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jié)
清晨, 他比別人起得都早,先在屋后頭來回跑, 直到跑夠時辰了再去井邊,與其他內侍一樣打水洗漱。 從空桶到半桶水, 從半桶水到兩桶水, 從連著跑幾個來回就氣喘吁吁,直到連跑小半個時辰都只是微微喘息。 數(shù)年如一日。 推芮大生的那一下,是看準了桌角推過去的,他使足了十分力。 他從沒覺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對, 但夢也就自那時候開始了。 起初僅僅是芮大生,后來偶爾也有其他人。 在夢里,時序會顛倒,場合會混亂,兩世的事情駁雜地混在一起,但每一回夢境到了最后,都是一雙死死扼住脖頸的手,扼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夢中他甚至看不真切面前人的樣貌,但他還記得那人說的最后一句話,還有他說話時,無須的下頜上那顆突出的rou痣。 “阿晨,咱家也是沒法子啊……下一世投個好人家吧……別做咱們這樣的人了……” 呵,真是諷刺。 朱祈贊自挑戰(zhàn)二皇子朱裕賦贏了射箭比賽之后,就不再天天去校場了,轉而潛心課業(yè),并讓芮晨作陪讀。 后來宮里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七公主蕩秋千時失足從秋千架上摔落下來,一旁的宮女與內侍急忙去接,卻沒能接住,仍是讓公主摔傷了。 當天陪著七公主蕩秋千的所有人都挨了板子,秋千架旁的那幾個內侍與宮女更是差點被活活打死。 朱祈贊去看望這位受傷的皇妹,慰問幾句后也就出了殿,走在殿廊里時,朱祈贊看了眼芮晨,他平時就少言寡語,今日更顯沉默。 “芮晨,你說……那些宮人該不該責罰?” 芮晨語調沉穩(wěn)地答道:“回殿下,奴以為這些宮人是該罰。他們有護庇看護之責,公主摔跌受傷,是他們失責,自然該罰。” 朱祈贊意外挑眉:“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芮晨道:“回殿下,以奴愚見,失責分兩種,一是疏忽大意所致,此乃本可避免之誤,若有錯失,該當嚴懲。” “二是因能力不足所致,此乃無可避免之失責。若要追責,理該重罰做出安排布置之人用人不當,而輕罰因能力不足而難以盡責之人。” 朱祈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巧的是,這天晚間諸皇子去向父皇母后請安時,明宗問了同樣的問題。 諸皇子一一作答,有說該罰的,有說不該罰的。 輪到朱祈贊時,他把芮晨白日間的觀點說了出來。 明宗似帶笑意地看著他,追問了句:“以你之見,又該如何?” 朱祈贊便答:“內宮中侍衛(wèi)不得入,而內侍宮女多體弱,若有意外,難以護衛(wèi)公主與妃嬪安全,以兒臣愚見,可選身家清白且年紀較小之內侍或宮女習練武藝,再將他們分派各殿,擔負護衛(wèi)之責。若是今日皇妹身邊有這樣的護衛(wèi),也就不至于跌傷了吧?” 當時明宗對此提議不置可否,但事過半個月后,便有圣命,要各管事太監(jiān)挑選舉薦十至十五歲之間身家清白的內侍,經司禮監(jiān)審核通過后,統(tǒng)一由錦衣衛(wèi)中武藝高強者教授武藝。 芮晨找盛安福,希望他舉薦自己去習武,自然也少不得送上一份豐厚孝敬。 盛安福滿口答應,讓他放心,臨了卻又留下一句:“做義父的是替你舉薦了,至于成不成,那還得王太監(jiān)說了算啊!” 芮晨只道:“義父肯舉薦便是恩德了。” 朱祈贊也得知此消息,問芮晨是想繼續(xù)陪讀還是想去學武。 芮晨低頭道:“殿下垂愛,奴不勝惶恐,習文習武,但憑殿下安排。” 朱祈贊睨他:“老實答話,別跟我來虛的。” 芮晨抬眸問:“奴可否兼得?” 朱祈贊笑了:“你會分.身術?” 芮晨亦微笑:“那倒不會。即便習武也不至于日日夜夜不能停歇,隔日花上半天也就夠了,平日還是陪殿下讀書。” 朱祈贊拍案:“就這么定了,我找人舉薦你。” 建昭二十九年,芮云常進入司禮監(jiān),朱祈贊賜字云常。 宣寧元年,朱祈贊登基為帝。同年,二十四歲的芮云常成為司禮監(jiān)首席秉筆太監(jiān),執(zhí)掌東廠。 而盛安福那時候仍是司禮監(jiān)監(jiān)丞。 時移世易,這幾年芮云常每回見著盛安福還是客客氣氣的,但兩人之間越來越少以義父子相稱。 芮云常升為秉筆太監(jiān)后,兩人更是成為上下屬關系。尊卑不能不分,盛安福每回見到他,反而還要行禮。 為避免這種相見時的尷尬,芮云常把他調去內官監(jiān),還升一級,做了內官監(jiān)少監(jiān)。即使如此,兩人在宮里進進出出總少不得碰面。 一次芮云常轉過廊道拐角,正碰上盛安福迎面過來。 盛安福上前來行禮,行至一半,芮云常抬手虛扶了一下,讓他起身。他仍是恭恭敬敬把禮行完。 芮云常朝他輕點一下頭便繼續(xù)往前走,走出兩步忽然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盛安福正起身,冷不防與他對上,急忙垂下眼皮。但在他低頭之前,芮云常已經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芮云常彎彎嘴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