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應我的事情，什么時候才能實現？”厭恨窩在她的頭頂問。

    在漫長的等待中，厭恨從一只大鳥變成烏鴉停靠在伊蒂歐的肩膀，現在更是等到靈魂出竅，連蹲著都覺得腳麻，它干脆繼續縮小，變成雛鳥的大小，胖乎乎黑乎乎的一團，像是個煤球，攤著肚子仰躺在伊蒂歐的頭頂上，還無聊地伸著自己棉簽大小的爪子。

    伊蒂歐垂下睫毛，收回望著大海的目光。

    “你說得對，是時候了。”她說。

    厭恨一咕嚕翻過身，漆黑的眼睛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她走下山路，多爾莎正在路口等著她，厭恨心中咯噔一聲，果然——人類公主焦急地迎了上來。

    “女王陛下，現在有一百多個人都病倒了，我不明白這是因為什么。”她著急又無助地說。

    伊蒂歐去看望了一下那些病號，她并不全能，也有點摸不到頭腦，倒是厭恨懶洋洋地說，“水土不服咯，你們這些家伙對新大陸沒有抵抗力咯，又或者是被什么有毒的蟲子叮了，一切皆有可能嘛。”

    多爾莎急得快要哭出來，厭恨還補刀道：“你們放平心態，兩千人里最后能有一百人適應了這里就算成功，活著就算希望，對不對？”

    “這怎么行？”人類公主無助地捂住自己的臉，跪在了地上。

    伊蒂歐站在那里，也有些一籌莫展——如果他們都死光了，那她折騰這么一圈就沒有意義了。

    厭恨看著她一動不動，立刻睜大了眼睛，“你不會還要多管閑事吧？”

    “我答應白鹿守護中土，現在中土沒了，各個種族都轉移到不同的地方。中土沒了，活的生物也要守住吧？”伊蒂歐說，“人類也是中土的一份子，他們沒有神的庇護，我的確該想想辦法。”

    厭恨停頓了一下，它忽然明白伊蒂歐的意思了。

    “等等——！你、該不會——白鹿的神力在你的身上？”它震驚地說。

    “什么神力？”多爾莎疑惑地問。

    伊蒂歐緩緩地蹲了下來，她歪過頭，看向多爾莎的小腹，金發從肩膀垂落。

    “你的肚子……”她緩緩地說。

    多爾莎露出笑容，“是的，我懷孕了，他是王室唯一傳承的血脈。”

    “是阿拉貢的后代？”伊蒂歐問。

    多爾莎陷入了一時的迷茫，阿拉貢先皇的時代過去了幾百年，他已經是傳說中的人物了。到如今，他的血脈已經十分稀薄。

    “我們這一系都是先祖的后代。”多爾莎說。

    伊蒂歐輕輕嘆息，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多爾莎的小腹。

    “即使是神也無法強行逆天改命，更何況我不是神，我也并不萬能。”伊蒂歐說，“我救不了那一百人的性命。”

    多爾莎的目光變得失落起來，她說，“我知道，我們已經無法在苛求您什么了，您的恩情……”

    “但是你們的下一代還有希望。”伊蒂歐說。

    “什么？”多爾莎睜大了眼睛，她沒有聽明白伊蒂歐的話。

    厭恨睜大了眼睛，它不敢相信地說，“你不會要將那力量——”

    伊蒂歐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睫毛輕顫。

    “中土已經沉沒，可最重要的永遠都是人民。”她說，“這是我第二個愿望：我希望中土后人的血脈被神眷顧，與眾不同，能夠領導所有的幸存者們在這個大陸傳承下去，更能改變這個世界。”

    一陣風卷起兩個公主的衣衫，伊蒂歐額頭上的花紋從兩瓣只剩下一瓣，又緩緩地消失不見。

    伊蒂歐收回手，多爾莎還在愣愣地看著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伊蒂歐勾起嘴角，溫柔地注視著她。

    “你們的命運我已經無法改變，但你們孩子的未來卻仍然有無限的期望。”她說，“從此，你們的孩子將會與眾不同，天賦秉異。他們的能力將會引導帶領所有人類，在這個大陸延續下去。”

    多爾莎的眼里續起了淚水。

    “女王陛下，您的恩情，我們實在報答不了……”她哽咽起來，“謝謝你……謝謝你……”

    伊蒂歐嘆息一聲，伸手抱過了這個年輕的公主。

    “不用報答我。”她溫柔輕拍人類公主的后背，聲音婉轉動聽似溪水，“記得告訴你們的孩子，他們是神所偏愛的人，他們擁有著超乎尋常的能力，也一定要負起責任，讓這個世界越來越好。”

    艾瑞克站在那里，注視著哽咽的艾爾莎和安慰她的精靈公主，他的身體僵硬。在不知不覺中，他的后背已經被汗水浸濕。他的大腦里似乎有無數火車呼嘯而過，震得他的頭嗡嗡直響。

    伊蒂歐話語中的每個字他都認識，可是連在一起，他卻無法辨別了。

    那個中土人類抵達的新大陸是哪個世界的？

    那些未出生的孩子們，他們擁有著超乎常人的力量是什么意思？

    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那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以至于艾瑞克下意識地排斥，不想去想。

    當他震驚不已的時候，這段往事仍然沒有結束。

    伊蒂歐最后還是沒有離開。

    第二天，多爾莎懇求她在這里呆到孩子降生再離開。這里有五個孕婦，都要在接下來的半年里生產，她們像是崇信神那樣尊重伊蒂歐，如果她離開，她們會內心不安的。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一點風吹草動都容易引起性命危險。

    伊蒂歐同意了。

    她又呆了一年，一直到多爾莎生下了一個女兒。幸存者們在這一年里已經建立起了還算有模有樣的村落，而村落里有七個降生于新世界的新生兒。

    伊蒂歐想離開的時候，多爾莎又懇請她再多留一段時間——她擔心他們照顧不好這些天賦異稟的新生兒們，尤其是多爾莎的女兒，盡管她才一歲，但已經注定了在十多年二十年后，她將要成為領導幸存者們的人，這個孩子太關鍵了，多爾莎覺得平庸的自己無法教導。

    伊蒂歐又同意了。盡管厭恨已經抓狂到想要殺了所有人，但她還是安撫住了它。

    “人類成年也只有短短二十年而已，就留在這里吧。”伊蒂歐安慰它道。

    在那一刻，厭恨發誓，如果再來一次，它絕對不和精靈打交道，尤其是精靈公主——它一定要繞路走！她真是太可怕了！她是上古之神故意派過來磨滅它傲骨的嗎？

    伊蒂歐留在了幸存者的村落里，多爾莎是這些人的女王，而伊蒂歐更像是所有人的老師，又或者是幸存者眼里的‘神’。她活了那么長的時間，知識淵博，她不僅教導多爾莎的女兒，也幫助其他人。

    多爾莎的女兒起名為多琳，寓意為‘神的饋贈’。多琳從小就展露出優異的天賦，她不僅有超能力，還有聰明的大腦。

    多琳太聰明了，她六歲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孩一樣成熟，她比她善良卻平庸的母親更像是一個女王的苗子。她有一頭黑藻般的漂亮長發，和藍色的大眼睛。其他孩子都像是他們的父母一樣敬畏伊蒂歐，但多琳不一樣，她像是一個小鳥般圍在伊蒂歐身邊打轉，她也不害怕厭恨，即使它的脾氣越來越壞。

    多琳有孩子般可愛率真的一面，但她富有領導力和掌控欲的一面總是讓伊蒂歐想起海拉，她們都是一樣黑色的頭發，一樣性格難纏。

    伊蒂歐只是有一次偶爾說多琳像她過去的一個朋友，多琳便圍在她身邊問個不停，多琳實在太好奇了，她是那么神秘。

    伊蒂歐和大人們都保持了那個秘密：他們不告訴孩子們他們的來處。幸存者們在十年之中死了大半，只有幾百人活了下來，而他們的孩子們聰明又有干勁兒，他們擔心孩子們聽到過去后會對已經回不去的中土產生興趣。

    即使如此，多琳還是在母親多爾莎那里套來了話——這解開了她心中的疑惑，為什么她們這些孩子如此聰明又有超乎尋常的能力，而是她們的父母卻如此平庸——那是因為伊蒂歐。

    多琳跑去問伊蒂歐，伊蒂歐聽到之后頭都大了。她覺得這孩子難纏的勁兒真像海拉。

    “這是我的秘密，我不能告訴你。”伊蒂歐對這個十歲的孩子說。

    “那你怎么樣才能告訴我呢？”多琳問，“等到我接替母親的時候嗎？還是等到我為人們打開新生活的時候？”

    “我不會在這里呆這么久。”伊蒂歐告訴她，“我和你的母親約定好了，等到你十六歲的時候，我就離開。”

    “你要去哪里，我想跟你一起去。”多琳說。

    伊蒂歐的頭又開始痛了。

    她并不是對這個孩子沒有感情，她看著她長到這么大。可是伊蒂歐仍然保持理智，她這些年來都努力和人們劃清界限，她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該和人類產生感情。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對于這個聰明過頭的孩子，她只能實話實說，“多琳，我已經幾千歲了，你明白嗎？”

    多琳不吭聲了，十歲的女孩明白了，她的一生在伊蒂歐的一生中太短暫了，就像是一粒石頭扔進大海里，如此渺小。她不再問這些事情，也在后面幾年逐漸拉開自己和伊蒂歐之間的距離。伊蒂歐有點遺憾，但也很欣慰。

    又過了六年，多琳十六歲了。

    按照之前的約定，伊蒂歐要離開了。多爾莎和所有人都對她產生了感情，他們甚至跪下來請求伊蒂歐別走，只有多琳站在旁邊，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她看著伊蒂歐為難，看著瀕臨爆發邊緣的厭恨，她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讓她走。”多琳說，“誰敢攔，我就殺了誰。”

    多琳親自送伊蒂歐離開那里，沒管自己母親和其他大人們的哭聲。

    伊蒂歐微蹙眉毛，多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在擔心我的品格，對嗎？”多琳說。伊蒂歐看向她，多琳卻沒有對上伊蒂歐的目光，女孩看著前方。

    “母親說你也是一個女王，但我覺得你不適合當一個女王。”多琳說，“一個國王應該仁慈又果斷，這樣才能保護人民。你太善良，太純粹，這對國王來說不是件好事。”

    “不用擔心我，我會賞罰有度的。”多琳說，她又笑了，“我是你教大的，放心吧。”

    多琳將伊蒂歐送到海邊，伊蒂歐要乘船離開這里。

    “再見，多琳。”伊蒂歐登上船，她說，“你要讓你們的血脈在這里延續下去。”

    “我會的。”

    多琳看向伊蒂歐。

    在最后那個時刻，她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嗎？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能力從何而來而已。”

    伊蒂歐沒有說話。

    “你是神嗎，伊蒂歐？”多琳問，“厭恨所說的那力量是什么？母親給我畫過你當時做出‘神跡’時的樣子，你的額頭上的兩個花紋消失了一個，可我總覺得那剛開始應該是三片花瓣，我猜的是對的嗎？”

    伊蒂歐還是沒有說話，她的神情變得無奈起來。

    “多琳。”她說，“別對我刨根問底。”

    多琳注視著她，過了半響，女孩移開目光。

    “我明白了。”她說，“我會保守這個秘密的。”

    她伸手推向伊蒂歐的船尾，伊蒂歐的小船逐漸地遠離了那片海灘。

    等到看不到岸邊的時候，厭恨終于松了口氣。

    “謝天謝地，終于不用見到那些討厭的家伙們了。”它說，“那小女孩有點聰明的嚇人，你覺得呢？”

    伊蒂歐倚靠在船邊，不理它。

    厭恨幻化成一小團煙霧，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她說的是真的，白鹿給了你三個愿望？”厭恨說，“那你現在還剩下一個，對嗎？你第一個用來做什么了，最后一個愿望還打算來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伊蒂歐說，“萬一千年萬年之后，還有需要的時候呢。”

    “你可不一定會看到一萬年后的太陽。”厭恨恥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會耗掉你幾萬年的時間，耗得那精靈王都老死掉？”

    伊蒂歐就又不搭理它了。

    她就是覺得很累很累，和十六年前一樣累。

    厭恨看見她懶得理它，又換了個話題，“你想沉睡在哪里？”

    “找一個風景好的地方。”伊蒂歐趴在船沿上，她說，“找一個倚靠著水邊和樹林的地方，那會讓我想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