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屋子里頭,姑娘們鶯聲燕語好不熱鬧,隔著種了花木的院子也能聽見幾聲笑語,宋青河抬著眼望里頭望,不多時桃花影下,穿著湖藍衣裳的小姑娘就蓮步輕悄地下了臺階來了。 “青河哥哥,你回來了,”阿福走得好看,速度卻不慢,近了宋青河跟前,俏生生地給他道了個萬福,言語間十分高興。 “我給你帶了些蘇州的點心,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宋青河看著跟前花骨朵似的小姑娘,心里澀澀的,自從發現自己對阿福生了旁的心思,宋青河就在暗中謀劃著攢銀子了,哪知道變故來得如此之快。 聽見有蘇州點心,阿福果然高興,笑著道了謝,“青河哥哥最好啦。”宋青河是院子里劉婆婆的孫兒,小時候大家都是一起玩兒的,縱然長大了也不曾生分,更別說宋青河時常給阿福帶好吃的,在阿福心里青河哥哥就跟自家親哥哥沒什么兩樣了。 宋青河強笑了笑,低語,“那你可愿意讓我對你好一輩子?” “青河哥哥你說什么?”宋青河的聲音太輕了,阿福沒聽清,疑惑地望著宋青河。 “沒有什么,”宋青河注視著阿福清澈透亮的眼睛,里頭干干凈凈的,依舊沒有他曾期盼過的情緒。 宋青河悵然地搖了搖頭,“不是要點心待客么,還不快拿了去?!闭f著把點心盒子遞給了一旁垂著頭的興兒。 “那我就先進去了,”阿福遲疑地看著有些不對頭的宋青河,又對他福了福,“謝謝青河哥哥?!?/br> 宋青河擺擺手,看著阿福進了屋子里去了,才是轉身往外頭去了。 阿福帶著興兒剛進屋子,就被阿芙拉住了,“jiejie剛剛神神秘秘的去了哪來?” “青河哥哥從蘇州回來了,給我們送了些蘇州的點心,”阿福低聲道,她知道阿芙小性兒,也不說宋青河是單給她送的點心。 聽了這話,阿芙擰著帕子笑了,“青河哥哥對jiejie真是極好的,每回出門兒,都惦著給jiejie帶點心?!?/br> 她這話沒掩飾,屋子里的姑娘們都聽見了,霎時大家都靜了靜。蘭汀這么一說,宋管事對芷沅確實是上心了,可兩人打從一開始就沒甚么可能,芷沅的身價銀子兩千兩,宋管事得不吃不喝攢到哪年去? 紫嫣心善,忙打岔,“就蘭汀meimei話多,每回的點心難道少你吃了?”既然芷沅從不曾對宋管事動過心思,何必點破了讓她徒增煩惱。 “想來是每回都搶不過芷沅,冒酸水了罷,”紫玉狹促些,話里有話刺了蘭汀一句。她就是看不慣蘭汀表面上與芷沅姐妹情深,暗地里卻時不時要踩芷沅一腳好彰顯自己出眾的行徑,完全忘了她自己不過是個贗品而已,就連額上的朱砂痣還是仿著芷沅點的。 “我是比不過jiejie貪吃,”阿芙絞著帕子的手頓了頓,淡笑道。 “我不過是胃口好了點,可別排揎我了,”阿福也聽出來了幾人的話音不對,連忙插。進去,“趁著mama不在,大家也多吃點呀。” 紫玉還想再說幾句,被紫嫣扯住了袖子,便轉頭對阿福道:“含煙是蘇州人,老說揚州城里那幾家蘇式點心鋪子不地道,我可要嘗嘗這打蘇州來的點心究竟是什么味道?!?/br> “隔著盒子,我都聞到香了,想來是不錯的,”阿福笑著打開了那個三層的點心盒子,里頭每層又分了六格,一共是十八樣點心,琳瑯滿目。阿福就捧著裝了蘇式月餅的那一層到紫玉跟前,“紫玉jiejie你喜歡的咸口點心?!?/br> 自己的喜好被人記在心上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紫玉笑著伸出纖纖玉指拈了一個小酒盅大的月餅出來,“我還是頭一回在中秋之前吃月餅。” 紫嫣也伸手拿了一個,笑道,“可巧今兒十五,便提前與芷沅meimei把中秋過了。” “紫嫣jiejie說的是,過幾日芷沅出了門子,就見不到了,”一個與阿福差不多年紀的小瘦馬有些悵然地道。 “我們這些人,聚散無定數,憐取當下罷,”紫玉聽著這話也有些嗟嘆,她和紫嫣都是到了年紀的,指不定哪日就被人買走了,若是有造化還好,就怕是落個凄涼下場。 紫玉一句話說得眾人都惆悵了,她們這些人,身似浮萍,聚散不由己。 “既然是過節,到晚我請廚房置辦一桌席面,姐妹們來吃酒可好?”阿福見大家情緒忽然低落,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強打起精神來邀大家吃酒。 “過什么節呢?芷沅你又找由頭貪吃!”徐婆子一來就聽見這話,輕飄飄地橫了阿福一眼,“往后我是管不了你了,沒我看著,你仔細吃成個胖子,看朱公子還要不要你!” 瘦馬頂頂要緊的就是瘦,吃胖了像什么話! 阿福被徐婆子數落得成了棵焉巴巴的豆芽菜,不敢當著mama的面還嘴,卻在心里嘀咕,她又吃不胖。 阿福是徐婆子看著長大的,她嘴巴一抿徐婆子就知道她心里不服氣,不過今日是個好日子,徐婆子也懶得訓女兒,左右出了門子,是好是歹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因而徐婆子又道:“你們芷沅meimei定了人家,按著慣例是要擺酒的,晚上就在漱玉閣擺宴,大家熱鬧熱鬧?!?/br> 徐婆子這話一出,大家自是沒有異議的,看著mama尋芷沅有事,便都識趣的散了。 第5章 徐婆子是帶著裁縫來的。 阿福忙與興兒一起收拾了案幾,請兩人坐下,奉茶。 “芷沅姑娘大喜了,”來給阿福量身的裁縫是香如故慣常請的香秀坊的李裁縫,還未喝茶先道喜,一雙利眼把阿福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笑著道,“芷沅姑娘比開春那會兒更出落了,身量也長了一寸。” 徐婆子聞言也仔細看了看阿福,笑道:“還是你眼利,我日日見著她,都不大覺得出來?!避沏浔毁u到香如故的時候才五歲,長得又黑又廋,乍一看就是個丑丫頭,要不是她看著她額頭上一粒朱砂紅痣格外精致,一雙滴溜溜的黑眼珠又透著靈性,出了四兩銀子買了人,就要錯過這么個好苗子了。 結果好好養了一年,芷沅就越長越精致,玉雪粉嫩的,可把院子里的人都驚到了,徐婆子還記得那對夫婦不過是長得齊整而已,能生出個這么漂亮的女兒,沒準是祖墳冒青煙了。 后來蘭汀也被她的秀才爹賣到了香如故來,兩個小姑娘小時候長得是差不離,徐婆子就起了意,把兩人當做雙生子來養,還用了秘法在蘭汀額上點了個與芷沅一模一樣的朱砂痣,就是想借著雙生子的噱頭把兩人身價提一提。 只可惜這回的朱公子沒看上蘭汀,不然還能多賺一筆,徐婆子念著這個憾事,四下一看,問道:“蘭汀呢,怎么不在?” “她去送姐妹們了,”阿福怕mama怪罪阿芙,忙道。 “既然她不在,你就比著她的喜好給她也挑一身衣裳,”徐婆子知道蘭汀是個愛交際的,也不深究,她決心吸取教訓,把手里頭的好苗子都裝扮上,便吩咐芷沅給蘭汀挑衣料。 “不如等她回來再看罷?”阿福想著阿芙愛美,她對自己搭配衣裳的能力可不看好,給阿芙搭配丑了怎么辦?“再說還要量身呢。” “姑娘不必擔心,蘭汀姑娘的尺寸我是記著的,”李裁縫為人精明,對于老主顧家姑娘們的身量尺寸都是記得很清楚的,縱然是不愛做衣裳的芷沅姑娘她都能留心記著,愛俏的蘭汀姑娘她如何能忘? “蘭汀姑娘還在長個子,一會給她裁料子的時候多留兩寸余地就是了,”李裁縫很有經驗。芷沅姑娘就要出門子,自然是做合身,蘭汀姑娘還不急,做得略寬松也無妨。 話都說到這里了,阿福也沒反對的余地,依著李裁縫量了身,果然如李裁縫所說長了一寸。 “前幾日我們香秀坊剛進了一批新料子,都是頂好的織錦緞,知道芷沅姑娘要做嫁衣,我就都帶了些尺頭來,”李裁縫記好了芷沅姑娘的尺寸,就讓她的小丫頭打開帶來的包袱,里頭整整齊齊擺著十幾二十種各色尺頭,有一半顏色都是如海棠紅、石榴紅之類的偏紅色。 香秀坊慣常做的是煙花柳巷的生意,衣料質地算不上頂級,樣式花色卻都是新鮮時興的,一溜兒擺開在紅漆圓桌上,真是燦若霓虹,賞心悅目。 “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李裁縫笑看阿福,心里有些惋惜,長得仙女一樣,可惜沒能投生在好人家,年紀這么小被買了去,那主顧沒準有不好的癖好。不過李裁縫常年與這些瘦馬妓子打交道,可嘆的故事看得多了,同情心也消磨了,念頭一起就略過了,只一心推薦自己帶來的料子,做成了又是一筆大生意。 畢竟是年輕的小姑娘,就沒有不愛漂亮衣裳的,阿福伸手摸摸那些柔軟光滑的衣料,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種十樣錦的是如今最時興的樣式,前兒如是閣的姑娘出門子就是做了一套銀紅的嫁衣,”李裁縫看她糾結,忙推薦道。說著拿起一塊兒海棠紅的在阿福身上比劃,“不過依我看,芷沅姑娘更適合海棠紅,嫵媚嬌俏?!?/br> 瘦馬出門子雖也說是出嫁,可畢竟是給人做小,哪里能用正紅呢?也只有選些偏紅旁色了。 “mama覺得怎么樣?”阿福聽李裁縫這么說也覺得好,詢問地看著徐婆子。 “我看這個夾金線牡丹的更好看,”徐婆子卻挑了一塊兒與正紅十分相近的朱色錦緞,重重牡丹天姿國色,其上金線熠熠生光,做成衣裳,定然是極為出色。 “徐jiejie好眼光,這個料子好是好,就是太打眼了,”李裁縫好心提醒。瘦馬是去給人做小的,打扮太張揚了,豈不是扎大婦的眼? “無妨,我家女兒如此容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方是得宜,”徐婆子笑笑,那朱公子遠來揚州買人,怎么會帶正妻?即使帶了人也只會是嬌妾美婢。芷沅新過門,正是新鮮,這個時候不趁機爭寵,要放到什么時候去? 徐婆子養瘦馬全為牟利,可也希望自家出去的瘦馬能有個好下場。 既然徐婆子都這么說了,李裁縫就記下了朱紅金線牡丹做嫁衣。 阿福自己挑了豆綠、藕粉等色做了兩身春裝,兩身夏裝,這就算是徐婆子陪送給她出門子的嫁時衣了。阿福念著李裁縫推薦的海棠紅十樣錦好看,就給阿芙選了做褙子,又配了柳綠的做裙子。 待到送走李裁縫,阿芙還是沒有回來。 徐婆子拉了阿福的手同坐榻上,低聲囑咐她,“我也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出門子了,陳mama的課還沒來得及全都教給你,這兩日你就專心跟著她學一學,不要偷懶。” 香如故的陳mama教的是閨房之樂,阿福羞紅了臉。 “男人呀貪色,你伺候好了他的子孫根,才能讓他離不了你。不然就是天仙,在床上木頭一樣不知趣,也是要被男人冷落的?!毙炱抛诱Z重心長。 阿福的臉更紅了。 徐婆子笑著摸了摸她guntang的臉,“這有什么可羞的,男女人倫,食色性也,往后你就知道好處了?!?/br> 徐婆子看她把頭越垂越低,生怕她把自己羞死,略略交代了幾句就起了身。 “mama,您的鐲子,”阿福忙取了裝著徐婆子那雙翡翠手鐲的盒子追出門去,光顧著害羞了,差一點忘了把鐲子還給mama。 “我也沒什么好東西給你陪嫁的,這雙鐲子你就留著罷,”翡翠也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徐婆子親手再把一雙碧盈盈的鐲子給阿福戴上了。 阿福手腕細白,戴著這翡翠的鐲子格外好看。她喃喃道了謝,站在房門口廡廊上目送著徐婆子走遠了。 午時的日頭升得老高,院子里靜無人聲,阿福倚著廊柱張望,也不知阿芙去了哪個姐妹的屋子。她素知阿芙心氣兒高,這回偏偏是她被選走了,她便有些擔心她。 阿芙卻是不在香如故里了。 卻說當時,紫嫣等幾個年紀大的瘦馬從阿福房中出來以后就各自回房了,年紀小的瘦馬們還有些活潑,舍不得就散,聚在廡廊上嘰嘰喳喳議論芷沅的好運氣。 因蘭汀和芷沅是住一個屋子的,看見也蘭汀避了出來,有人不免覺得奇怪,一個穿著丁香紫褙子的姑娘就好奇地問:“蘭汀你怎么也出來了?” “mama定是有私房話兒與jiejie說呢,jiejie臉皮薄,我要是一旁聽著,可不得羞死,”阿芙眼波流轉,掩著嘴笑道。 她這大有深意的樣子,姑娘們瞬間都懂了。瘦馬學那些琴棋書畫不過是給自己鍍個才女的金,歸根到底都是為了伺候男人,她們的功課里,那些閨房之樂才是重頭大戲呢。阿芙這么一說,可不是個個都明白了。 頓時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小瘦馬于房中之事學得不如jiejie們深入,還是一知半解的時候,mama定然是要提前與芷沅詳說了。哎呀,想想就覺得好羞人。 阿芙等姐妹們笑過,這才開口道:“你們可有人要出門,芷沅jiejie不日就要出門子了,我想買個扇面給jiejie繡一把并蒂蓮的團扇。” 小瘦馬們年紀都不大,mama還不太拘著她們不讓出門,如阿芙想要自己出門買扇面,叫上個婆子陪著就行,只不能離了香如故所在的梨花巷前的小南街。 “我有一把素面的湘妃竹扇面,蘭汀你要不要,”那個丁香紫褙子的姑娘正好就有扇面,很是大方地對阿芙說。 “謝謝榆梅jiejie了,不過我還想親去繡坊挑一挑絲線,”阿芙笑著拒絕了,“上回叫興兒幫我買,結果買來的都不甚合我的意?!?/br> “現在出門,日頭太曬了,”一個姑娘看了看庭院中明亮的陽光,搖了搖頭。 靠臉吃飯的瘦馬們都很是珍惜自己的容顏,聽了這話,縱然有想出門的姑娘,看了廡廊外頭太陽,都退卻了。 “那我就自己去了,”沒有人同去更好,阿芙笑著與眾人告別。 香如故所在的梨花巷是揚州有名的脂粉之地,養瘦馬的、蓄妓子的,還有揚州大名鼎鼎的當紅名妓阮湘湘就住在梨花巷口。 阿芙在香如故健壯仆婦的陪同下出了門,走到梨花巷口,阮湘湘家門口停了一輛油壁香車,看形狀阮湘湘正要出門。 阿芙就往院墻下站了站,粉黛青瓦墻頭綠蔭砸地,卻是傳言里癡慕阮湘湘的南洋商人帶來的異種花木長得正葳蕤豐盛,枝葉蔓蔓越過了粉墻。 “mama你看那阮湘湘真是風光,”阿芙抬手搭在一根垂下來的枝條上,羨慕地道。 “不過是看似風光,”仆婦為阿芙打著傘,她順著阿芙的話望過去,正見一身盛裝的阮湘湘眾星捧月地登上香車,她不屑地笑了笑。沒留意阿芙悄悄折了一根碧綠的枝條藏在袖子里。 第6章 妓子迎來送往,艷名遠揚,瘦馬任人挑揀,深藏內院,也不知究竟是誰更可憐一點。 阿芙攏了攏袖子,她偏不信命。 仆婦抬頭看看正當空的太陽,催道:“姑娘快走罷,你身子嬌貴,可經不得這毒辣的日頭。” 阿芙溫婉點頭,提步走出了樹蔭下。 香車里,阮湘湘嫌棄車廂悶氣,命小丫頭挑起了簾子,一眼瞧見路旁的粉衣小姑娘,長得艷麗嫵媚,最妙是額上一粒紅痣,鮮艷如珊瑚。 “那便是香如故的姑娘吧,也不知是哪個?”阮湘湘看著鮮嫩的小姑娘,不免生出自己花年漸逝的感慨,“真是鮮嫩水靈。” 馬車轆轆,離路旁的人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