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有人急匆匆跑來,老遠就驚喜地大聲叫喊:“世子回來啦!” 在床上坐了一宿的母女兩個對視一眼,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濁氣,繼而開心得像兩個大傻子一樣笑出了聲來。 —————————————— 乾清宮宮變塵埃落定,燕王名正言順繼位大統,然新君生母被皇帝遺旨殉葬的消息,還是壓過了太子、皇長孫謀反,成為百姓議論重點。 當日在乾清宮中的大臣們都對賢妃殉葬之事諱莫如深,唯有蘇景明被問得緊了,叫人逼出一兩句先帝舍不得賢妃之類的話來。 帝王的癡情素來是人們愿意津津樂道的,這樣生隨死殉的情誼,感人肺腑,自然再也沒有人質疑燕王登基是否有內情了。 登基大典還在一個月之后,剛成為新一任帝王,燕王是很忙的,忙著先帝的喪事,忙著嘉獎有功之臣,忙著清算太子皇長孫的罪責……前三天根本抽不出時間來做多余的事,就連偶爾想起阿福,也只能摸摸阿福送他的扇套解解相思。 宮燈的牛油蠟燭冒著淡淡的白煙,養心殿里亮如白晝,新君忙里抽閑,難得停下筆休息一會,整個人疲累地靠在黃花梨三屏羅漢榻上,身后墊著高高的明黃軟枕。 燕王閉著眼睛,手指撫摸著扇套上紋路,他現在就處于一種身體很累,精神卻很奮亢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了,跟夢里凄涼荒唐的一身完全不一樣了,不必重蹈夢中覆轍,不用看著心愛的人冷去的身體無能為力……燕王輕緩地呼出一口氣,眉間的紋路松展開來。 作為新君的貼身大太監,王承恩已經先潛邸眾人一步入宮了,他端著一碗安神粥進來,看見燕王手上摩挲著徐夫人送的扇套就知道帝王現在的心情還算輕松。 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躬身站在燕王跟前,輕聲細語:“圣上,您可要用些熱粥,養養胃。”當了皇帝是真忙,這幾天圣上都沒有好好用過膳,今晚上的晚膳又被求見的大臣打斷了,王承恩看得都擔心新帝的身體會垮。 他確實也有些餓了,燕王睜開眼睛。這粥還有些燙口,燕王拿著勺子喝得很慢,吃完額頭都冒了一點熱汗,但是舒服,胃中熨貼,仿佛把身體上的勞累都帶走了。 看他用完了一碗熱粥,王承恩才是輕輕開口:“圣上,石總管和禮部侍郎趙越之求見。” 能讓禮部侍郎和石潼一起來的事,只有賢妃殉葬。 燕王目色一沉,該面對的總要來了。 王承恩都很心疼自家皇上了,這叫什么事啊,兒子登基,娘殉葬,先帝也太不體諒了。 “宣吧,”燕王把粥碗放回王承恩捧著的黑漆小圓托盤上,語氣平靜。 很快,禮部侍郎和石潼就一起走了進來,果然是為了賢妃殉葬的事。離先帝駕崩已經三天了,賢妃若是再不殉葬,就來不及了。 “朕知曉了,”燕王沒有為難奉旨辦事二人,避了這么久,他也該去見賢妃了。 景和宮,一宮素縞,人人都哭喪著臉。本來先帝駕崩,為了表示哀悼,大家也都是只能哭,不能笑的,做也要做出個傷心欲絕的表情來。然而景和宮的人是真的傷心,前一刻才知道燕王成了新君,下一刻就傳來先帝讓賢妃娘娘殉葬的旨意,他們這些宮人本以為能雞犬升天,從此以后就是太后娘娘身邊伺候的了,哪知道先帝竟然舍不得賢妃娘娘讓她殉葬? 有先帝的遺旨在,就算燕王成了新君,也無法違逆先帝,免去賢妃殉葬的命運。 與滿宮壓抑的宮人不同,賢妃自己知道了殉葬的旨意倒是十分平靜,她本就病得越發的重了,早走晚走都沒有什么區別,更何況燕王已經成為了皇帝,錢皇后一脈都成了階下囚,再沒有人能威脅到燕王了,她也可以放心追隨先帝而去了。 是以母子倆許久未見,兩人竟然都十分平靜。 賢妃看著穿上了月白五爪團龍袍的燕王,威儀棣棣,龍章鳳姿,已經有了一國之君淵渟岳峙的氣度,她目光欣慰,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一絲血色和光彩,“溢兒,你是皇帝了,我也可以放心了。”多年來先帝對燕王明里暗里的打壓,讓她以為先帝是不可能把皇位傳給燕王的,她這才一直勸說燕王隱忍不爭。 沒想到先帝最終還是選擇了燕王,也是,她的兒子有著兩朝帝王血脈,這樣的尊貴,本就該得到最好的位置。 不管剛知道生母的死與賢妃有關是多么震驚,沉淀了幾日,燕王已經平靜下來了,他看著賢妃的眼睛,輕聲問:“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在他的記憶里,賢妃一直是個溫軟柔弱,走在路上都不忍心踩死螞蟻的人。 “什么?”賢妃有些不解。 燕王狠狠心,直視著賢妃的眼睛,“昭平公主,我的生母,我已經知道了。” 賢妃思及先帝讓她殉葬的旨意和燕王反常的態度,忽然明白過來,他知道了!她的臉霎時變得雪白,就連剛才因為見到燕王而顯出的一絲神采都不見了。 看見賢妃這個反應,燕王就都明白了,確實是賢妃害死了他的生母,又占據了他生母的位置。 “因為嫉妒,”賢妃嘴唇微動,她沒有為自己辯解,頹然地往后靠回了枕頭上。 畢竟是當作母親孺慕的二十多年的人,燕王覺得心口有些涼,又有些悶,他沒有再看賢妃,轉身便走。 在他身后,賢妃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一念之差,走錯了路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確實是嫉妒。她嫉妒被先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公主,而她卻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等待先帝偶爾的一次放縱。那時候她是不能見光的人,因為先帝害怕公主知道了不高興。其實公主根本就不會為了她不愛的不高興呀。 雖然是她趁著先帝醉酒勾/引了他,但是她卻越來越不能忍受只能活在公主的陰影下,看著公主肆意揮霍先帝的對她的寵愛。 人的心里一旦生出了鬼,就很容易被人趁虛而入了。她受不住錢氏的誘惑,接過了錢氏送來的能不知不覺要了人命的藥。 其實后來公主自己也察覺了吧,但她還是喝下了她每天送去的燕窩粥。 賢妃抬手蓋住了眼睛,就聽有人走進來的聲音。 “娘娘,”石潼看著床上骨瘦如柴,原本離后位只差了一步的女人,目中有一絲同情,“奴婢奉命伺候娘娘升天。” “拿來吧,”賢妃拿了鶴頂紅,毫不遲疑地喝了下去。 “石潼呀,”賢妃忽而笑了,“他叫我殉葬,其實他心里是有我的吧?”若是只有恨,依著他的脾氣,就該讓她滾得遠遠的,怎么還會讓她陪著他。 服侍了先帝一輩子,石潼也看得明白,他點了點頭,卻沒有出聲寬慰。若非賢妃,先帝的身體其實還能再撐幾日。 “我就知道,”賢妃臉上顯出紅潤嬌艷的色澤來,笑著閉上了眼睛。 燕王回到養心殿,景和宮的翠珠給他送來了一幅觀音畫像,畫上本該寶相莊嚴的觀音拈花而笑,仿佛無憂無慮的少女。 燕王覺得心空了一塊。 第89章 先帝的靈柩停在了奉先殿, 殉葬的賢妃的棺槨就停在側殿。 這是國喪, 整個皇宮都掛起了白幡,撤下了大紅的宮燈, 妃嬪宮人們都換上了喪服, 一眼望去,滿宮縞素。 新帝登基素來是要施恩的,除了外面的大臣,后宮先帝的嬪妃們也依次進了一次位分, 顧貴妃就成了皇貴太妃, 住進了慈寧宮。 因為賢妃殉葬, 后宮之中就沒有了太后, 皇貴太妃就成了后宮中位分最高的人, 被新帝委托暫時接管了后宮宮務,死后追封為康慈太后的賢妃喪事就由她cao辦起來。 然而在康慈太后之前, 新帝忽然宣稱遵從先帝的遺旨, 給多年來默默無聞的先帝嫡妻昭平公主追封了皇后, 同時加先帝謚號為孝武皇后,升附太廟,與先帝合葬俞陵。康慈太后僅僅是陪葬妃園而已。 有孝武皇后的身后哀榮相比, 康慈太后的身后事就顯得不太好看了,等到公卿之家的女眷們入宮哭靈, 大家都很敏感地不敢哭得太悲傷。因為已經隱隱有流言, 孝武皇后才是新帝生母, 并且是被康慈太后害死的。 阿福跟著顧氏進宮, 就從同樣入宮為太后哭靈的劉梓寧口中聽到了許多或真或假的傳言。 “這些話,你聽聽也就罷了,可不要再傳了,”阿福聽了就更心疼燕王了,這下子王爺該有多傷心吶。 劉梓寧本來也是個心大的姑娘,她點點頭,“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說這些。”她留神看了一下許久未見的阿福,見她眼睛微微泛紅,略有些浮腫,然而這點瑕疵并沒有影響到她這雙眼睛的美麗,反而更添了幾分水潤嫵媚的風情,簡直是顧盼流光,令人神移。 阿福meimei真是貌美如花,劉梓寧趁機摸了摸未來皇后娘娘的臉,真軟真滑真好摸。以后阿福當了皇后就摸不著了,再摸一把!摸完了劉梓寧才小聲跟阿福嘀咕:“看到那個戴玉蝴蝶簪子的沒,就她的模樣還想著入宮爭寵呢,給你提鞋都不配,哼。” “那是誰?”阿福微微睜大了眼,就見那個戴玉蝴蝶簪子的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舉止端莊嫻雅,容貌端麗,一身與大家雷同的白衣,好像就是要比別人顯得漂亮些。 明明就長得很好看,梓寧jiejie騙人,阿福有點酸溜溜地:“為什么要進宮?”長得這么漂亮,外頭大把的青年才俊隨便挑,為什么要來跟她搶王爺? “你傻啊,”劉梓寧再趁機點了點未來皇后娘娘的額頭,“燕王現在是皇帝了,進宮就能當娘娘,好多人都等著國喪過后的選秀呢,你可要長點心,把圣上抓牢了。” 劉梓寧沒有說,她家那個心比天高的庶妹都想著進宮選一選呢,偏生她那個老糊涂的爹還支持得不得了,以為她們家能出個皇妃娘娘。對此,劉梓寧只想笑,就她家三小姐那敗壞的名聲,恐怕第一關就得被刷下去。 國喪過后還要選秀?阿福什么都不懂,她以為國喪過后就能安安穩穩地嫁給燕王了呢,竟然還有那么多人想要搶她家狗王爺?這絕對不可以! 阿福瞬間斗志昂揚,她買的壓箱底在哪兒?回去就惡補功課! 到了集體哭靈的時候,阿福往她的位置一跪,瞬間被人矚目。 先帝后宮的嬪妃不算很多,皇貴太妃往下就只有幾個太妃,勉強跪了兩排,被趕鴨子上架,提前履行兒媳婦責任的阿福,就直接跪到了皇貴太妃身側。 錢皇后一系倒臺,廢太子的東宮自然不可能有人出現,二三兩位早逝王爺的王妃全都避嫌不敢來,皇長孫又沒有成親,先帝賜婚的燕王妃自然越發醒目。 本來還沒有多少人認識新帝的未婚妻子,現在阿福往皇貴太妃身邊一跪,大家就都認識她了。 萬眾矚目,如芒在背。 但是被人看看又不會少塊rou,阿福很勇敢地挺住了,一舉一動風度優美,就連每一根頭發絲都完美展現了什么叫未來皇后娘娘的風采。 皇貴太妃紅腫著眼睛,看見阿福這樣爭氣,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溫暖的手搭在了阿福微涼的手背上,低聲安慰她:“你做得很好,不用慌。” “謝謝姨母,”阿福手心其實濕漉漉的,她抿抿唇,唇邊的梨渦淺淺地浮出來,可愛得讓皇貴太妃很想把她摟進懷里揉一揉。 其實皇貴太妃這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差點就被人冒名頂替,最后又陰差陽錯地找回來了的侄女,但是眼緣就是這么奇妙,她第一眼就打心底里喜歡上了阿福。當年顧家出事的時候,jiejie一家都在金陵,她知道jiejie生了個小姑娘,就一直盼著jiejie一家回京述職的時候能夠見一見,禮物都準備了好多樣。只可惜,顧家敗落以后,一件禮物都沒能保留住。 皇貴太妃想著往事微微嘆氣,又心疼小侄女還未成親就要提前面對后宮詭譎了,本來她是打算讓阿福低調一點,安安分分在后面哭靈的,卻是新帝身邊的王承恩親自來傳話,點明了要阿福跪到太后靈前來。 皇貴太妃知道這是新帝在表態,是把阿福放到了皇后的位置,但帝王之愛素來是容易引起女人妒忌的,新帝對阿福毫不掩飾的榮寵,無異于把她架在火上烤。在后宮掙扎多年的皇貴太妃對于女人嫉妒之下能做出什么瘋狂的事情來真的是太了解了。還好她現在是貴太妃了,手握宮權,往后也能多幫襯著阿福一點。 阿福不知道皇貴太妃已經為她想得很長遠,她真心實意給太后哭著靈,不論如何,王爺心里總是把太后當作親生母親敬愛過的,太后也確確實實撫養了王爺,這就足夠她為了王爺哭一哭了。嗚嗚,她家狗王爺太慘了,阿福很想很想見一見他。 ———————————————————— 養心殿里,燕王剛批完了一堆新進來的請安折子。 先帝還未下葬,就已經是人走茶涼了,各地的官員們都急著給新君遞請安折子表忠心。 像這種滿篇歌功頌德的折子,燕王沒有全都看,分給了幾個心腹,他只是最后在末尾用朱筆點個圈而已。就是這樣,他批完這一堆折子,也到了中午了。 放下朱筆,燕王的目光往屋角的西洋座鐘看了好幾眼。 王承恩看得都為皇上著急,這周全究竟怎么辦事的,這個時候了還不把皇上的心尖尖帶來。要是他王公公出馬,早就把蘇小姐帶回來了。 在王承恩念叨了幾遍之后,周全終于姍姍來遲了,他跑得滿頭汗,“圣上,午膳已經擺在偏殿了。” 畢竟國喪期間召見未婚妻對新帝對未來的皇后娘娘都不好,所以周全就很明智地給打了個掩護。 王承恩聽了都想笑,可不是午膳擺好了么,就等著蘇小姐暖暖皇上的心了。 燕王一聽,抬腳就往偏殿走,周全只感覺到身邊一陣風過去,一抬頭就只看到王承恩顛顛兒追過去的背影了。 這個老家伙,周全想想,轉頭往膳房去了。 太后的喪儀從簡,上午的哭靈只到午時,大家就可以出宮了。阿福剛出了奉先殿,就被周全悄悄攔下來了。 乘著一頂小轎,阿福坐在轎子里心慌慌地被人抬到了養心殿。從轎子里出來,她就直接到了養心殿的偏殿之中了。 殿中的香爐里散出來清雅的龍延香,隔著素絹半透的屏風,雕花的落地花罩,隱約可以看見殿內深處巨大的龍床像一間小屋子一樣。阿福臉一紅,轉身看這間屋子……南窗之下,鋪著明黃鍛枕的紫檀羅漢榻足有丈許長,看上去同時躺三四個人都沒有問題。 阿福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漲紅了臉,恨恨跺腳,都怪見面的地方太曖/昧了,才不是她太急色! 燕王急匆匆回來,就看見阿福臉紅得像個熟透的櫻桃,一雙眼睛有些腫了,看起來可憐兮兮的。他心中一急,抬手就摸上了阿福的臉:“臉怎么了,怎么這么紅?” 喝,還很燙。燕王一時犯了熱戀中男人都容易犯的蠢,以為阿福是生病了,急道:“莫非是病了,王承恩,叫太醫!” “不許叫!”阿福一聽急得忙跳起來,伸手去捂燕王的嘴,她有什么病?請來了太醫,難道給她診個相思病不成? 被阿福撲了滿懷,燕王聞著懷著人熟悉的少女香氣,覺得心中空的那一塊兒都被填滿了,他不由摟緊了阿福的腰,把她整個抱在了懷里。 這樣被人抱著舉高高的姿勢,阿福是很習慣的,甚至左手已經下意識地摟住了燕王的脖子。就是手掌心里的嘴唇太燙手了,她急忙松開手,眼神四下里亂飄,就是不好意思看燕王,哎呀,她的手心占了個便宜。 燕王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阿福犯的是害羞病,他笑出了聲:“阿福,你怎么這么可愛呢。” “我是熱的,”阿福紅著臉,賴在燕王身上不下來,嘴上說著熱,身體卻更加貼緊了燕王,一雙手都摟住了燕王的脖子,就差黏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