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邵遠看她終于肯抬頭了,不免有點高興。 他嘴角幾不可見地抬了抬。 “是的,我沒能阻止涂曉蓉出黑手。她加了很多增項,又把很多本來是一個項目的活拆開,按好幾個項目要收好幾份的錢,比如貼墻面磚這個項目,她把它硬拆成了墻面基層處理和貼墻磚兩個項目,要收兩份錢。還有給墻體批膩子和刷乳膠漆,這是一個項目,但涂曉蓉又把它拆成了兩個項目要分別算錢。” 谷妙語嗤笑一聲:“這是她的常用招數(shù),之、一。”她用筷子撥了撥米粒,忽然有點吃不下去了。 涂曉蓉真是減肥利器,敗人食欲的效果無人能敵。 “后來呢,吳阿姨有沒有多花錢?”她問出自己也很關心的問題。 邵遠回答得很快:“沒有。” 谷妙語覺得心里有什么懸而未決的東西,終于踏踏實實地落了地。 “現(xiàn)在工期進入后半段,基本該增項的地方都已經(jīng)增完了,后期吳阿姨不會再有多交錢的事項了。這段時間我周旋在涂曉蓉和吳阿姨之間,沒讓涂曉蓉多賺到吳阿姨的錢。最后算上增項的錢,吳阿姨總共的花費跟你當初給她報的價,是打平的。” 邵遠不疾不徐地說著,一樁樁一件件把這些天來的事講給谷妙語聽。 “我知道你的報價給得最良心,我就把你的報價作為了比對的標準。” 聽到自己的報價被拿去做了標準,谷妙語心里忽然有一種被認可了的熱流涌動。 從進入這個行業(yè)開始工作,她有她的堅持,但她的堅持讓她顯得和大環(huán)境格格不入。現(xiàn)在她的堅持有人認可了。她真慶幸自己沒有被大環(huán)境所改變,她堅持住了自己的堅持,也等來了這一份認可。 耳邊聽得邵遠又開了口。 “其實在這些天里,最叫人難受的不是涂曉蓉增項的手段,而是她明明在忽悠吳阿姨,卻又能把吳阿姨哄得對她特別感謝。那么困難的阿姨,她怎么下得去手。她那樣讓我覺得,連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變成了掙錢的手段。這太齷齪了。” 他頓了頓,眼睛盯住谷妙語的臉。 他看著她,一字一頓說:“你說得對。先利用低價吸引顧客簽單,等到施工后再把少要的錢補回來——這種我起初看為是變通的行為,當真正cao作起來的時候,它對老百姓而言,其實就是欺詐。” * 起初在和谷妙語展開的那場關于是“變通”還是“欺詐”的辯論里,他并不服氣谷妙語的結論。 他看到谷妙語被涂曉蓉用低價搶走單子時,非常不認同谷妙語一開始就把什么都擺到明面談,于是顯得很高的價格就把顧客從他們組嚇到涂曉蓉那一組去了。 他覺得谷妙語也應該像涂曉蓉那樣,先用個稍低的價格把顧客穩(wěn)住,別嚇跑了,后面再讓顧客補交差額。他覺得這樣的做法是個叫做“變通”的手段。 他當時讓谷妙語向涂曉蓉學習。 他以為涂曉蓉的“變通”是對的。 可他并不知道在讓顧客一點點接受后面價格的過程中,涂曉蓉是會往里面撒貓膩的。 谷妙語告訴他,從商人角度看,這樣的做法可以叫“變通”。但站在老百姓角度看,這其實是欺詐。 他開始并不認為商人思維有什么不對,在商言商,每個公司的根本目標都是在追求利益最大化。 可后來谷妙語的另一番話又引發(fā)了他的思考。 她說:商人的價值體系和帶著三分毒的藥一樣。它能讓利益最大化,利益驅動經(jīng)濟進步,這是它的好藥性。但商人如果只顧著利益最大化,忽略人性和良心,它的三分毒就要顯現(xiàn)了,這種去良心化的利益,推動的就不再是經(jīng)濟的進步,是經(jīng)濟的暫時進步和未來混亂。 結合涂曉蓉的手段,站在顧客角度切身去體會吳阿姨的立場,然后再次思考那段話。 他體會到了,有些運作站在商人角度看是沒問題的,但站在老百姓角度看,真的就是欺騙。 他很慶幸在自己快要結束21歲這一年,遇到一個叫谷妙語的漂亮jiejie。 雖然她有時候看著有點傻,但在大原則上,她把握得比誰都通透。 她引導他從21歲開始改變觀念。他從前的目標是希望自己今后能夠成為一位出色的金融精英。 現(xiàn)在他的目標更具體了。 未來他想要成為可以兼顧“商人思維”和“老百姓思維”兩種思維的、利益最大化面前可以保有良心的,有所堅持的金融精英。 第14章 請你指揮我 第十四章請你指揮我 人滿為患的小飯鋪里,邵遠說完了一番話,注視著谷妙語的臉,等她的回答。 等待著什么的眼神里總是有一分類似饑餓的光。 谷妙語:“?” 谷妙語快被瞅毛了。 “你盯著我干嘛?你要是餓就低頭,飯在你碗里,不在我臉上。” 邵遠嘴角微微一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谷妙語面前開始不掩飾真正的喜怒哀樂情緒了。 他在自己信任不設防的人面前,總變得像另一個人。 周書奇說過,剛上大學那會,大家都還沒熟,他整天高冷得一逼,不怎么愛講話,一張嘴十句話里有八句都是那種可以終結聊天的殺傷句,嘴毒得很。 比如有次另外三個人在宿舍里討論是這個系的系花a好看,還是那個系的系花b好看。大家意見沒得到統(tǒng)一,少數(shù)派周書奇不服另外兩個多數(shù)派的審美,想拉上他站個隊打上個二比二平。 結果他當時回答是:周書奇你應該高興,你一個人喜歡一個人,他們兩個人喜歡一個人,你不用拉著我站隊,你應該分化他們,讓他們?yōu)橥粋€女人反目打起來。 他覺得自己當時的回答充滿商場智慧的縮影。但他的話說完,宿舍另外三個人都沉默地跑到窗邊看烏鴉去了。 后來他和宿舍三個人混熟了,卸下了那臉高冷,會笑會嘲還會幫宿舍的室友們打飯打熱水。 他家境比較好,剛來的時候又高冷,渾身的派頭像個大老爺一樣。同學們都戲稱他“邵爺”。 起初大家都背后叫叫。后來有人把這個戲稱拿到他面前當面地叫,他也沒生氣。大家才知道,他其實脾氣很好,不像他臉上展現(xiàn)得那么高冷難接近,也不像他說話時那么沖得懟人。 混熟以后周書奇就對他說過:“我覺得你有點像男版小龍女。你其實也不是高冷,可能就是你家境太好了,你一開始還不知道怎么跟我們這些平民之子相處,等認識久了呢,就摸到門道了。”周書奇想了想,又做了點補充,“講真雖然你的嘴一直挺媽蛋的毒,但有時候你還挺暖男的,幫我們打飯打熱水什么的。要是偶爾能再親手幫我洗個腳什么的,那你就更完美了!” 他當時聽完這一大段話,摘了很偏的一個點回應周書奇,把他回應得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小龍女是誰?” 他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周書奇的一臉懵逼樣,像吃了一半蘋果后被人告訴說,你手里那個我舔過。 “臥槽你連小龍女是誰都不知道嗎?我的邵爺你還有童年嗎?”周書奇是這樣發(fā)出震驚的。 他于是笑笑,說:“哦想起來了,她是穆念慈的兒媳婦。” 周書奇用一臉吞了燈泡的表情看了他好半天,終于回過味來了。 “你特么在逗我!” 此后他覺得誰傻乎乎挺有趣的,就愛用這么一招。 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谷妙語這位小jiejie似乎開始卸下了防備。他在不吝惜對她展現(xiàn)真實情緒的自己。 “我盯著你看,是想等你回答我,批不批準我轉回來。” * 谷妙語看著邵遠嘴角微揚帶著點微笑的臉。 奇了怪了,她之前倒沒發(fā)現(xiàn)他還挺擅長笑。他笑起來的樣子才是回歸了他真實年紀該有的樣子。 她沒有著急回答邵遠的問題,她先問了自己很想知道的兩個問題。 “我想聽聽你和涂曉蓉是怎么周旋的。”她有點懷疑涂曉蓉多要錢的部分,是不是邵遠自己出錢給墊上了。 “你當時給吳阿姨講解報價項目的時候我都在認真地聽,”邵遠扶扶眼鏡,說,“所以后面涂曉蓉搞拆項的時候,我就跟她說,這里不是這樣,應該不用拆開算錢。涂曉蓉就問我聽誰說的。” 谷妙語挑挑眉:“你不會說是我說的吧?” 邵遠:“說你說的沒有威懾力。” 谷妙語:“……”難道不該是“說你說的會給你拉仇恨”??? 邵遠:“我告訴她,是秦經(jīng)理說的,因為我剛來公司,不懂的比較多,秦經(jīng)理對我比較照顧,沒事就會告訴我一些事。為了讓她相信,我那幾天還經(jīng)常找點由頭進出秦經(jīng)理辦公室來著。” 谷妙語想了想,不由問:“可是秦經(jīng)理跟你說得著這事嗎?” 邵遠回她:“我和秦經(jīng)理說不說得著,這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涂曉蓉并不會跑去問秦經(jīng)理,有這么一回事嗎。畢竟她要是去問了,她拆項之后多賺了錢的事就被秦經(jīng)理知道了。那這些多賺的錢到最后會到公司的賬上嗎?不會的,只會進她自己的腰包。秦經(jīng)理會對手下設計師增項拆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前提是他們通過這樣的手段多賺到的錢應該體現(xiàn)到公司賬上。假如他們都自己裝腰包了,秦經(jīng)理肯定是不樂意的。所以我對涂曉蓉說,是秦經(jīng)理說的,這老阿姨太困難了,算了吧,這些項目不用拆開算,涂曉蓉最終沒有拆。” 谷妙語琢磨了一會這一番充滿前因后果的博弈。越琢磨越覺得其中的邏輯精妙。 涂曉蓉有兩個選擇: 一,相信秦經(jīng)理對邵遠說過,不必拆項算。于是不拆項,認了,在吳阿姨這單上賺不到什么灰色收入。 以及—— 二,不相信,跑去問秦經(jīng)理,您這么說過嗎。 這之后也有兩個可能: 1,秦經(jīng)理說:是的,我說過這老太太困難,摳出錢來費勁,別拆了。這種情況就回到了“一”中的結果:不拆項,認了,在吳阿姨這單上賺不到什么灰色收入。——但這時她因為跑去問秦經(jīng)理,表現(xiàn)出她質疑了秦經(jīng)理的話。 所以這種情況得出的結論是,她不該去問秦經(jīng)理。 2,秦經(jīng)理說:沒有啊,我沒不許,你可以拆項。但這時拆項的錢秦經(jīng)理知道了,就進不了她的腰包,要到公司賬上。她折騰一大氣,從窮老太太手里想盡辦法摳點錢,最后還不能屬于她自己。那她何必呢? 所以如果是這種可能,她更是不該去問秦經(jīng)理。 于是綜合所有可能,最終她的選擇是:選擇相信,不去問,不拆項。邵遠在博弈中贏了。 想完這一大圈彎彎繞繞,谷妙語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被燒穿了。 她猛地抬頭問邵遠:“其實你就是學金融的吧?說學過設計什么的,是扯淡的吧?你可真夠雞賊的!” 邵遠誠實地答:“我確實是學金融的,沒有設計專業(yè)的學位。但我生活中私下和人學過一點這方面的東西。” 谷妙語戳了戳頭頂上的小丸子,像一修在劃他的小光頭一樣,使勁集結著自己的智慧。 “還有一個問題,你跟吳阿姨的項目跟到一半轉回來,你不怕后面涂曉蓉再對吳阿姨出手嗎?畢竟吳阿姨那么相信甚至你說她很喜歡涂曉蓉。” 邵遠偏一偏頭,笑一下。 那樣子有點像使了什么不為人知的壞之后偷偷高興的熊小孩。 谷妙語覺得邵遠今天呈現(xiàn)的精神面貌有點略多,她快吸收不過來了。 “不會的。”邵遠說,“吳阿姨家的裝修已經(jīng)經(jīng)過中期驗收進入后面階段,后面的項目木門地板櫥柜瓷磚什么的,價格都已經(jīng)明白算好,不會再讓吳阿姨多花錢。” 頓了頓后,他臉上那種做了件不為人知可以自己偷著樂的事的意味更重了一點。 “我前兩天其實私下找吳阿姨聊了聊天。” * 他實在看不下被涂曉蓉算計的吳阿姨,對涂曉蓉充滿感謝和喜歡,對真正耿直善良的谷妙語卻心存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