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屋內煙熏火燎,實在夠嗆,霍錦寧總是覺得肺部遭了重災,他站在窗邊,呼吸著冷風送進來的新鮮濕潤的空氣,淡淡道: “尚未完成,剛剛開始,接下來要面對的困難還有很多。” 年初他接手民強鐵路股份有限公司,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啟動祖父當年未完工的蘇滬鐵路項目。在如今鐵路管轄權四分五裂的中國,想修鐵路,難上加難,他們面臨的不只是資金技術方面的問題,還有無形的政治因素。 半年來,他多次往返香港,與英國人洽談,訂購車廂、鐵軌,改良技術,聘請專家,如今準備工作就緒,蘇滬線下個月即將重新開工。 如今客廳里的這些年輕人,都是他這一年多來聚集起來的志同道合的同路人,他們有的是他舊時老友,有的是留美時的同學,無不抱著一腔報國熱忱來參與他的事業。 馮歷程推了推眼鏡道:“不錯,天氣、罷工、戰爭,這些不確定因素隨時都會成為工程致命的打擊,單就窄軌改普軌這一點,就要把原定預算翻上幾個翻。” 有人嘆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全國鐵路標準都不一,這回要不改,以后改起來更費力氣。” 謝景瀾為這件事焦頭爛額好幾個月,見不得他們又煩惱起來,叫道:“既然改了,就哪有那么多顧慮,能修一段是一段!” 呂鯤鵬贊同:“正是,如今好歹是離中山先生十萬英里的規劃又近了一步。” 馮歷程嗤笑了一聲,拿起桌上一張全國鐵路規劃圖,用兩只手指捏著一角,十分嫌棄的模樣: “你指的是這種三歲小孩兒都能連出來的網圖?毫不考慮經濟發展需要和地理環境情況,不切實際,異想天開!” 呂鯤鵬是中山先生的堅定追隨者,不忿道:“馮歷程,你不要以為你是耶魯大學的就了不起,沒有規劃哪來執行?你以為人家像你一樣天天光研究修鐵路的事兒啊!” 馮歷程哼了一聲:“空談誤國!” 這人嘴欠眾所皆知,連忙拉開兩人,互相規勸,真要叫他們吵起來,今兒個飯也就別吃了。 “走走走,出去下館子了!可別在這兒浪費口水。” “是啊,我早就餓死了,二哥一起啊!” 霍錦寧搖了搖頭,只順手拿起門邊的傘, “我送你們上車。” . 目送客車子開遠,回霍錦寧過頭來,卻發現黑鐵柵欄大門旁的花壇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她蹲坐在紅磚沿邊,頭埋在膝蓋上,伸出纖細的手臂抱住自己,在傾盆大雨中被澆得七零八落,瑟瑟發抖。 霍錦寧稍稍辨認了一下,皺起眉,大步走了過去。 “阿繡?” 小姑娘顫了一下,慢慢從臂彎中抬起了頭,她臉色蒼白,發絲微亂,滿臉是水,看不出是雨是淚。 “少爺,您說有想不通的事情可以來找你,阿繡現在真的想不通了…” 她的雙眼一片模糊,看不清楚面前這人的神色,可她還是固執的抬著頭,睜大眼睛,試圖看清他。 頭頂的大雨被雨傘阻隔,陰沉灰蒙蒙的天變成一抹清澈的藍,好像雨后初晴,微雨初歇,驅散陰霾。 而后那片藍色離她更近了,霍錦寧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抹去了她臉頰掛著的水漬,嘆息道: “進來吧。” 霍吉驚訝的看著霍錦寧出門送個人的功夫就又領回來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被澆成落湯雞一樣的小姑娘。 “阿繡?” 但他很快鎮定了下來,低聲道:“我去放熱水。” 霍錦寧看了一眼低頭打了個噴嚏的阿繡,補充道: “再煮碗姜湯。” 阿繡亦步亦趨的被領到洗漱間里,關上門,脫下濕漉漉粘在身上的衣服,走進浴缸,把自己全身泡在熱乎乎的水里,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好像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寒氣四散,這才仿佛活了過來。 小福園別墅其實只離她住的公寓相隔了兩條街,她沒有來過,來找他,是一時沖動,但也確實是急切的想問他一些話,可是到了門口卻又沒有勇氣敲門了。 她入學快一年了,她學到了好多好多東西,見過了好多好多世面,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年前剛從笙溪鎮初到上海的阿繡了。可她仍然有許多東西都不懂,知道的越多,不懂的就越多。 少爺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她希望少爺能夠告訴她答案。 無意識的雙手抱膝,不知道在浴缸里坐了多久,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霍錦寧道:“阿繡,別泡太久,干凈衣服放在門外了。” 阿繡應下,連忙從水里出來,擦干身子,輕手輕腳把門打開一條縫,把放在門口的衣服拿進來。 那是一套嶄新的素凈花色連衣裙,疊的整整齊齊,里面還包裹著襪子和貼身的小衣。 阿繡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起來,手捧著衣服不知所措,發呆了好一陣,才慢悠悠的穿起來。 她磨磨蹭蹭的從樓上走下來時,霍吉已經做好了飯菜,四菜一湯,熱乎乎的擺在飯桌上,香氣撲鼻,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咕嚕嚕叫了起來。 霍錦寧坐在桌邊正在看文件,聞聲抬頭,若有若無的笑了笑。 阿繡臉一紅,想開口解釋什么,就聽他道: “把姜湯喝了,然后吃飯。” 阿繡聽話的點頭,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小聲問:“少奶奶呢?” 霍錦寧也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誰,他和蕭瑜一樣對這個新稱呼還不是很適應。 “她在北京,不住在這里。” 阿繡有些失落,卻又不由偷偷松了口氣,她對這位少奶奶很好奇,但又有點害怕見到她。 “那我穿的衣服…” “是剛剛叫人送來的。” 說到這里,霍錦寧也不禁無奈,他長大些后,身邊就沒有丫鬟伺候了,只有霍吉霍祥兩兄弟,留學的時候不光沒人照顧,自己更是要照顧蕭瑜,幾年下來也就習慣了。現在這邊只有他和霍吉,并幾個司機下人,還有隔幾天來打掃的老媽子。 偶然來了一個小姑娘,哪怕只是待一會兒,也是各種不方便,連套臨時給她換洗的衣服都沒有。 阿繡老老實實坐了下來,大口大口喝掉了姜湯。 嗯,里面放了紅糖,不算難喝。 相對無言吃過飯,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來,霍錦寧讓霍吉泡了兩杯咖啡端上來。 “試過嗎?” 阿繡警惕著看著白瓷茶杯里的褐色液體,心有余悸。 “不不,我不喝了…” 況且一肚子紅糖姜水,她也確實喝不下了。 霍錦寧笑了下, “說說吧,發生了什么?” 其實,阿繡蹲在門外猶豫等待的時候,是非常傷心的,可以經過剛才泡了熱水澡,換了新衣服,喝了熱乎乎的姜茶,吃飽了飯,她的情緒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她斷斷續續的把她和錢亞萍的爭執敘述了一遍,心里又升起了小小的難過: “也許...我從來也不認識真正的她。” 霍錦寧并沒有什么意外,只問她: “你傷心,是因為覺得她一直欺騙你?” 阿繡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 “我想,她沒有一直欺騙我…我分的清楚。” 也許,剛開始別有用心,但每天不厭其煩給她補課不嫌她笨的阿萍,隔三差五和她一起分享零食的阿萍,帶她去家里吃飯興高采烈和她討論舞會的阿萍,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我只是傷心,我們做不成朋友了。” 她終究是失去了,她來到上海后第一個的朋友。 霍錦寧說的是對的,她們不是一路人。 “可是,為什么不是一路人呢?我本來,也只是笙溪鎮上一個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我是不是,不應該來上海?不應該癡心妄想去上學?也不應該接受你為我做的這一切……” 沒有遇見少爺的話,她又算什么? 過去,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誰對她好,她默默感激,誰對她不好,她就盡量忍耐。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應不應該承受這些,她到底有沒有資格接受著霍錦寧對她的好? “我覺得自己……” “阿繡——” 霍錦寧及時打斷了她的話,也打斷了她的自艾自憐,再這樣下去,小姑娘可能會把自己繞進死胡同里。 她太天真,太善良,也太喜歡鉆牛角尖了。十幾歲的年紀失去了唯一的朋友當然是天大的事,他可以理解,但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完全否定自己、質疑自己就不對了。 然而成長,確是這樣,要痛苦的思考,要慘烈的受傷,要透徹的領悟,要坦然的新生。 阿繡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親近的師長,如同一尾不起眼的小魚,小心翼翼的游蕩在廣闊無垠的大海,稍不留神就會被漩渦卷走,被漁夫釣起,被大魚吃得渣都不剩。 好在,她身邊還有他,他愿意在她迷茫的時候指引她,幫助她,不只是因為這尾小魚是他放生大海,更多的是,他也想看著她平安長大,直到能四海遨游,天高海闊的那一天。 “阿繡,這世上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你遇見我,是你的命,旁人沒有,也是他們的命。但是,每個人也有他要走的路,未來成為什么樣的人,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幫助你,并不要求回報,唯一希望你能做到的,是認真讀書,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不過,如果你覺得心生愧疚,可以把這份愧疚用在學業上,將來盡己所能來,為國為民,就算是給我最好的報答了。” 她有些不解:“要,怎樣做?” 霍錦寧頓了頓,緩緩道:“當今國家積貧積弱,內憂外患,中國大地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小阿繡,他們沒飯吃,沒衣穿,沒學上,也沒有一個霍錦寧護著,他們需要一個嶄新的明天。這個明天需要我們來共同創造,文人筆下定乾坤,武將馬上安社稷,以能盡之能,做當做之事。” 阿繡認真思索了一會兒他的話,然后鄭重的點了點頭。 這一刻起,她面前似乎有一條更寬廣的路鋪就在眼前,她只能模模糊糊能看見前方霍錦寧的身影,而他面前的,是錦繡大地,浩蕩山河。 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他有關。 她將用一輩子時間仰視他,追逐他,終其此生,無怨無悔。 作者有話要說: 民國時期中國的鐵路都是外國修的,而且各國之間各修各的,有的采用國際標準,有的采用本國標準,最后導致很多鐵軌寬窄不一,連接起來十分困難,乘客和貨物在各個樞紐都要下車換乘,無法直達某地。 孫中山先生曾經提出過“十萬英里鐵路”的規劃,并且親自畫了草圖,初衷很好,但效果就見仁見智了,從圖紙上看只是很簡單的把一些相鄰城市連起來,連地形地貌都沒考慮,不過到底是一個宏偉的愿景吧。 截至2016年年底,中國鐵路營業總里程達12.4萬公里,規模居世界第二;其中高速鐵路2.5萬公里,位居世界第一。 當初我們被人恥笑的夢想,百年來一點一點的都在實現。 第3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