現在就不用坐在這里花掉你的毛爺爺自費喝咖啡以蹲守對面情況了,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對面一邊飲茶一邊正面打伏擊。” 谷妙語聽得都快發愣了。 她放下咖啡杯,很認真地給邵遠抱拳,然后鼓掌。 “受教了受教了!” * 邵遠被谷妙語的掌聲給搞得面皮又要開始發燙。他從前一點都不知道自己這么禁不住夸。 他找借口去衛生間,大步流星地走開。 走到衛生間外面,他照著鏡子,看著自己清蒸過的面皮一點點從紅退回到白。 過程中他忽然意識到,這段日子他過得很不一樣,很有收獲。比如就這兩天,她教了他一些情感溝通的技巧,他也教了她一些理智處理問題的方法。 她教他生活層面人與人之間應該怎樣真誠溝通才不招人煩,大家扯淡的時候他最好別講愛因斯坦方程;他也教給她商場層面上人和人用語言交鋒時,該怎么喜怒不形于色以隱藏住自己的底線和真實意圖。 兩種交流方式乍一看像是彼此相悖的——一個需要真誠,一個需要隱藏情緒,二者看起來只應有其一。 但其實兩種交流技能是需要同時兼備的——當掌握好中間的平衡,明白該對什么人真誠,該在什么場合隱藏情緒,這就是一個很趨于完美的人了。 他們也許都是不太完美的人,都有著某方面能力的缺失。可幸運的是,恰好一個人缺失的,另一個人能夠填補。他們能夠在北京幾千萬的人口中相遇,互相影響,互相補充,一起進化向完美。這是一種多么小概率的事件?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在出國前遇到這樣一位可以幫他把空缺填補圓滿的小jiejie。 * 邵遠從衛生間回到座位的時候,看到谷妙語正瞪著眼珠死盯街對面。 他問她:“你確定對面會上演‘打臉陶老師不在’?” 谷妙語非常肯定地點頭。 邵遠:“依據呢?” 谷妙語這回沒翻白眼,她已經習慣了凡事講依據的理智派金融高材生。 她隔著玻璃,指指對面停車位:“看見那輛路虎了嗎?那是陶星宇的車。他的車就停在門口,他人肯定也在。所以什么陶老師不在,根本是屁話。” 邵遠忽然想起剛剛谷妙語在工作室門口前,停了好一會不進去。 原來她是在看那輛車。 “可你怎么知道的,那是陶星宇的車?” 谷妙語沖他擠眉弄眼驕傲一笑。 “我不只知道他開什么車,我還知道他的品味喜好、他喜歡的顏色、他找人生伴侶的標準、他的人生目標等等。不瞞你說,jiejie我其實來北京就是因為他來的。他所有采訪我都有簡報,他所有作品我都有收集,他所有交流會我都會去聽。” 邵遠表情復雜。想咂舌,忍住了。想撇嘴,也忍住了。心里有點莫名其妙的感覺,不知道怎么形容,最后出口時變成與本意相去甚遠的一句話—— “你應該就是我室友說的那種‘私生飯’吧。我現在覺得,得虧給我發短信那女孩不是你。你其實比她還要變態一點。” 他話音一落,一個紙巾團成的紙團向他面門砸過來。 邵遠沒躲。這時候就挨這一下輕輕的打吧,讓她有點得逞的高興。 谷妙語看自己這次打中了,果然高興。她呲著牙問邵遠:“我變態什么了?我又沒窺探誰隱私,我以前聽交流分享會看到陶星宇開什么車記下了,這有毛病嗎?沒毛病吧。我干的一切事情都是自己默默的,誰也沒去打擾,誰也沒去傷害,怎么就變態了呢?要說傷害其實也就是我自己有傷,單相思的內傷。” 她的一席話堵得邵遠半天不知道說點什么。 最后他費了點力才開口。 “我很奇怪你為什么會這么喜歡他,有什么契機嗎?你是就像喜歡明星那樣鏡花水月的喜歡,還是現實生活里見過他,他為你做過什么,所以你喜歡他?” 谷妙語問:“這兩種有什么區別嗎?” 邵遠說:“多少有點。” 谷妙語:“要是前面那種呢?” 邵遠:“你是瘋子。” 谷妙語:“……那后面的呢?” 邵遠:“你可能是傻子。” 谷妙語:“……那我可能是傻子吧。” 邵遠還想問那你到底是怎么變傻子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谷妙語突然豁啦一下站起來,向門口跑過去。剛到門口她像猛然想到什么千萬得拿的東西似的,又殺回來,一把拎起掛在椅背上的包,再扭頭向外沖。整個過程爭分奪秒,刻不容緩。 邵遠扭頭向落地玻璃外面看了看。 他在網上看過的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從平面變成立體,正從對面工作室門口向他的車子走過去。 真人看起來,似乎比圖片更俊朗更有才俊的氣質,也更高。 他能有多高?邵遠目測了一下,覺得似乎跟自己差不多。 他從椅子里站起來,無意識地把自己的腰身比往常都用力地向上又撥了撥,轉身走出門去。 * 紅綠燈很幫谷妙語的忙,一路閃綠地送她飛毛腿一樣穿過人行道。 谷妙語此時此刻很感謝親爹對她進行的那些體能教育,讓她能夠趕在陶星宇上車前抵達他車門口。 谷妙語攔在陶星宇和他的車之間。 跑這么點路她不至于喘的,可是現在她卻一口跟著一口地喘,喘息的頻率完全和加快的心跳一致。 天啊,這個男人。她這么近地和他接觸在一起。 歲月對別人都是殺豬刀,可對他怎么那么溫柔?他和幾年前到學校做講座的時候相比,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那么挺拔,那么修長,那么沉穩,那么英俊,那么紳士,那么文質彬彬。 谷妙語恨不得把全世界最美好的排比句都堆砌在陶星宇身上。 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開口了。 好耐心的陶星宇卻沒有因為她突然冒出來的唐突而給她展現壞臉色。 他半低下頭,半垂著眼,好脾氣地問了句:“請問你,找我有事?” 陶星宇一開口,谷妙語微仰著頭,幾乎感到了幸福的暈眩。 * 邵遠走過馬路、走到工作室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冬末的太陽掛在天上,把黃白日光灑在谷妙語臉上。她臉上那些起皮的痕跡全都沒有了。她白皙細膩的皮膚經受著日光分毫畢現的考驗。而考驗的結果一定是,連日光也挑不出她的毛病,她的白皮膚細膩得好像連毛孔都要看不到。 她在日光下,像個搪瓷般精致的人兒。 而她抬著那張搪瓷般精致的圓臉蛋兒,花癡一樣看著陶星宇。 陶星宇低頭瞧著她,好像有點要笑。 要是他遇到一個這么甜又對自己毫不掩飾地犯花癡的女人,他也會有點開心有點想笑吧。這多滿足大男人的虛榮心。 他想再走近一點,但腿有點不聽使喚,把他停在和他們三米遠的地方。 忽然不想那么近那么仔細地,看她抬起一張花癡別的男人的臉。 蠢死了。 * 谷妙語整理一下情緒,想著邵遠剛剛教過她,要喜怒不形于色。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想要抬手去摸真人的沖動,回話給陶星宇。 “陶老師,您還記得我嗎?”她滿心期待地問。 為了方便陶星宇的答案能夠偏向記得那一方,她把臉又揚了揚,保證整個面龐無死角地呈現在陶星宇的視線里。 不遠處的邵遠抬手拍了拍額。 怎么辦,真的蠢死了。 陶星宇仔細端詳了谷妙語后,有點抱歉有點遲疑地說:“不好意思,我一時不太能想起來在哪里見過你。” 谷妙語氣餒了一下,但馬上又鼓舞起來。他不記得,她可以努力引導他走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