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一般若有患者出了這樣的癥狀,程昱一定會強制患者進行休息,可此時此刻他面前的這個女孩是一名芭蕾舞者。 比足球籃球或者其他種類運動的運動員們更要頻繁地用到跟腱,甚至,她們那與世聞名的標志就是那一雙雙靈動的足尖。芭蕾舞演員的足尖必須支撐著她們全身的體重,來進行一系列跳躍旋轉等高難度動作。 程昱皺著眉頭,抬頭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 之前在第一幕演出前,好友和煦已經向他介紹了這女孩,她在團里過的艱辛,縱然被所有人譽為天才,但在團中卻始終沒有什么上舞臺的機會。今晚這機會簡直就像是老天下紅雨般來之不易,這姑娘一定不能允許自己錯過。 就見焦糖目光盈盈地看著她,那看著他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卑微和懇求了。她肌膚白嫩,因此眼圈稍紅便特別明顯。 程昱看出了女孩眼中的懇求,是懇求他治好她?還是懇求他為她稍作處理,并不要把這事給旁邊二位說出,能讓她撐得過下一幕的演出? “你......”程昱斟酌著開口。 “程醫生......”女孩睜大了雙眼,此時真的是淚光盈盈地看著他了。方才在第一幕吉賽爾得知愛人另有未婚妻后發瘋,原本盤好的發髻散開,這會兒她的頭發還未重新梳好,有幾絲亂發不聽話地飄在她額前,這會兒再配上她那含水的雙眸,真是又狼狽又心疼。 讓程昱忍不住想起放在舞臺上那個為愛瘋魔的可憐女孩。 “......你往后坐一點吧。”最終,程昱還是選擇了后面的那個選項。 焦糖這被程昱一提醒,才發現對方幾乎是單膝跪地,而他的腿上還搭著她的腳。這姿勢,換做別人,不,就是她自己,看上去也曖昧極了。立馬便有血液沖上了頭,焦糖不敢去用手觸碰,只覺得此時此刻她臉上的溫度能灼傷了她的手指。 “瞧我。”坐在一旁長沙發上的和煦突然出聲,倒是給焦糖這會兒紅得看上去快要沸騰的臉色解了圍。“一會兒焦糖你不是還要上場,發型要重新梳還要補補妝。我去幫你找麗姐讓她過來咱們這邊。”說著就從沙發上起身作勢要出去。“阿昱,你過來坐這里好了。” “誒不用的和指揮!”聽到和煦要出去找麗姐過來,焦糖下意識阻止。“我也沒什么大問題,等下就自己回去了。第二幕我上場時間晚。” “我陪她過去好了,讓她一直待在這里也不好。”之前一直半蹲在地上的程昱這會兒也站起身來道。和煦縱然能把麗姐請過來,但這之后怕是整個舞團都知道焦糖的腳受了傷。焦糖聞言,抬頭感激地看了程昱一眼,接著沒等和煦再說什么,立馬重新套好大襪穿上足尖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謝謝程醫生,不過我沒事的,您將冰袋給我吧,我自己回我那里就好。”焦糖對程昱道,想從程昱手中接過冰袋,只是程昱并未理她。 和煦也知道自己方才差點走了昏招,焦糖回去對她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不然等會兒別人在哪都找不到她最后發現她在樂團指揮休息室里,這下她在舞團里的路便會更加難走。 “讓小程送你過去吧。他畢竟是醫生,送你過去我們也放心。”這個時候一直沒發話的蘭姆大師開口了。大師德高望重,且他都開口了,焦糖知曉自己資歷淺不能拒絕大師的好意,便只能點頭同意。 “今天真的打擾各位了。”焦糖說完對著蘭姆大師跟和煦又欠了欠身,接著轉向程昱:“程醫生,又要麻煩您了。” “沒事。” 平心而論,程昱的氣質很好,和舞團里的男芭蕾舞者沒什么兩樣。以至于在回焦糖化妝間的路上,有不少人看到她身邊的程昱后,都露出了好奇和詢問的八卦目光。 兩人回焦糖化妝間的時候,程昱一直走在她的左側。她受傷發腫發紅的腳就是左腳,程昱不愿讓她的這只腳在此時再過多的受力,便堅持走在她左邊攙著她,讓她把重心最好都放在他的身上。 雖然知道程昱這樣做只是出于醫者仁心,但焦糖依舊不免多想。她十歲離家,獨自一人來到遙遠又寒冷的圣彼得堡,在數千人中脫穎而出考入世界上最好的芭蕾舞校瓦岡諾娃,隨后便是語言不通帶來的孤寂。在學校里,她縱然有和個別的姑娘發展出深厚的友誼,而世界上也總會有些人上來便看你不順眼。 她離家七年,待畢業拒絕了馬林莫大1的邀請毅然回國,之后卻因為各種紛雜的原因又成為了舞團里的一個獨行者。 她在瓦岡諾娃干冷的練功房中度過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時期,與寒冷和寂寞守望了太久時間,而在這個時候,有個陌生人主動向她遞上了一手溫暖,哪怕這只是對方處于職業道德,可她的心也依舊被溫暖感動,忍不住貪戀片刻。 尤其是知道給予她這溫暖的人對她不帶有任何的目的。 方才被人叫走的麗姐這會兒辦完了事,恰恰好后腳跟著焦糖和程昱進了化妝間。隨手合上化妝間的門,麗姐突然發現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看她家女首席的化妝間里——沒拿什么本子筆求簽名,也沒拿什么禮物贈佳人,更沒捧什么花束。這會兒還和她家首席并排坐在地上,更是寵愛得將她的一只腳搭在了自己的腿上。這難道是,她家首席的,男朋友? “糖糖,這是你,男朋友?”麗姐看著面前的這位氣質出眾就是拉出去和團里的男首席比也不虛、身材即便是坐著也看得出是格外挺拔的陌生帥哥,有些懵逼地問道。 第5章 “誒,不是的!他是我的朋友。”在麗姐的那懵逼一問出來后,焦糖愣了兩秒,接著趕緊擺手否認。麗姐見她那滿臉局促的紅臉樣子,只當這姑娘是在害羞,以為這兩人目前還處于“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狀態。 剛剛過來這邊的時候,一路上還遇到了好幾個同事拉住她八卦。麗姐走到化妝臺前,又扭頭看了一眼正坐在地板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帥氣穩重,女的嬌小纖細,只看外形就覺得是天生一對。 “我的腳有點不太舒服,他來幫我看看。”焦糖向麗姐解釋道。隨即反應到這好像有點越描越黑?難受的是她的腳,不舒服就要去找團里的理療師,把朋友帶到她的化妝間這算是什么事。 麗姐含笑看了看這兩人,沒再多說什么,招呼著焦糖坐到鏡子跟前。 焦糖從程昱手中接過冰袋,把自己縮進椅子里,把腳收到椅子上,自己開始冰敷。麗姐站在她身后動作迅速地為她梳頭,看看面前在椅子里縮成了嬌小一團的焦糖,又時不時地看一眼依舊留在化妝室沒走的男人,心中笑開。 焦糖乖乖巧巧地縮在椅子里,視線下垂瞪著她自己的跟腱。雖然這里是她的私人化妝室,不過空間卻并不大,除了此刻她坐著的那把椅子,房間里并無多余的地方可供人坐。焦糖用余光可以看得到程昱就站在她旁邊。這時候,只需她抬頭看一眼鏡子,就能與鏡子中的男人對視。 從她接觸芭蕾至今,不知上過多少次舞臺。她以為她早已能夠做到臨危不懼穩如泰山,可到了這會兒,僅僅是個陌生男人站在她身旁,就給了她不少的壓力。心中有了小小的埋怨——他一個大男人,在化妝間里盯著女孩子打扮是什么事啊。 不過她又轉念一想,人家起初過來的時候,還是為了她腳上的傷。 之后心中便沒了怨,只剩了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羞澀——明明在芭蕾表演中,自己經常和男舞伴要貼身起舞,被男舞伴扶著腰和腿根托舉她都沒怎么羞澀過。 化妝間的氣氛一時間陷入了一種“神奇的尷尬”之中。 中場休息的二十五分鐘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待麗姐給焦糖重新梳妝打扮好,指揮已經出場,舞臺上大幕也已拉開。還剩十幾分鐘,焦糖便要重新上場。 麗姐收拾好化妝品和工具,先離開了化妝室,給她眼中的這對準情侶騰出了空間。 焦糖放下了手中的冰袋,重新把大襪套好舞鞋穿上,在原地彈跳了幾下找感覺。第二幕的吉賽爾已經變成了維麗絲幽靈,穿著背后帶著小翅膀的白色紗裙,發髻上別著的小花也變成了白色。 程昱站在焦糖身邊,看著鏡子里的她。她跳起來時候,tutu裙的紗便飄起在空中,真的能夠給人一種若是不抓住她她便要隨風飄走的感覺。 焦糖跳了幾下,又從化妝臺上拿起了幾個口服劑瓶子,一支一支給自己灌了下去。 “你們跳舞竟然這樣辛苦嗎?”程昱向前走了兩步,拿起焦糖方才放在化妝臺上的空瓶子看,就他所知,這是傳聞專門為美軍生產的能量型功能飲料。比市面上的紅牛之流不止高出多少檔次,其功效自然也不言而喻。 “有,有的人一幕跳下來還要吸氧呢。”抬眼看到鏡子里,程昱臉上有些不贊同的神色,焦糖有點磕磕絆絆地為自己辯解。況且她說的也非假話,芭蕾舞對舞者體力的要求極高,舞者們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身上的傷,都能媲美那些職業足球運動員。 把手中的小瓶放回化妝臺,程昱對著鏡子里的焦糖正色道:“你的腳,如果沒什么差錯的話,就是阿基里斯跟腱炎。今晚是演出季的首演,我知道你也是沒有辦法。但是之后請務必去找醫生檢查,千萬不能拖。” 焦糖握著水瓶的手停住,她眼神有些晦澀地看向鏡子里站在她身邊的程昱。 這人是醫生,自然會關心病人的傷病。可這才是演出季的opening night,后面還有接連要上演的劇目,都需要排練。縱然她這次的首演不順最后還被搶了角色,但之后的幾部舞劇她依舊是有角色的。 更別提幾個月之后的ballet gala,這場盛會她怎能錯過? 她不知道自己的腳病得到底有多嚴重,但知道今年是自己事業發展的最關鍵的一年。團里的人事關系已經讓她疲于應付,若是身體也出了問題,她不敢想之后的職業生涯會是一個怎樣。 化妝室的門被工作人員“咚咚咚”敲響:“焦糖?快到你了!” “就來!” 聽到工作人員的提醒后,焦糖下意識就要向外沖,可她卻遇到了阻力——就在她的手要碰到門把手時,另一只手的手腕突然被拉住。 “......程醫生?”焦糖轉頭,有些傻眼地看向拉住她手腕的程昱。“我要上臺了......” “......到時候你可以去中心醫院找我。”程昱眼神坦然地像是不知道此時突然拉住別人女孩子手腕的人是他。他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焦糖的腳,之后鄭重地轉到焦糖臉上:“我每周周二都會在科室坐診,你的腳不能拖。” 像是怕焦糖忘了似的,他又重復了一遍方才的話:“到時候你可以來找我。” 焦糖看著程昱認真的眼神,咬著下唇低頭打量了下自己的腳。方才的冰敷其實成效不大,最多讓她有點心理安慰。然而—— “焦糖?快到你了!”工作人員又在門外催促道。 ——演出是不等人的。 “謝謝程醫生。”對著程昱重重一點頭,焦糖用了點力把手腕從他手中抽出,然后拉開門著急地向舞臺的方向跑去。 程昱看著那從門邊一閃而過的裙角,不贊同的皺起眉頭,眼神一偏,突然看到焦糖落在化妝室角落里的頭紗。在蘭欽舞團的編舞里,《吉賽爾》的第二幕中,化成維麗絲幽靈的姑娘們都會帶著一頂有著新娘象征的頭紗。這是舞者們的重要道具,而焦糖這姑娘,剛剛那么著急著跑出去卻連頭紗都沒記著帶。 而焦糖直到跑到了側臺,看到了舞臺上正在跳舞的其他姑娘頭上還帶著頭紗之后,才想起來自己的頭紗被她忘到了化妝室。 “焦糖,你頭紗呢?”一旁的工作人員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嚴重的問題。 焦糖大腦空白了一秒,然后顫抖著聲音道:“在化妝室!” “這會兒你去取也來不及了!怎么辦?” “沒有頭紗你一會兒不許出去。”藝術總監寧遠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側臺,他看著明顯開始慌亂起來的焦糖,扔下這句話后便抱著雙臂靠在一側墻上冷眼看著她要如何處理。 方才因為奔跑而有些氣喘血熱的焦糖聽到寧遠的話后,渾身就像是被兜頭澆下了一盆冰水。她做了那么多的努力,甚至幾番心理斗爭之后對徐冉用了心機,才有這來之不易的演出機會。難道最終就要這樣砸在自己的手中了嗎? 難道這就是現世報? “焦糖?還好你還沒有上去。”氣氛正僵持著,突然,和煦帶著個男人走進了側臺。眾人循聲望去,和指揮身后跟著的那個男人不就是方才摟著焦糖一起進化妝室的那個?再低頭看看男人手中拿著的白紗,這是專門給這姑娘送過來了? “你的頭紗忘記帶了。”程昱停到焦糖面前,伸手把她的頭紗向前給焦糖一遞。卻見著小姑娘愣愣地抬起頭看著自己,那雙盈盈的明眸中又開始聚齊起了水汽,眼眶也開始發紅。 看焦糖沒反應,上場時間又快到了,程昱索性抖開那頭紗,直接蒙在了焦糖的頭上。一旁圍觀的眾人見此狀更是齊齊地倒吸了口氣。 “我聽這音樂你是不是要上場了?”他低聲問道。 “啊對!焦糖!準備上場!”直到這時候演出工作人員才像是剛剛從異世界穿越回來似的,連忙提醒道。 焦糖最后深深地看了眼程昱,轉身走上升降臺,等待鬼王米爾達的召喚。 焦糖正常上場,而被她留在身后的側臺卻仿佛陷入了寒冰之地。幾乎在全世界范圍內的芭蕾舞團中,藝術總監對他的舞團都有這絕對的主宰。 所有人都知道寧遠和焦糖不對付。這位藝術總監性格不怎么好,原本都以為方才焦糖拿不出頭紗沒辦法上臺,之后就要徹底被雪藏在團中,可轉瞬便有人給焦糖送來了雪中炭。 不管那人是有意或是無意,這都是對寧遠對舞團主宰權的極大挑戰。 “和指揮,側臺不允許有外人進入,你這是在違反劇院的相關規定。”寧遠陰沉沉地看著面前的和煦和他身邊的程昱道。 程昱聞言,沉默著側目看了眼旁邊的寧遠。這人是為了搞舞團政.治,連演出效果都不追求了嗎? 他身旁的和煦卻不以為然地笑著揮了揮手。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而此時,舞臺上突然傳來了悶悶的一聲“咚”響——焦糖方才一個落地沒落穩,整個人都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觀眾席爆發出了一陣抽氣聲。 第6章 對于一個畢生信念就是不斷追求完美的芭蕾舞者來說,在演出中摔倒這種事情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演出事故了。 “嘶——”有工作人員宅在側臺,跟著外面的觀眾們一起倒吸了口涼氣。 這姑娘結結實實的整個身子都摔倒在地,頗為狼狽地趴在地面上。剛才的那一聲“咚”他們聽著都痛,更別說真正摔到的人了。 程昱皺起眉頭看著焦糖,她的那只腳腫著,這一跤莫不是因為她的跟腱發炎才摔得? 而未等他多想,便看到焦糖立即像是個沒事人一樣從地上迅速爬起,然后接著音樂重新跳起舞來。 一段小變奏跳完,焦糖飾演的吉賽爾跑進側臺,她手上還拿著方才在臺上跳舞時手中握著的白色百合花。按理來講她原本應該在剛剛的變奏中將那花拋給男主角,可大概是因為摔了跤之后太過緊張,她竟然把那花拿了回來。 程昱沒有管舞團的那位太上皇一般的藝術總監寧遠想要殺死他的目光,徑直走到正站在側臺喘著粗氣的焦糖身邊,低聲問道:“你的腳還好嗎?” 才剛剛平復了下有些急促的呼吸,焦糖就聽到那不算陌生卻也不怎么熟悉的聲音又自耳邊。她有些驚訝的抬起頭來,原來程昱竟然還在側臺待著,他還沒有離開去觀眾席上看演出。 “沒事。”她搖著頭小聲道。 此時身旁的工作人員提醒她,馬上又要出場。 她有些慌,這就要上場了,可手中卻還握著一支本在方才就要扔給男主角的百合花。聽著要出場的前奏響起,焦糖沒有多想,直接將手里的花塞到了程昱手中,接著便轉身重新跳進舞臺。 那裙擺搖曳著像朵白云,輕拂過他的褲腳,在空氣有些微悶的側臺上留下了一陣清甜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