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由遠及近而來的,是一九歲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穿一身粗布衣裳,面白如玉,眉目英氣非常,小小年紀,冷著臉的時候就已經很有威嚴。 沐藏劍哈哈笑了聲,從鼎上翻身躍下,撲到小公子身上,亂揉了他頭發一把。 “沐藏劍,你找死嗎?”小公子惱羞成怒,臉都氣紅了。 “戰驍,是小寶兒啊,小寶兒回來了,你好生看看,最像師娘的那個。”沐藏劍掰著小公子的臉讓他看。 叫戰驍的小公子皺著眉頭打量小姑娘,看了許久,他吐出一句話:“沐藏劍,你胡說八道,小表妹沒這么好看,她小時候臉小小的,還流口水,我抱過她。” 沐藏劍都快笑得在地下打滾了。 掌管沐家所有藥材鋪,最擅經營的老六沐廣豐摸著雙下巴道:“戰驍,真是小寶兒的,你說她不好看,我們都給你記著。” 戰驍這下一身都僵了,他難以置信地上前,圍著小姑娘轉了幾圈。 小姑娘有些緊張,她眼不眨地盯著戰驍,吞了口唾沫,小聲說:“我……我叫姜阮……” 戰驍哼了哼,掃了九人一眼:“名字都不對,小表妹叫酥酥,她不是呢。” 九人也壞的很,根本沒一人站出來提醒他。 小姑娘摸著小木馬頭上的紅絲絳,嬌嬌地吐出一句話:“我也叫酥酥……” 戰驍都被搞懵了,他睜大了眼睛看著小姑娘,耳朵尖都燒了起來,紅紅的,像是被沸水燙過一樣。 “小……小表妹,”他忽的手腳無措,在小姑娘軟萌萌的目光下,哼哧哼哧地憋出句,“小表妹,我是驍表哥哦,我沒有說你不好看,我……我……” 小姑娘一扭頭,拱進雀鳥懷里,不理他了。 這下,戰驍當真欲哭無淚,其他看熱鬧的九人幸災樂禍地挨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節哀順變。 桃源大部的人,小姑娘基本都見了一面,雖然都是眾人看她,她都躲在雀鳥身后。 其實整個桃源呈葫蘆形,是個天然形成的山谷,周遭被蔥蔥巨樹遮掩,故而鮮少為人知。 走到桃源盡頭,是座三層樓的精舍,那精舍通體都是用香樟木搭建而成,不生蟲蟻,又上了漆做特別的處理,也不受潮。 精舍前面,栽種著不同于外頭的桃樹,而是一排排的梨樹,以及叢叢白梔子。 這個時節,尚且還有梔子花開,潔白的梔子花大朵大朵的,馥郁又芬芳,十分好聞。 小姑娘幾乎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里,她踮起腳尖朝精舍內看了看。 掛在尖翹檐角的魚骨風鈴微微晃動,發出清脆的叮咚聲響。 九人站在院子里,連同戰驍,都不約而同安靜下來,并表情肅穆。 小姑娘好奇地張望了下,并沒看到其他人,她驀地放開雀鳥,抬腳就往里走。 雀鳥見九人不曾相攔,她也就靜觀其變。 小姑娘沿著梔子花叢的小徑走了一段,她低頭瞧著腳邊的白梔子,彎腰就摘了一朵。 梔子花瓣層層疊巒,白的耀眼,香的撲鼻。 “吱嘎”門牖緩緩打開。 一縷日光斜射進去,驅散死氣沉沉的黑暗,光點所到之地,盡是暖意。 小姑娘摘了花,有些心虛,她將小手背身后,把那朵白梔子藏了起來。 門牖洞開,一抹鴉灰色素紋袍裾曳動出來,緊接著是一雙修長帶厚繭的手,還有腰間懸掛的小巧玉葫蘆。 那人抬腳,從晦暗的門內走出來,站在透亮的日光下。 小姑娘抬頭,這才看清,那人一頭半白的長發,分明只有三十來歲的年紀,臉上還沒有皺紋,可一身氣息垂暮。 他有一雙點漆黑瞳,深邃不見底,沉寂的像是一汪死水。 小姑娘捏著白梔子的手一緊,她幾乎屏住了呼吸。 那人低頭也是看著她,漆黑的眼瞳里,映出個軟軟嬌嬌的小姑娘。 小姑娘微微噘了噘小嘴,她伸出手,舉著那朵白梔子朝那人遞過去。 眾人就聽她奶聲奶氣的說:“你是不是就是我的爹爹?” 那人沒說話,也沒接那朵白梔子。 小姑娘往前兩步,越發靠近了后:“你都白頭發了啊?是不是已經老了?” 聽聞這話,那人微微彎腰伸手,動作緩慢地接過小姑娘手里的白梔子。 小姑娘緊張地松了口氣,她抓著衣擺,想了想很為難的說:“可是我還沒長大,你怎么就老了?” 作者有話要說: 柿子:一窩的小舅子……一整村的親戚……還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 —————— 明早8點給大家補更一章。 第080章 還想見 “可是我還沒長大, 你怎么就老了?” 小姑娘不解又為難, 似乎不曉得要怎么辦才好,她習慣的四處張望想找大黎黎, 然而看了一圈下來,才倏地反應過來, 她已經離開京城了。 小姑娘難過起來,她扁起小嘴,有點想哭。 那人蹲下身來, 他抬手, 將那朵梔子輕輕插到小姑娘細軟的發髻里,然后說:“莫哭。”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很久不曾說過話, 喉嚨已經不習慣發聲一般。 小姑娘黑眸水汪汪的,她看著他, 抽了抽鼻子道:“我是不是要叫你爹爹呀?” 那人頓了頓說:“我叫沐潮生,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小姑娘試探地伸手,輕輕碰觸了他手背一下,又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收回手。 沐潮生遲疑了瞬, 主動伸手去牽小姑娘的手:“把你弄丟了,又這么多年沒找到你, 很對不起……” 小姑娘小手,像白蠶一樣根根都很軟,她悄悄地往那張大手心里撓了撓,雖然這只手沒有大黎黎的暖和, 但是給她一種很堅實可靠的感覺。 沐潮生說話很慢,他似乎是在邊想,在腦子里斟酌了好幾遍,妥當了才慢慢地說出口。 “我想親自去找你的,但是自從你丟后,你娘親就病了,病得很重,她很想念你,”說到這,沐潮生揉捏了下小姑娘的手指頭尖,“我也很想念你。” 小姑娘歪頭,疑惑的說:“可是大師兄跟我說,咱們家有傳家寶,很厲害的,骨頭上都能長rou。” 活死人rou白骨,這六字有些多,小姑娘記不全,只曉得傳家寶反正十分厲害就是了。 沐潮生眼中的晦暗終于消退一絲,于光亮之中升起一絲點光,像是夜幕上冉冉升起的繁星,不再空茫而冷然。 “爹爹慚愧,你娘親掛念你,得的是心病,爹爹治不了,要等你回來,她就能不藥而愈。” 話開了個頭,接下里就都順暢了,沐潮生許久未曾說過這么多的話,多說幾句后,倒是越發順溜。 小姑娘聽了個半懂,她抽出手,摸了摸沐潮生鬢邊白發,擰起小眉頭道:“頭發白了呢。” 沐潮生點頭:“你丟了,你娘親病了,我的頭發就白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其實在院子里清楚耳聞的九人倒是對這事清清楚楚。 當年小姑娘被以怨報德的賊婆子偷走,愛妻得上心病,素來懸壺濟世仁心仁德的沐潮生,幾乎是一夜白頭。 直至今日,他都仍舊不肯再出手診治任何一人。 只道:“我救了天下千千萬萬人的性命那又如何?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 從前桃源之中,時常都有外人出入,多是上門求醫,頗為熱鬧。 然今日,桃源之中,再不見任何一個外人,整個沐家,除卻沐佩玖還在行醫,其他人竟是再無一人愿意出手。 畢竟,農夫與蛇,比比皆是。 小姑娘挺起胸膛,小大人一樣的道:“不行的哦,你要先等我長大,我現在還太小了,沒法照顧你囁。” 小姑娘軟糯奶氣的話語,直白又簡單,但卻最是讓人心頭熨帖。 “好,”沐潮生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他似乎想笑一下,然這些年他不僅很少說話,連要如何笑都給忘了,“我等你長大了再老。” 他說著這話,伸手抱起小姑娘:“想見見你娘親嗎?” 那和沐潮生有七八分相似的黑眸一下就亮澄起來,許是血緣使然,小姑娘半點都不怕,她小手臂摟著沐潮生脖子,嬌嬌的問:“想呀想呀,我做夢都夢見爹爹和娘親的。” “就是……就是看不清你們的臉。”小姑娘逗著手指頭,小聲道。 沐潮生抱著她往精舍里頭邊走邊說:“娘親還病著,一會見到小寶兒可能會有些激動,小寶兒不要害怕,娘親是絕對不會傷害小寶兒的。” “嗯!”小姑娘重重應了聲,“我可以親親娘親,這樣娘親就會很開心啦。” 說完這話,小姑娘忽然反應過來,她瞅著沐潮生,驀地小腦袋栽過去,飛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沐潮生腳步一頓,小姑娘身上的奶香味淺淺淡淡得還縈繞在鼻尖,小嘴還嬌嬌嫩嫩的,就像清晨初初綻放的白梔子一樣,含著露珠,可人極了。 小姑娘在沐潮生身上洋洋得意地晃了晃小身子:“我親親了爹爹,爹爹有沒有開心一點?” 沐潮生沉默良久,才聲音沙啞地應了聲,他抬頭,將涌上眼眶的那點酸澀壓了回去:“很開心。” 小姑娘高興了,也就沒注意沐潮生要抱她去哪,待到腳尖落地之時,她才發現,這會自己站在個輕紗縹緲的偌大廂房里頭。 整個廂房沒有立柱,也沒有屏風案幾,只有從橫梁垂落,掛在窗牖門扉上,做遮擋光亮只用的輕紗帷幔。 小姑娘好奇地踏進去,腳下一踩,也是軟綿綿的,竟是鋪了厚厚的毛褥子。 沐潮生示意小姑娘跟上,他徑直往里,走到最里間才駐足。 小姑娘就聽他聲音輕柔的說:“初棠,小寶兒找回來了,我帶她來看你,你莫要激動,小心嚇著她。” 緊接著,是嘩啦嘩啦一陣鏈條碰撞的聲響。 小姑娘撩開輕紗,就見里頭本該是擺放床榻的地方,沒有床,只有鋪了幾層的毛褥子,薄衾和軟枕隨意地擺放在上面。 毛褥子上,坐著個青絲披散的女子,她穿著白色的寬大中衣,赤著腳,無聲無息地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 小姑娘走進來,那女子眼珠轉動幾下,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只見她沒有血色的嘴皮囁嚅幾下,甚是艱難地吐出三個字:“小寶兒……” 她抬起手來,又是一陣鏈條嘩啦聲,小姑娘此時才看到,女子的一雙手腕上,竟是被鎖著拇指粗細的金鏈條,那鏈條的另一端則沒進墻壁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