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第14章 蔣珂從憨愣的情緒里抽抽神兒,笑得不自然,回蔣奶奶的話,“喜歡喜歡,怎么會不喜歡,這么新的鞋,愛都愛不過來呢。” 蔣奶奶眼睛有些老花了,那也不是瞎子啊,她手搭著拐杖把手吸口氣,往起直了直身子,就這么看著蔣珂,仿佛在說——繼續看你表演。 蔣珂被她看得略感不自在,便收住了笑,然后躊躇一下,終于還是問了那句:“媽跟您說什么了?” “哦。”蔣奶奶情緒平平應聲,“她說你既然喜歡跳舞,那就好好跳。想考文工團,那就好好考。” 蔣珂看一眼自己手里的舞鞋,又掀起眼瞼看蔣奶奶,低聲,“還有呢?” “還有什么?”蔣奶奶覺得蔣珂怪不正常,原當她看到舞蹈鞋會高興得跳起來,哪知道卻沒那般高興,甚至情緒還有些低落,鬧得她也高興不起來。 她看著她,從床沿上站起來,“你媽是總算終于同意你跳舞了,我的好孫女兒誒!舞蹈鞋也是她給你找來的。她還跟我說了,王老師那留著你的退學申請書,沒交給校長,你要是想回去繼續讀書,隨時都可以回去。” 話說到這兒,蔣奶奶終于從被蔣珂帶偏的情緒里走了出來,自顧微微笑起來,嘴角笑出許多褶子皮,“母女倆能有多大仇?瞧,這不好好說場話就解了么,早該這樣兒。” 而蔣奶奶把話說到這兒,蔣珂也確定了下來,提了整夜的一顆心也慢慢落了地——李佩雯沒有跟蔣奶奶說她的身份,沒有揭穿她。 她低頭張開手指,把舞蹈鞋捧在手心,就這么看著,看得久了,眼眸微起亮色,嘴角慢慢彎出弧度。 蔣珂來自2018年這個稀奇事,李佩雯不止沒有跟蔣奶奶和蔣卓說,也沒有跟其他任何一個人說。 她從賀姐手里得了舞蹈鞋,賀姐關心著這事兒,回過頭在醫院里碰上了,自然問她:“把你閨女哄好了么?” 李佩雯在藥柜邊分置藥瓶,回她的話,“有什么好不好的,她比我軸,我認輸罷了。” 賀姐往她耳邊湊過去,斂起神色,又小聲問她:“問了嗎?是你親閨女嗎?” 李佩雯看著藥瓶上的字兒,目光稍微定了一下,而后面色如常,把藥瓶往正確的分格里放進去,“問了,是我親閨女。毛主席說得沒錯,封建迷信要不得。我也是被氣糊涂了,疑神疑鬼這些日子。” 賀姐聽了這話,不驚不訝,這就沒什么再好說的了,拍了一下李佩雯的肩,干自己的活去了。 李佩雯昨晚上想了很久,輾轉反側到半夜沒睡著,不知道該怎么接受這個事情。自己的女兒就這么沒了,換來個全然不認識的人,擱誰誰受得了?可是想到力氣耗盡要睡著那會兒,心里松了勁兒,不接受也接受了。 蔣珂換了魂這事兒是因為一場燒得不省人事的高燒,但這是表象上的原因,換魂兒本身這事兒逆科學逆自然,此中原因無從探尋,人自然也改變不了。那沒別的辦法,就只能接受。 李佩雯想著,既然她只有接受一條路可選,眼前那個人就還是她女兒,那么她又何必再鬧一出子揭開她的真實身份這種事?說出來,倘或別人信了,蔣珂落不了好,倘或別人不信,她李佩雯落不了好。最終計較起來,都是她蔣家落不了好。 因此,這事兒就她和蔣珂兩個知道,就此瞞下,是最妥帖的。否則,她蔣家往后的安生日子就徹底結束了。 而李佩雯今一早是正常的時候起來上班兒的,蔣珂卻睡過了頭。她估摸著蔣珂昨晚也定是熬到半夜沒睡,才會如此。所以她把鞋給了蔣奶奶,又隨便交代了幾句,喜歡跳舞就跳,想去上學還可以回去這些話,便上班兒去了。 一上午在班兒上忙事情心里都不是很踏實,還給人找錯了靜脈扎錯了針。她忐忑,是怕蔣珂那丫頭自己繃不住給說了。 好容易挨到中午下班,她一邊脫身上的白大褂兒,一邊跟賀姐說:“賀姐,今天午飯我不在醫院飯堂吃了,回家吃。” 賀姐手里拿著長形鋁飯盒,也就沒等她,與別個一起往飯堂吃飯去。 李佩雯換下白大褂兒和白帽子后,整理了一下衣裳頭發,片刻不耽擱,出醫院便騎上自行車回家。一路上撥得滿胡同都是自行車的鈴鐺聲兒,路過坑洼的地面,也不剎車減個速。 到家了往院兒里停下自行車,急匆匆走到灶房門外的時候,正看到蔣珂在灶后燒火。而蔣卓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她旁邊跟她說話,手里顛著昨晚上縫的那個沙包。哪個角上脫了線,里頭的細沙一顛漏一點,細細地往下落。 李佩雯在灶房門外停下步子,蔣珂正好也看到了她,目光與她對視。好半晌,蔣珂先回過神兒來,低聲開口:“您怎么回來了?” 李佩雯四下看看,攥著手里的布包進灶房,有些無所適從的模樣,半晌問一句:“燒什么呢?” 蔣珂和李佩雯心里揣著同一件事,所以兩個人說起話來總有些微妙。蔣珂收回目光用火勾子往灶底送柴火,說:“燜米飯。” 李佩雯把手里的布包房去灶房里的小桌上,又問:“知道水開后留多少嗎?” 蔣珂點點頭,“都記得,就是有時候掐不準,不是干了就是爛了。” “嗯。”李佩雯應一聲,“熟能生巧,做多了就會了。” 蔣卓在小板凳上坐著,手里顛著沙包,仰頭看一眼李佩雯,又看一眼蔣珂,再看一眼李佩雯。他覺得很怪,但是哪里怪自己又說不清。 灶里的水開了,又燜了一陣,李佩雯便去掀開鍋蓋放去煙囪邊靠著,卷起袖子拿起銅勺,跟蔣珂說:“我來教你,你起來看著。” “哦。”蔣珂從灶后站起身來,看著李佩雯把灶里多余的水給舀出來。 李佩雯一面舀,一面說:“留點底兒,要能看到米粒兒,差不多就這樣,蒸出來正好。” 蔣珂看著點點頭,應聲:“好,我知道了。” 蔣卓也在一旁看著,瞧著李佩雯和蔣珂這雨后晴好的模樣,總覺得……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使勁撓了兩下頭,看著李佩雯蓋上鍋蓋,抬手放到他肩膀上,對他說:“卓兒,你燒吧,文火細火燒幾分鐘把汁兒收了就成。” 說罷了看向蔣珂,“我要去副食店買點雞蛋,可兒你跟我一起。” 蔣珂點頭應聲,從灶后出來就跟著他出灶房往院外兒去了。留下蔣卓一個人犯懵,他又使勁撓了幾下后腦,就差把頭皮兒撓下來了。 蔣珂和李佩雯走后不一會兒,蔣奶奶從正屋出來,進了灶房瞧見只有蔣卓在那燒火,便問了句:“你姐呢?” 蔣卓看向她,“媽回來了,說要去副食店買雞蛋,讓姐跟著去了。” 蔣奶奶拄著拐杖,往院兒門那廂看看,說:“這又這么好了?” 這好像就是蔣卓想說的,但還不止,他又想了想,伸出食指舉在頭邊,半晌道:“還特別客氣。” “客氣?”蔣奶奶疑聲。 蔣卓點點頭,“嗯,就是客氣。” 蔣奶奶哪管她們之間客氣不客氣,一家子在一屋檐下,能安安生生過日子就成了。 那邊兒蔣珂跟著李佩雯出了四合院,心里是估量好的,李佩雯肯定要跟她繼續說昨晚的事情。果也沒走幾步,李佩雯就說:“你沒跟奶奶和蔣卓說出那事兒吧?” 蔣珂點點頭,“我沒敢胡亂說話。” “那就好。”李佩雯松口氣,說話聲音不大,見著前后來人會借著打招呼閉嘴。 她跟蔣珂說:“這事兒就咱倆知道,我不會說,你也一定要咬死口,免得生事。” 蔣珂看她是這么想的,正合她意,自然使勁點頭,“成!” 這也就算把話說定了,兩個人心里都踏實了些。李佩雯對蔣珂還有好奇,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蛋這時也覺別扭。她索性不看蔣珂,又問她:“你多大,以前就是跳舞的?” 蔣珂也看著路前方,不時回下頭,“我剛滿十八周歲不久,比蔣珂大兩歲。我從六歲開始跳舞,跳了十二年。” 李佩雯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我以后就叫你可兒吧……”說著嘆口氣,她當然還是希望她的女兒蔣珂能回來的。可在現在這個蔣珂面前說這話總歸不好,她嘆完氣就又說:“雖然是半路母女,但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蔣珂低頭抿抿唇,辮子垂下來在臉蛋兩側,然后她抬頭看向李佩雯,“謝謝您,還愿意當我做女兒。” 李佩雯呼氣,“不當怎么辦?告訴所有人你不是我女兒,你是來自2018年的人?你說大伙兒會說我是神經病,還是會說我瘋了?這么一鬧,咱家的日子也甭想過了。醫院精神科得給我抓去關病房里看著,天天往我嘴里塞白藥片子。” 蔣珂聽她說這樣的話,不自覺笑起來,她看著李佩雯的側臉,忽說:“其實您不掛臉子的時候,真挺好看的。” 李佩雯也看向她,“你不跟我犯軸的時候,也挺好看的。” 蔣珂笑出聲,跟李佩雯在胡同里往前走。兩人并肩一排,都是削肩瘦腰,最是恰到好處的身型。 第15章 看到蔣珂笑,兩邊還是和以前一樣有淺淺的小梨渦。李佩雯嘴角微勾,默默吸氣。 其實她能較為順利地接受下可兒,還因為她昨兒晚上也想到過,這姑娘一個人穿越到這邊,所有的家人親朋在一瞬間全部沒有了,這個環境對她來又是無比陌生艱苦的,和她這個只失去了一個女兒的人比起來,要難得多。 再說,在過去的這幾個月時間里,她也確實盡了最大的努力來融入這個家庭,替她分擔了很多事情。雖然,和以前的蔣珂比起來是差了一大截兒。但她確實從來也沒撂過挑子,沒吭過一聲叫苦喊累,有什么且都自己默默受著,著實難為她了。 她想起蔣珂十一歲的時候跟她學烙餅,還不如現在這丫頭的十分之一好。 想得多了,也就把能想的順著梢兒全想了。 她是做母親的人,養過兩個孩子,自己曾經也是個孩子,自然知道大多數的心性——懶。 被生活牽著走,被世道壓著走,能躲閑的誰也不想把自己個往死里累。可這丫頭不是,家里的家務照攬著做的,學也上的,然后還把能擠的時間全部擠出來跳舞。 做這些事情的同時,還要天天聽人閑言碎語冷嘲熱諷。院兒里頭號瞧不上她的,就是趙美欣,傷她面子自尊的話沒少說過。再有就是她這“親媽”了,給她頭上落了一道頂大的壓力。 就零零總總這些事兒,擱誰身上誰都受不了。 李佩雯默聲一陣,忽低聲問蔣珂,“哭過嗎?” 蔣珂還有些沉浸在剛才的輕松情緒里,聽她聲音微沉地問出這話來,便愣了一下,然后嘴角的笑開始掛不住,低頭應她的話:“嗯。” 李佩雯深深吸氣,目光生虛看向遠方,然后慢慢收回自己前方的路面上,“你以后想跳就跳吧,家務事我一個人攬太累,我教著你,你慢慢適應。咱這里沒你說的那樣的條件,只能委屈你了。” 她希望她對可兒的善待,能換來她女兒蔣珂也被別人善待,不管她是不是還活著。 李佩雯愿意瞞下這個事還認她做女兒,蔣珂已經是很感激了。她抬頭看向李佩雯,“您還把我當成蔣珂就行了,不必太客氣。家務事我都知道怎么做,你瞧我這些日子,事情不是都做得挺好的了么?” 李佩雯看看她,嘴角終于微微有了笑意,低聲說:“我今早起來那陣兒就后悔,覺得自己不該逼你說出實情,真是多此一舉。” 假使她沒逼蔣珂說出實情,還能當自己的女兒就在身邊,同時,也不必再與蔣珂定約做隱瞞,給自己多找一層事兒。 “可是……”蔣珂卻拖著尾音出聲,“我還是覺得現在這樣輕松自在些……” 她是每天瞞著身份頂著壓力的,所以格外喜歡現在跟李佩雯坦誠相待的相處方式。說敞亮了說透了,解決了矛盾,同時陣營里拉了個人,挺好。 李佩雯看著蔣珂也輕輕松了口氣,這會兒覺得……確實現在這樣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吧。 兩個人就這么防前防后,低聲小語地說了這些話,快到副食店的時候就住了口,只當沒這茬兒,母女兩個去玻璃柜臺前買雞蛋。 這時候每家每月有兩斤的雞蛋,需要拿著購貨本去購買。雞蛋大小好壞也由不得你來挑,副食店的售貨員那都算是有頭有面兒的職業。高興了給你三分笑臉,不高興了想不賣東西給你你也沒轍兒。 再說起這購貨本,和糧票那是一個性質的東西。平常百姓里,每家也還有不一樣的。譬如那家都是回民,那不成,不能吃豬rou,那就沒有豬rou,每月有的就是二斤羊rou。 所以像蔣珂家這樣兒的,長年累月也吃不上一口羊rou。 李佩雯買了兩斤雞蛋之后,又破費買了些青椒和買了一斤豬rou。拎在手里出了副食店,瞧著附近四下沒人,便小聲跟蔣珂說:“家里不富裕,這頓給你嘴里改改味兒,下頓就沒有了。” 蔣珂聽她這么說,忙道:“您不必為我破費,我之前也不太吃大葷大rou的,怕胖。” 李佩雯會意,又看著她說:“那你可占大便宜了,咱家都是吃不胖的體質。” 蔣珂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叫李佩雯“阿姨”吧,那不對,叫“媽”吧,這一時間又覺得怪煽情。她便忙上手幫李佩雯拎了雞蛋,說:“我幫您拿。” 兩人往回走的路上又小聲嘀咕了些關于蔣珂穿越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李佩雯都聽得云里霧里,想象無能,但也聽得津津有味。這樣一路說到家,已然是一對親密母女該有的樣子了。 蔣奶奶和蔣卓看到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然后想想那雙新的舞蹈鞋,自然也都會心一笑。怎么著,就跳舞那事鬧得。李佩雯這會兒妥協了,什么事也沒有了,一家人這不好好的? 李佩雯中午一般都在醫院飯堂吃飯,很少回來。每次蔣珂回來,有米的燜個米飯,有菜的炒個菜。沒有菜,泡醋的咸菜疙瘩就著吃,也是一頓。這年代,吃飽了就成,不講究吃得好不好。 今天中午則不一樣,不止燜了米飯,李佩雯還給炒了盤青椒炒雞蛋和一盤青椒炒rou絲。 蔣珂幾個月沒嘗著葷腥自然也覺得開胃,蔣卓那就是放開了肚子刨飯的。蔣珂看蔣奶奶和李佩雯都不大動雞蛋和豬rou,便伸筷子給她們夾了兩筷子,放到她們碗里。 蔣奶奶感慨,“這是這幾個月來啊,我吃的唯一一頓舒心飯。以前那甭管吃的什么,全堆在心窩子里,下下不去,上上不來。我就說讓你們娘兒倆鬧,能鬧到什么時候。你看,這下不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