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那時胖琴從大門里伸出頭來,好奇了打量了很久,等看到蔣珂從車上下來,她才咋呼起來,回頭就往院子里跑,沖著西屋大喊,“嬸兒嬸兒,可兒回來啦!可兒回來啦!” 因為今天是蔣珂的生日,李佩雯正在搟面條。就算蔣珂人不在家,長壽面也還是要吃的。她搟著面皮聽到胖琴這一聲聲驚叫,想都沒想拿著丈把長的搟面杖就出了灶房來,問胖琴,“你別哄嬸兒,哪呢?” 胖琴說話開始吞吐,“就……就門外,還有一輛綠皮車呢!” 而屋里正在看書寫作業的蔣卓和坐著發呆的蔣奶奶,也聽到了胖琴咋咋呼呼的話,蔣卓捏著鉛筆就跑到了院子里,問也不問胖琴,直接就往大門上去。 蔣卓和李佩雯走到大門上,打眼就看到蔣珂站在一個穿軍裝的男同志身后站著,那男同志正躬身在車里掏東西。 李佩雯激動得一時忘了說話,還是蔣卓先出了聲,叫她,“姐!” 蔣珂聽到聲音一回頭,就看到李佩雯和蔣卓站在大門上,旁邊立著個胖琴,而蔣奶奶拄著拐杖正從院里出來。還有其他三屋里的叔嬸,同齡不同齡的孩子,也都從院里聚了過來。 蔣珂的眼眶在看到李佩雯蔣卓和蔣奶奶那一瞬間就濕潤了起來,然后她轉身幾步到李佩雯面前和蔣卓面前,笑著啞聲說一句:“媽,我回來了。” 李佩雯朝她伸手,想碰碰她,但因為自己滿手的白面絮子,就沒碰,濕著眼眶吸著鼻子說:“回來好,回來好,快回家,走。” 蔣珂踩上臺階要跟他們進院子,想起來安卜還在后面。她頓住步子回下頭,只見安卜正扛著一大袋的米在肩上,站在她身后。 蔣珂這便讓了讓步子,先跟李佩雯和蔣奶奶介紹,“媽,奶奶,這是我們團里的安干事。這次一起來北京出差的,隊長安排他送我回來的。” 一聽說是團里的干事,李佩雯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招呼好,院兒里的男人這就自動出來,幫忙接下安卜身上的米袋,又一個去幫著扛車里的面袋子。 來的是軍隊里的人,穿著筆挺的軍裝,戴著帽徽領章,又是干部,哪個老百姓不賣面子? 東西拾掇拾掇都有人拿,一群人你讓我我讓你地都往院子里去。這時候再一瞧,一院兒里的和一家子又沒什么分別。 米面給抬到蔣家的西屋里放著,趙美欣的父親回去家里又拿了包紅皮軟包裝的香煙出來,抽出兩根遞到安卜面前,客氣地笑著說:“也沒什么好煙,您湊合抽兩根。” 安卜一般不抽煙,婉言謝絕兩句后卻還是接下了。他不抽,把煙擱手里拿著,拿一氣又給塞到耳朵上夾著。 這時候院子里的四戶人家,甭管吃過沒吃過的,都聚在蔣珂家的西屋里。女人們圍著李佩雯蔣珂,問這問那,說這個說那個。李佩雯連面條都不用搟了,南屋的女人幫她搟了面條。各家里有什么好東西的,也都拿過來送到李家,湊合到一起幫忙做飯。 男人呢,就都圍著安卜,說一些他們知道的革命事跡,又從安卜那里問問現在部隊里什么樣子。總之人也多,七嘴八舌的,一人一句話說一夜也說不完。 這是四合院里頭的四戶人家,四合院外頭的呢,看到了吉普車,也看到了吉普車上穿軍裝下來的兩個人,老老少少都來看熱鬧。有的進了院子來,到蔣珂面前說些好話再走。 反正這一晚整條胡同都很熱鬧,和逢年過節比起來,氣氛沒差到哪去。 蔣珂被圍在女人堆里說話,都問她在部隊里怎么樣,能不能爭取服役期滿留在部隊里之類。蔣珂笑著一個個地回答,然后又問她們一些事情,比如:“美欣姐結婚了嗎?” 蔣奶奶在她旁邊戳著拐杖往地上搗,說:“你回來瞧見她啦?她早結啦,你去南京沒多久,她就和徐經理和好了。那日子都定好了,嫁妝也備好了,瞎鬧呢。現在肚子都挺大了,要生了,是不是,她嬸兒?” 美欣媽聽了點點頭,“也就還有一個月吧,就差不多生了。” 蔣珂笑笑,覺得挺好,美欣媽又說:“杏芳兒也找好人家了,馬上也結婚了。她啊,一心想考文工團,考不上。現在說認命了,要嫁人過日子。” 就這樣,一院兒里的人,把胡同里胡同外各家的事情都拿出來跟蔣珂說了遍。沒什么大事,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蔣珂愛聽,興致從來沒這么高過,似乎也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感受到過四合院里的nongnong人情味。 安卜在男人堆里說話,實在推辭不過去點了根煙在手里掐著,燒半截抽半截,不時就往蔣珂那看看。 他只見過蔣珂在部隊時候的樣子,但沒見過她在家里和家人鄰居在一起的樣子。人在不同的環境下,呈現出來的模樣也還不同。而了解,都是從看到一個人在不同環境下所呈現出來的樣子開始的。 他看著蔣珂在人群里眉開眼笑嘮家常的樣子,只覺得她在自己心里更加立體可愛起來了。當然,又因為認識了她的mama奶奶和弟弟,心里的感覺又跟之前不一樣了。 而蔣珂和安卜進了四合院之后帶起來的熱鬧氣氛一整晚也沒歇過,四戶人家在院子里拼了各家的桌子在一起,把燒好的菜都擺上桌,一院兒的人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喝酒。后來又都知道蔣珂過生日,那就全是祝小可兒生日快樂的,還有女人打趣說:“這個生日過了,就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 蔣珂笑著回話,“才十八,還早著呢。” 這又有女人回,“早著什么早著?姑娘家不就這幾年,說嫁人就嫁人了。這樣,咱們都幫你物色著,叫你媽也托她同事都瞧瞧,有合適的,給你介紹。” 蔣珂聽到這話后就不自覺看了看安卜,安卜果然也在偷摸摸看她。不過她目光只和他碰了一下就收了回來,繼續跟女人們瞎嘮,“嬸兒,我不急的。就算退伍,也還得有兩年時間。我還想努努力,在部隊里留下去呢。” 然后女人們便都開始發揮絮叨本事,把女孩子家嫁人這事說了又說,總之都是說蔣珂現在條件這么好,可以找個很好的婆家,這是姑娘家一輩子的事,最不能馬虎。 因為蔣珂是女孩子家,吃飯的時候陪著聊聊天說說家常就是了。但作為男人的安卜,就面臨著被派酒。 他雖然推辭,說什么開車不喝酒,自己不能喝之類的,但最后所有的理由都被一幫熱情的大老爺們給否定了。開車不喝酒,那就不走嘛,留下住,四戶人家呢,還沒張床給他睡覺?不能喝酒就少喝點嘛,盡興就行,總之不能不喝。 盛情難卻啊,所以安卜最后還是喝了酒的。留著量,七分醉。 晚上的時候她被安排在胖琴家的東屋里睡覺,洗漱的水都是胖琴爸爸給他打的。躺倒床上后腦子昏昏的,沒一會就困意上襲,要睡覺。 蔣珂過來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合上眼睛了,胖琴的爸爸跟蔣珂說:“小伙子酒量不錯,也沒讓他多喝,沒事的。” 蔣珂點點頭,看沒什么大問題,也就回去睡覺了。 回到家,熱了一晚上的氣氛也終于冷了下來。蔣珂反身關門的時候長長呼了口氣,抬手戳戳笑得發僵的嘴角。 蔣卓這時候還沒睡,坐在床上,看蔣珂進來就開口問她:“明天什么時候走?” 因為蔣珂一直被女人們圍著說話,所以蔣珂回來后就沒跟蔣卓說上一句話。她這時候聽他開口問,轉過身便回他的話,“吃完午飯應該來得及,下午兩點之前到團里。” “哦。”蔣卓應一聲,“那我明早去學校請半天假,回來陪你。” 蔣珂笑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過你要是想請就請吧。” 蔣卓還要再說話,李佩雯這時候從里間伸出頭來,叫蔣珂,“可兒,今晚跟我睡。” 蔣珂還沒應呢,忽然聽南頭屋里的蔣奶奶出聲說話:“前年那會兒你還煩她呢,被你拿搟面杖拽了頭還被你剪了舞蹈鞋,現在當親閨女了?好容易回來一趟,怎么就不讓跟我睡一屋?” 李佩雯抿抿氣,回蔣奶奶的話,“媽,您別提前年的事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都快過去兩年了。可兒好容易回來,您行個方便,讓她跟我一屋里說說話。” 后來蔣奶奶也沒再跟李佩雯爭,就放蔣珂跟李佩雯一屋里睡覺去了。 蔣珂聽話聽音,到屋里睡下后,憋不住,還是小聲問了李佩雯,“奶奶是不是也知道了?”不知道為什么要說現在當親閨女了這話? 李佩雯躺在她旁邊,給她蓋蓋被子,說話聲音很小,“你也別多想了,隔個窗戶隔個門兩家人那看不出來,一屋檐下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怎么看不出來?” 現在提到這個問題,蔣珂還是有點緊張。 她手指握在一起慢慢地摳,李佩雯看出來了,伸手過來掰開她的手指,索性跟她把話說完好了,小聲道:“你奶奶比我沉得住氣,說怕生亂子,等你走了心里踏實了才來找我問。我說不知道,她瞧出我撒謊,說她心里門兒清。卓兒那是你自己漏的風吧?你走以后,他就整個變了個人一樣,不知道給我省了多少心。” 蔣珂頭枕在枕頭上,轉頭看看李佩雯,半晌道:“謝謝你們都還愿意把我當親人。” 李佩雯嘆氣,“你不把我們當親人,我們也不拿你當親人。將心比心,以心換心,不就是這樣嘛。這事就爛在我們一家人的肚子里吧,以后別說了。” 蔣珂深深吸口氣吐出來,點點頭,“嗯。” 李佩雯說不說了,蔣珂卻還是多問了她一句,“您現在還會想她嗎?” 李佩雯知道她問的是自己的女兒,吸口氣說:“說不想吧,不可能的,養那么大沒了。就是沒那么重的心思了,每個月和卓兒奶奶一起給你寫信,覺得跟給她寫信一樣。你奶奶說這是老天爺的意思,我們只能聽命。好好的一個家,眼見著越來越好了,不能自己人心不齊,再給折騰散了。” 蔣珂這就大大松了口氣,其實她自己近些日子來也已經都不再頻繁地會想起以前的那個家。和現在蔣家的人建立起了新的感情,也默認組成了新的家庭,就像他們早把她當成了一家人一樣,她也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家了。 有感情基礎,有血親關系,都會為彼此著想,也都有一個把家里日子往紅火了過的共同目標,彼此間沒有什么隱瞞的事情,懷揣的私心也幾乎沒有,坦誠又互相信任,這不是一家人那什么樣才是一家人? 蔣珂和李佩雯躺在床上說話,因為晚上一院子里的人一起吃的,耗時很久,兩個人說悄悄話又說了很久,所以幾乎是到下半夜才睡的。 即便如此,第二天蔣珂還是很早起床。在部隊里養成的習慣,起來后把臥室收拾干凈,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然后幫著李佩雯做飯。 飯做好了正好蔣卓和蔣奶奶起來,洗漱了正好趕上吃飯。 李佩雯把飯往桌子上端的時候,沖蔣卓努下巴,跟他說:“卓兒,去屋里看你姐疊的被子,再出來看看你的床。” 蔣卓聽了便去里屋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退兩步出來再看看自己跟狗窩一樣的床,“……” 蔣卓不好意思,只好把自己的被子胡亂疊起來,再到桌子邊來吃飯。 仿佛這又回到了一前年初春在家的時候,一家人在一起吃早飯,除了蔣珂這時候身上穿的是軍裝,好像沒有什么其他不同。然后蔣珂在咬第二口饅頭的時候,就想到哪里不同了,她好像忘了個人…… 想起來安卜還在東屋里睡著,蔣珂便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腦子。然后在她放下饅頭筷子要起身的時候,便看見了正從東屋里出來的安卜。他手里拿著牙刷和瓷缸子,還抬手揉了揉頭。 蔣珂在屋里遠遠看著他,有點想笑又忍著,跟李佩雯說:“媽,咱們把安干事給忘了……” 第68章 聽到蔣珂的話, 李佩雯這也才想起來,安干事可不是昨晚沒走就睡在東屋里呢么? 咬在嘴里的饅頭這都沒心思咽了,她轉頭看到院子里正揉著腦袋往水槽邊去的安卜, 忙擱下饅頭筷子起身出屋去, 一邊出屋嘴里一邊嘀咕, “看我這什么腦子……” 蔣奶奶坐在桌邊也把筷子放下來,端坐著身子看向外面,“一家子都把人忘了, 也真能耐。” 蔣卓坐在桌邊, 往外面看了兩眼, 看著蔣珂臉上帶著笑起身去拿上牙膏和毛巾到院子里, 嘴里嚼著饅頭手里筷子不放, 什么話都不說。 蔣珂拿著東西到水槽邊時, 李佩雯已經在跟安卜說不好意思了。她伸手拽一把李佩雯,笑著跟她說:“媽,你進去吃飯吧, 吃完還得趕著去上班呢。這里交給我, 沒事的, 安干事不計較這些。” 李佩雯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畢竟人怎么說也是蔣珂團里的干部, 還特意開車送她回來, 這么怠慢多不好。 安卜看李佩雯客氣, 私想到自己和蔣珂的關系, 心里就不敢受這客氣, 忙也附和蔣珂的話,“伯母,您快進去吃飯吧。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睡到現在才起來,實在不好意思。” 李佩雯還要再說什么,蔣珂把手里的牙膏送到安卜手里,推著她往西屋門口送送,“媽你吃飯去。” 李佩雯被推得上了一級臺階,這才沒再賴著,上步子進屋里去。 進了屋坐下來也不好意思吃,想等著安卜洗漱完了一起。但看八仙桌上的小鐘,時間又趕得緊,她再磨蹭上班要遲到。雖然她也是打算好了去醫院請假的,但是不管請假不請假,上班遲到都不好。 等不及,她只好向院子里的安卜和蔣珂招呼一句,“我來不及了,先吃了啊。” 蔣珂站在水槽邊沖她點點頭,“奶奶和卓兒都吃吧,不用等。” 李佩雯這就沒再客氣,拿起筷子來夾菜。昨晚一院子里湊她一家做的飯,菜沒吃完剩的一些,四戶人家也都分分各自拿了一些回家。所以今早起來,還有口下飯的熱菜吃。 李佩雯就口菜吃兩口饅頭,吃一會之后便又想起來一件事——沒給安干事盛稀飯。 她趕著時間上班,便直接叫蔣卓,“卓兒,去拿個碗給安干事盛碗稀飯。” 蔣卓不樂意掛在臉上,二話不說拒絕,“不去!” 李佩雯不知道他突然又犯的什么脾氣,這孩子在蔣珂不在的一年時間里可一直都是非常省心的,跟她犯脾氣的時候很少。就算每次跟她之間難以避免地產生矛盾時,也還會說一句話緩解矛盾——“我答應過我姐要照顧好您的,所以我不跟您計較,也不惹您生氣,您就自己跟自己犟吧。” 李佩雯看蔣卓語氣硬,抬頭看他一眼,疑惑,“怎么了?” 蔣卓埋頭喝稀飯,咬一口饅頭,“我不認識他,不想伺候他。” 李佩雯完全搞不懂蔣卓的情緒點在哪,回他的話,“昨晚不是就介紹過了,他是你姐團里的干部不是?” 蔣卓一副不想聽的樣子,語氣還是很沖,“不去就是不去,您愛伺候您伺候。” 李佩雯沒辦法,也懶得再跟他掰扯,只好自己加快速度幾大口吃完飯,然后去灶房拿了碗盛碗飯放到桌子上。 這時候安卜正好刷完牙洗漱過了,和蔣珂一起正往西屋來。 李佩雯下臺階迎面碰上他倆,便跟蔣珂說:“可兒,你帶安干事吃飯吧,我趕時間,先去醫院上班了。中午會請假早一點回來,買點rou回來給你們包餃子吃。” 蔣珂沖她點點頭,“媽您路上小心。” “誒。”李佩雯應完話便去院角棚子里去推自行車,趕著時間上班去了。 蔣珂帶著安卜到屋里的時候,安卜因為有點睡過頭而不好意思,跟蔣奶奶說了一句,“奶奶,不好意思。” 蔣奶奶當然不覺得有什么,昨兒晚上這小伙子被灌酒了,她看著的呢。所以她拿起筷子,跟安卜慈祥萬分地說:“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快坐下吃飯。酒醒沒,頭還暈不暈?不行的話,吃完飯叫可兒兌點白糖醋水給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