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公主暫且忍耐。”天無涯的聲音冰冷、麻木、不帶一絲活人氣息:“快則數個時辰,慢則一兩日,待藥效散去,便好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在用細布沾著種氣味難聞的藥水,一點一點把臉上偽裝擦去:原來是個面目普通、稱得上過目即忘的中年男子。 蘇鳳竹不適地扭動下身體:“就沒有解藥嗎?只能等這藥自己消散?話說回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強迫本公主吃這藥!等見了母后,我一定叫母后處罰你,縱是你救了本公主,大功一件,可這事兒,也得把你的功消去幾分!......” 她喋喋不休地恐嚇、威脅天無涯,豈料天無涯全無反應,只手上拿出些瓶瓶罐罐來,檢點查看著。 如此看來,威脅恐嚇他是不吃。蘇鳳竹想。說的口干,便自己停了下來。 天無涯這才開口:“公主,為防賊子派人追尋公主,小人斗膽,要給公主易個容。” “易容?”蘇鳳竹看向他的瓶瓶罐罐:“就是像你扮成麗玉那樣把我扮成別的人?你這想的很是,這樣即使賊子追上來也發覺不了。你快快幫我扮上。” 天無涯便打開一個瓶子,倒了一手黃乎乎的漿糊,便要往蘇鳳竹臉上抹。 “慢著!”蘇鳳竹突然一聲驚呼:“你這什么玩意兒?聞著味道好惡心!不會,不會傷著本公主的肌膚吧?本公主這張臉,素日里可用的是千金萬金制成的脂粉——哎喲!” 天無涯何曾管她這張臉有多么嬌貴,一巴掌給她糊了一臉。 “啊啊啊!好惡心!疼,煞的慌!”蘇鳳竹兩手亂推兩腳亂蹬,然而身體綿軟無力,哪里抗拒的過天無涯。 除了這黃色漿糊之外,又有棕色的膏脂、灰色的粉末、黑色的炭筆,一樣一樣往她臉上招呼。“我這是臉,不是糊餅子的鍋底!”蘇鳳竹真心有些想哭。 “行了。扮好了。”天無涯從容道。 “你到底把我弄成什么鬼樣子了?”蘇鳳竹摸著臉,只覺又粗又糲,還坑坑洼洼的:“給我鏡子!” “沒有鏡子。”天無涯說著,打開屁股底下的座位,里面是中空的,放著行路所需物什。“請公主換了這身衣服。”他取出一套衣服來。 蘇鳳竹一看,大紅大綠,鼓鼓囊囊,肥袖子大褲襠。“這,這是哪里的村姑穿過的衣裳,我才不要!”她扭頭。 天無涯置若未聞:“小人伺候公主更衣。”說著就靠近蘇鳳竹解她衣帶。 “你!”蘇鳳竹勃然大怒:“你敢非禮本公主,你好大的膽子!” “請公主息怒。”天無涯道:“公主應該知道,龍鱗衛只為守護主人而存在,絕無尋常人等的五情六欲。在小人眼中,紅粉與骷髏,除卻生死之外,其余并沒有任何不同。所以請公主也不必因小人的伺候而產生任何不適。” “這是你們的歪理,本公主卻有本公主的尊嚴!”蘇鳳竹板著臉道:“你膽敢冒犯本公主,等見了母后,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啟奏她殺了你!” “龍鱗衛的生死,也盡歸主人掌握。”天無涯的語氣毫無變化:“若主人要小人死,小人絕無二話,立刻執行。只是此刻,公主身體虛弱,還是請公主讓小人伺候,速速更衣才是。” 說著也不管蘇鳳竹如何抗拒,強剝了蘇鳳竹衣裳,給她更衣。 娘啊,你便讓你的人這樣對我。蘇鳳竹咬著唇,眼神晦暗不明:落在外人手中,我都沒受過如此屈辱。 屈辱之中,她還得借勢發揮。蘇鳳竹心中吸口氣,面上眼一垂,淚珠滾滾而下,同時肩一提胸脯一縮,曝露在空氣中欲露未露的胸前風光便顯得愈發巍峨。“你,你,不要......”聲音也學著她爹的貴妃的樣子,壓的百轉千回。 然而天無涯死板的面龐依舊波瀾不驚,如同看到的,是一塊死rou。 看來□□這一招,也不管用啊。蘇鳳竹想。她卻忘了,天無涯剛給她易過容,她還不知道自己現下是個什么模樣。 到底什么計在這樣心如鐵石的暗衛身上好使呢,蘇鳳竹苦苦思索著。 作者有話要說: 大玄玄:對付我爹,我有特殊的說服技巧。 這兩天家里有事耽誤了些,接下來作者君會加油補上的,么么噠! ☆、晉江獨發 天無涯駕著車子不緊不慢走起來。 蘇鳳竹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到車門口, 隔著門和他說話:“我消息不靈通,不知道我母后和弟弟現在在哪里了?” “太后和陛下現臨幸梧州。”天無涯答道。 “什么?竟退到梧州了?”蘇鳳竹吃了一驚。她知道他們節節敗退, 卻沒想到退的如此快。如此看來, 魏帝一統天下, 指日可待了。 再轉念一想, 頓時明了:怪不得會派人來找她, 是他們支撐不下去了,這又想到她的用處。 蘇鳳竹閉閉眼:如果當初宮變之時, 他們不是瞞的她水泄不通,或者但凡那時他們有一點點把她帶走的意思, 她現在, 約莫也沒這樣大勇氣與決心, 與他們徹底割裂吧。 但是現在我真的下定決心了娘。她在心底默默地說,我已經找到了新的開始, 我不會再受你cao控了。 睜開眼睛, 裝出焦急的聲音:“我沒出過遠門, 不知道到梧州要走多少天?無涯卿,你務必想法子, 讓我盡快到我母后和弟弟的身邊!我要與他們生死與共!想到他們老的老,弱的弱, 受這亂臣賊子和若多不忠不義之人的欺辱, 我這顆心,疼的簡直要碎了!我可憐的娘親、弟弟啊!” 說著便哀哀哭泣起來。 “公主請勿悲傷。”天無涯道:“雖形勢危急,且喜太后與陛下圣體安康, 御前也不乏忠貞之士守護。原承道大人一代名將,西南鎮守使風巒海麾下尚有三十余萬雄師。平叛蕩逆、光復神京指日可待。” 當真這么簡單,原承道手下的五十萬大軍怎么沒的。看來現在只剩下風巒海的兵馬是他們最后的倚仗了吧。只是原承道用的動嗎。蘇鳳竹想。 “陛下與公主手足情深,自從離京時遺散了公主,陛下寢食難安,時時思念公主痛哭流涕。甚至因公主不在而不肯登基繼位。小人此次赴京前,陛下面諭小人,務必竭盡全力,救回公主。”天無涯又說。 說這話時,他的冰冷無情的聲音里,隱隱出現了一絲波動。蘇鳳竹立刻察覺到了,短時興奮起來:這冷面冷心的人,還是有破綻可循的!是什么觸動了他的心腸? 她轉動著眼眸,又哭道:“我的勉兒啊,你都掛念jiejie作甚,你是大虞千秋萬代之所系,只要你好,jiejie便是死了也歡喜啊!” “公主放心,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帶回公主,讓公主與太后、陛下闔家團圓。”天無涯道。 蘇鳳竹確定無疑了:這鐵石心腸的暗衛,對親人與親情,心中還藏著那么一絲兒濡慕。 倒也難怪。蘇鳳竹以往雖沒直接接觸龍鱗衛,卻也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原是從三四歲上被老暗衛看中,然后明搶暗奪,從親生父母身邊把人弄走。他們心中的最深處,許還殘留著一點父母的模糊影子...... 如何乘隙而入?蘇鳳竹開始尋找時機。 天無涯這逃離路線看的出來是精心謀劃過的。走一陣,便換個身份,換套行頭,換套車馬。或是荒郊野店,或是田野人家,都有人接應他。蘇鳳竹心下暗驚,國破家亡后這暗衛的網線還如此嚴密,以前是何種程度,簡直無法想象。 一連兩日,蘇鳳竹未曾尋到任何時機,而距離京城,越來越遠了。 這日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一個名叫李家集的小鎮。此地多溫泉,這里的落腳地,正是一處溫泉湯館,也有女賓的。蘇鳳竹心中一動,便央求天無涯:“我覺著我渾身上下都是沙子,我整個人都在發臭,無涯卿,讓我沐浴一番吧,不會耽擱很久的。” “也罷。”天無涯想了想應下了,吩咐這里接應他的人:“十三,好好伺候公主。” “大哥放心。”他口中的十三,便是湯館徐娘半老的店家娘子。她笑吟吟對蘇鳳竹道:“公主請。” 她引了蘇鳳竹到一個屋子,里面清清靜靜一個小池,別無他人。“小人伺候公主。”店家娘子親自動手為蘇鳳竹寬衣解帶。蘇鳳竹看著她長著薄繭的手,猜測著也是個有兩下子的。 便含笑與店家娘子閑話:“卿也是龍鱗衛的人?是一直這樣隱在民間么?可是委屈了你。那店主是不是咱們的人?是你真正的丈夫么?我看卻配不上你呢......” 她說一句,店家娘子恭謹應一句是,余者半字不肯多言。 真是,她娘能弄出這么一群智勇雙全又忠心不二的暗衛,如何就不能用這勁頭提拔一批忠臣良將!蘇鳳竹心中無奈。 “你可聽說,槐樹村羅金貴羅大財主家那事?真真是笑死個人!”“隱約聽著,是羅大財主騎馬摔死了,養在外面的一個外室,跑來和主母爭家產?你說說,這都什么世道!”突然隱隱從隔壁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是別的來此洗浴的婦人在閑話。 蘇鳳竹便豎起了耳朵。只聽那二婦人你一言我一語道:“原是那主母孫大奶奶,不是只有一個嫁出去的小姐么,那外室倒養了個一兩歲大的哥兒,便得了倚仗。再則那外室也不是個什么正經東西,從城里,糾結了一群不三不四的無賴兒,打上門來。已是一連鬧了好幾天了,今兒個出殯,也不知能鬧成什么樣子呢!” “也是孫大奶奶命苦,她原是養了個哥兒的,誰知道三歲上讓人給拐了去。如若這哥兒還在,現在也當成家立業了。孫大奶奶何至于受如此欺辱!” “可不是么......” 蘇鳳竹只聽的心肝兒怦怦地跳:真是天助我也! “這就行了,我們急著趕路呢。”她笑笑對店家娘子道。 一時又啟程了。路上蘇鳳竹先東拉西扯和天無涯說些閑話,夸贊他的忠誠。看差不離了,便道:“你如此忠誠,便是天大的恩賜,也是該當的......剛才在那張家集我聽著,咱們似乎是行到了安城附近?” “正是。”天無涯答道。 “有一件事,我想著還是告訴你吧。”蘇鳳竹故意猶猶豫豫地道:“我看過龍鱗衛的卷宗,你的我還依稀記著些,里面說,你便是出身于這安城地界。” “當真?”外面天無涯的聲音大了一些。 上鉤了!蘇鳳竹握緊了拳頭。聲音卻波瀾不驚,道:“嗯,應該是安城下面的一個什么樹的地方,榆樹店?” “此地有個叫槐樹店的地方。”天無涯沉默了一會兒道。 “哦,那就是槐樹店?”蘇鳳竹裝成記不清楚的樣子:“不過你爹的名字我還記得,因為極好記——你,想知道嗎?” 天無涯沉默了更長的時間。“小人,想知道。”終于他說。 蘇鳳竹心中長舒了一口氣。“姓羅,喚作羅金貴,”她壓抑著自己激動心情道:“你娘姓孫。你是打三歲也不是兩歲時候,離了他們身邊的。” 停了一停又道:“你救下我這般大功勞,等見了母后和弟弟,我一定奏請他們,不僅要賞你,也要封蔭你的家人。” “謝公主。”天無涯這三字說的,有人情味多了。 “你現在,可要去與他們相認?”蘇鳳竹又問。 “不,”天無涯還是斷然拒絕了:“現下公主尚未脫離險境,小人豈敢擅離職守。 “真真是忠義之士。朝堂臣子們有你一半忠心,這天下也不至于成今天這副樣子。”蘇鳳竹先嘆息一聲,又道:“我又如何忍心隔離你們骨rou親情。這樣吧,你不妨沿途找個鄉老問一問他們的安好。” “公主思慮周全,小人感激不盡!”天無涯原也還存著絲懷疑,當下果真找了個路邊的茶攤,向那攤主老漢打聽槐樹村羅金貴。 “哦,羅大財主啊,大哥是來給他吊喪的?”那攤主熱情地道:“那您可走過了,您得掉頭走兩里,那兒有個岔路口,從那兒往東拐,走上十來里,就到槐樹店了!最大的宅子,就是他們家了!” “老人家是說,他過世了?”天無涯緩緩地問。 “是呢,前天的事兒啊,從馬上掉下來!怎么,大哥不是來吊喪的?這才知道?哎呀呀,這怎么說的......”老漢搖頭嘆息。 “聽說,羅家,以前曾丟過一個兒子?這事兒您可知道?”天無涯冷靜地又問。 “怎不知道!”老漢搖頭晃腦:“羅大財主就這么一個兒子啊,也不知道哪個天殺的給人拐走了,羅大財主是滿天撒錢去找啊,那時候說,找著了,賞金條十根,十根哪!......” 離了那茶攤,天無涯一聲不吭地驅馬走了約莫一刻鐘,終于對蘇鳳竹道:“公主,要么,小人去羅家看一眼就走。” 十來里的路程,轉瞬即逝。蘇鳳竹端坐車中,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她身上的藥性散去些許,可還是虛弱的慌。 槐樹店是挺大的一個鎮子,然還隔得遠遠的,就能聽見哀樂沖天。蘇鳳竹從窗子里望出去,只見鎮里鶴立雞群的一棟大宅周圍,白花花人來人往。 然再走近些,卻聽見哀樂聲中夾雜著些呼呼喝喝的聲音,與治喪的肅穆氛圍很不相稱。“這是怎地了,像是出事了的樣子。”蘇鳳竹用天無涯聽得見的聲音說。 “駕!”天無涯狠狠抽了一鞭子,馬兒一溜兒小跑跑了起來。 到羅家外面的巷子口,便走不動了。滿鎮的人似乎都聚集在了這方圓數丈之內。“打起來了沒打起來了沒?”人人抻著脖子向前看著,個頂個的興奮難耐。 “敢問大哥,這里發生何事?”天無涯拉住一個閑漢問。 “這不是羅大財主出殯,他外面養的小娘堵著不讓出門么,說除非讓她養的兒子給羅大財主摔盆子。言下之意,以后這家產,得盡歸她兒子。”閑漢興奮地道:“羅大奶奶哪兒能認呢,就說這孩子小娘偷人養的野種。小娘帶了人,羅大奶奶也把他家的莊客叫了幾十號來,眼看著,就打起來了!” 天無涯一聽,便對蘇鳳竹道:“煩勞公主下車,與小人走幾步。” 蘇鳳竹裝出一副嫌棄樣兒:“你要我到這些庶民堆兒里去?” “小人擔心留公主一人,會被人沖撞。”天無涯說著,扣了蘇鳳竹手腕強行把蘇鳳竹從車上拉了下來。 他拉著蘇鳳竹分開人群走到前面去。此時才看見頗高大體面的一個門樓,門樓下一架厚重的棺木一半在門外一半在門里。圍繞著棺材,門里門外兩幫人劍拔弩張。 兩幫人為首的,各是一個戴孝婦人。一個老態龍鐘,一個徐娘半老;一個端莊內斂,一個風sao外露;一個丫鬟婆子環繞,一個抱著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兒。 “老貨!老娘豈能容你空口白牙往老娘身上潑臟水!”此時那風sao的半老徐娘一手抱著孩兒,一手叉腰道:“滴血驗親!現下就打開這棺材,讓老東西和我兒子滴血驗親!你敢不敢!” “你,你這是胡攪蠻纏!”老婦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哪里有落了棺再開棺的道理!再說,這人都沒了這些天,這血也都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