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四)
應遠始終想不起來,裳裳身上那股懷念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在窗簾下隱約透出釉青灰濛的落地窗后,她偎在他身上,猶如孩子般酣睡著。 微弱的夜燈打在凌亂的床單上,絲綢里的銀線,散發出細微的絲絲光澤。白皙而美好的肌膚上,全布滿了他整夜反覆留下的吻痕。應遠修長的手指緩緩勾起卓裳裳的一綹長發,再讓它們從指尖滑落。 從小到大,他一直覺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從來得不到,不想要的,反而唾手可得。 “裳裳、裳裳,”他輕搖醒懷里的人兒,“別這樣睡著,去洗澡,我放好水了。等下替妳弄點熱的飲料,喝完再睡。” “唔,”卓裳孩子氣地縮起身子,像在賴床,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我的腿,沒?力氣了,走不動嗚??” 她握緊拳頭,用力捶他,“就跟你說,我不行了,你還一直??一直??” 她聲音越來越小,埋進棉被里的臉看不見表情,只露出一只通紅的耳朵。 應遠的眉這才舒展開來,勾勒出一抹淺笑,俯在她耳邊輕聲地說:“一直?” 女孩忿忿地抬起頭,又羞又惱地:“壞家伙,明知故問。” “我以為妳很喜歡。”他露出無辜的臉。 “壞蛋。”裳裳嘟嚷著,嗓子因為徹夜的歡愉而啞了,平白增添幾分曖昧,“壞,壞透了??” “別耍大小姐脾氣,乖,去洗干凈。”他有些良心不安地撫過在她胸口留下的痕跡。她裹著棉被的身體一陣細微地顫抖,不是因為冷。 卓裳裳朝他張開手,微微歪頭,“欸,阿遠。你抱我過去?” 應遠只得照做。把她抱進浴室后,他一臉自暴自棄地倒在沙發上,過幾秒又像觸電似的彈起來,回頭看后面。 沙發上零星散落那丫頭剛才吃的零食碎屑。 強壓下想罵人的沖動,開始收拾客廳的狼藉,替她沖了杯熱可可,又從mini bar里拿出白蘭地,滴幾滴到可可里,再回臥室將床大致整理過,把飯店備好的各式枕頭中,選她習慣的蕎麥枕,鋪好床喬好位置。最后到浴室外敲門,怕女孩泡在浴缸里睡著——她果然睡著了。 卓裳裳從浴室里出來,身上穿著稍不合身的浴袍,沒幾步就吵著要他抱。 應遠瞟了她一眼,才抱她回臥室邊的躺椅,替她吹干頭發,盯著她把熱可可喝完。 她十分聽話地任他擺布,驀地回想起什么,甜甜地笑了,“幼兒園的時候,記得嗎?你都睡在我隔壁。” “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忘了。”他哄著她,“但我記得妳大班老師常被妳惹哭。” “你才愛惹麻煩。”裳裳嘟起嘴,“其實那時候我開始偷偷喜歡璞夏哥了。哥太完美了,所以我放棄第一次,國小三年級是第二次、國中時候是第三次……” 女孩宛如夢囈,喃喃地說著:“可是,就是沒辦法徹底放棄。所以,當哥說要和我交往時,我好開心。” “嗯,我知道。” 他姑且只能笑。除了辛酸而抱持祝福的笑,還能有什么表示呢? “阿遠,我太喜歡哥了,喜歡到沒有他就會死掉。可是我知道,我這樣的愛太沉重了,哥會喘不過氣的。可是如果??我還能和別的男人上床,而且你碰觸我的時候,不會滿腦子只有哥??這是不是代表,我已經沒我以為的那么依賴他了?” 原來,這從頭到尾,真的都只是一個賭? 應遠突然明白,自己始終只能安守于她摯友位置的理由——因為卓裳裳眼里,從沒有他,她一直,都只眺望著那一個離她遙遠的男人。 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唯一的資格,就只有守在她身邊,守護她純潔無瑕的愛戀。 這就是他的角色,從一而終的配角。 “妳記得嗎?中班時我們還玩過親親的游戲。” “親親?”她不記得了。 這糟糕的小游戲,是卓裳裳提出的。 她不知從哪些亂七八糟的電影或影集里看到親吻的畫面,小腦袋從小便塞滿不正經思想,她跑去找應遠,問他可不可以試著“親親”自己?應遠一頭霧水,但還是照做了。 兩人就在幼兒園的溜滑梯隱密的底下,偷偷親吻了彼此。嘴唇笨拙地貼在一起,除了嘴里糖的甜味,其他全一知半解。 “好奇怪呀,電視里的人看起來都很開心的樣子。”親完后,卓裳裳一邊從小圍兜里拿出手帕,一邊擦嘴,一邊困惑地說:“是偷偷交換糖果吃嗎?不然到底在興奮什么?” “……”應遠滿臉茫然,那時他遠比現在純真無邪得多,“糖果?” “交換吃糖果。”裳裳篤定地說,又用自己最喜歡的miu miu小手帕替他擦了嘴,“你也擦擦,你又沒帶手帕了吧?” 后來,裳裳又抓著無辜的應遠小朋友,在嘴里塞糖果要“親親”交換吃,結果意外被老師發現。由于人贓具獲當場抓包,雙方父母是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應遠把所有罪責都攬在身上,堅決不拖裳裳下水。 兩人小小的友誼,因為這場插曲更加穩固。 穩固到,卓裳裳幾乎曲解了地深信著——就算他們度過如此越矩的一夜,兩人的友情,仍舊會最初那樣,不會動搖。 待到早上要離開時,裳裳熟練地從她的MIU DéLICE手袋里拿出香水,像要遮掩過昨夜發生的全部般,輕快地灑在自己的頸后、膝窩上。那件白毛衣扣子現在全扣起來了,因為她的胸前全是他昨夜留下的吻痕。 她穿好鞋子,站起身來,“畫廊下午還有事,先走了。”她在她母親的藝廊工作,應遠聽母親夸過,卓裳裳把藝廊行政做得有聲有色。 “妳……要不我開車送妳吧?”他試圖用別腳的干涉留下她。 “不用,我叫了Uber。” 應遠忽然喊住她:“卓裳裳。” 她在玄關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嗯?” “我??我,”他說,結結巴巴地。急于辯解的時候,反而容易口是心非:“也許,妳是對的,我對梓柔,那時大概是真心的。” 裳裳嫣然一笑,彷佛總算卸下某塊大石頭的踏實,“我會支持你的,阿遠。” 門關上,她離開了,房里只留下她的香氣。 落地窗映出相鄰不遠的高樓,反射著升起太陽的耀眼絢爛,他蹲在沙發前,狼狽地反芻自己的窩囊。 他終究沒勇氣去承認那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