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前幾年她不肯答應皇帝出去,一是習慣了寒香殿里的清凈,喜歡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二來是因為,若是沒有找出當年陷害她的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跟著皇帝出去了,儷妃可以預見, 自己出去后將會遇到多少麻煩。 不過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既然已經找到了當初設局之人, 儷妃也不是毫不在意自己名聲的圣人。能夠洗刷冤屈, 不讓家族再為她之事蒙羞,自然再好不過。 只是有些事情,儷妃是一定要提前和皇帝說明白。 “我在這寒香殿里已經習慣了。平反之后,皇上只要接恩嬪jiejie出去就好。我想繼續留在這里。” 儷妃的要求, 可以說是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他原本就沒奢望過儷妃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 還能毫無怨言地繼續和他回去過日子。 不過在來之前,皇帝就已經想好了要怎么勸儷妃:“朕知道你不喜人情往來,也不想同朕親近。沒關系,朕答應你,如你不愿,朕絕不強求你侍寢, 也不會日日在你眼前晃蕩,一切仍同以前一樣。朕只是想著,你出去之后,能多和殊兒這孩子親近親近……” 儷妃淺淺地笑了笑,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我就知道皇上要說這個。我想我之前和您已經說得十分明白了。這個孩子送出去之后,我就沒打算再要回來過。皇上就沒想過,我若重回后宮,殊兒有兩個母妃,應當如何自處么?” “可淑妃只是養母,殊兒至今仍舊記在你的名下啊……”皇帝和儷妃之間果然還是存在一定的思維差異,“有兩個母親來疼愛他,不是比以前更好么?” 儷妃果斷地說:“不會。他只會夾在兩個母妃之間,變得更加為難。” “可朕實在不忍心讓你再留在寒香殿里受苦……就算你覺得不苦,可是月兒,你有沒有想過殊兒心里怎么想?他是個懂事又孝順的好孩子,你覺得他會一直心安理得地跟著自己的養母享福,棄生母于不顧么?” 儷妃終于忍不住發起了脾氣:“那皇上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我最恨別人替我做主,可我這一生,能為自己做多少回主?!” 門外,恩嬪和綠袖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她們擔心皇帝會大發雷霆,怕皇帝會拂袖而去,可她們顯然低估了皇帝對儷妃的包容度,也沒有意識到皇帝如今的變化。 皇帝默了默,等儷妃的氣稍微消了一些才道:“朕送你去建福宮。” 儷妃一愣,沒想到皇帝竟會給出這個答案來。 皇帝面上無波無瀾,十分平靜地說:“建福宮是皇家行宮,除了夏季朕可能會過去避暑之外,其他時間都只有你一個人住。沒有后宮妃嬪,也沒有朕,你可滿意?” 儷妃在腦中快速思考了一番,覺得可行。建福宮在河北,距離京城四百多里。皇帝從京城出發的話,至少要走六七天的時間才能到。不過這距離也不算太遠,若是有什么要事,用八百里加急傳遞消息的話,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能送到。 建福宮是由一位非常懂得享受生活的皇帝所建,儷妃剛進宮那年曾經去過一次。那里環境優美,比冷宮里的居住條件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最重要的是行宮里沒有其他人在,儷妃就是那里最大的主子。她可以避世獨居,擁有一個自由的創作環境。 不得不承認,儷妃心動了。 “那……宮里這邊怎么說?” “朕就說你在寒香殿這幾年,傷了身子,需要去行宮調養身體,任何人不得打擾。至于殊兒……因你體弱,就仍舊讓淑妃代為撫養。” 儷妃左思右想,都覺得這個計劃可行。 皇帝見她神色,就知道儷妃已經同意了。他嘆了口氣,不舍卻又無奈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朕會派朕最信任的親兵保護你。每個月朕會叫人去兩次信,給你報平安,告訴你殊兒的事情,這不算打擾你吧?” 儷妃點點頭,誠心誠意地說了一句:“多謝皇上。” 不得不說,皇帝今日真是有些讓她刮目相看了。他的提議,簡直不能更合儷妃的心意,好到讓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您真的愿意……放我出宮么?” 出宮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盼了多久。盼到最后,甚至都已經心死,想要就這么熬完下半輩子了。 “愿又如何,不愿又如何,你本非池中物,是朕當年強取豪奪,用皇權逼你入宮。朕不奢求你的原諒,只希望能盡量彌補自己過去犯下的錯。”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儷妃也不好再一直冷著皇帝了。她也嘆了口氣,心平氣和地說道:“其實我也知道,皇上為我做的,是很多皇帝都做不到的。只是我福薄,無福消受皇上的寵愛罷了。” 皇帝輕輕笑了一下,卻比哭還叫人心酸:“別這么說。喜歡你,是朕自己樂意的。你不喜歡朕,朕也無法強求。” 在皇帝離開寒香殿之前,他還和儷妃說好了兩件事情。 一是儷妃動身的日期。當時已經是臘月了,皇帝希望儷妃等到過完年再走,讓儷妃再見裴清殊一面,母子倆好好地道一個別。而且正好,盧維年底也要離京,可以護送儷妃去行宮。 說起盧維,原本夏天的時候,皇帝是打算帶他一起來見儷妃,讓盧維在中調和,緩和帝妃二人關系的。沒想到后來六皇子和太后相連出事,又牽扯出皇后的案子來,皇帝就一直沒有心思做這件事。 第二件事就是儷妃的稿費應該如何處理的問題。 “之前殊兒問過朕,他還當是朕私吞了你的稿酬,朕可是冤枉的很啊。”想起兒子當時懷疑的小表情,皇帝頗為無奈地說。“而且你一兩銀子都不給殊兒,朕覺著他有些傷心了。” 儷妃眉頭輕蹙,想了一會兒后說道:“那以后就把稿酬分為三份,一份捐掉,一份給殊兒,另一份皇上替我存著,將來給二公主添箱吧。我知道淑妃不缺錢,現在給她們銀子,她肯定也不會要。就等令儀出嫁的時候,盡我一點心意吧。” 皇帝搖搖頭道:“不,朕以后讓人領了銀子之后,就分成兩份,一份給殊兒,一份你自己留著。想要捐掉也好,存著給令儀也罷,都由你自己來處理。” 皇帝私心想著,那是儷妃自己賺來的錢,就算儷妃無欲無求,可如果錢放在她自己的手里的話,多少能讓儷妃用錢自由一些,也能讓她多為自己考慮一點。 儷妃隱約猜測到了皇帝的意圖,但并沒有戳破,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兩人達成一致后不久,皇帝便頒下了那道囚禁皇后的圣旨。 皇帝的保密工作做得極好,除了公孫越和儷妃之外,就連裴清殊都不知道皇帝竟然有為儷妃平反的打算。 所以驟然之間收到消息的時候,裴清殊也是蒙圈的。 孫mama卻高興的什么似的,一個勁兒地念叨著“佛祖保佑”,他們家娘娘終于要被放出來了。 相比之下,瓊華宮出身的玉欄和玉岫就顯得沒有那么高興了。 儷妃出來了,那淑妃可怎么辦呢?難道淑妃養了裴清殊的這幾年,就算白養了么? 下人們尚且有此擔心,淑妃此刻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也就不難猜了。 盡管淑妃得了榮貴妃的提點,早就知道可能會有這么一天。只是當這一天真的即將到來的時候,淑妃卻發現自己之前所做的那些心理準備全都是無用之功。 一想到自己心愛的小兒子要拱手還讓給他人了,淑妃的心里就好像在滴血。 裴清殊雖不是她親生的,可卻是她是親眼看著長大的。淑妃自問,這幾年來她盡心盡力,完全把裴清殊當成自己的兒子疼愛。一想到裴清殊以后可能不能再叫自己母妃,而是要改口叫“淑妃娘娘”了,淑妃心里就針扎似的疼。 令儀看不下去自己的母妃這樣難受,就要去乾元殿找皇帝,替淑妃討個說法。 誰知人還沒出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裴清殊。 令儀在氣頭上,忍不住遷怒于裴清殊,沒什么好氣地說道:“你來做什么?” 裴清殊老實巴交地道:“我來看看母妃。” “你現在一口一個母妃叫的好聽,等儷妃出來了,你還會記得通往瓊華宮的路要怎么走么?” 裴清殊抬頭看了眼坐在暖炕上低頭抹眼淚的淑妃,心中一酸,堅定地回答道:“我記得。我永遠都是母妃的兒子,是令儀jiejie的弟弟。” 令儀一聽這話心就軟了,一把將裴清殊抱在懷里,還朝他肩頭輕輕地打了一下。她手舉得老高,可真的要打他,卻比誰都心疼。 姐弟倆手拉著手進了屋,淑妃趕忙把眼淚擦干,招手讓裴清殊到她身邊坐。 “好孩子,母妃知道你心里頭有我和你jiejie。只是將來,萬一皇上讓你回到儷妃那邊去,你可千萬不要和皇上鬧,也不要同儷妃使性子,知道么?不管怎么說,她都是你的生母,還得皇上的寵愛。你跟著她,前途未必不如跟著我好。不管你人在哪兒,只要你能好好兒的,母妃心里就知足了。” 淑妃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聽得裴清殊眼睛發酸,差點哭了出來。 他情不自禁地抱住淑妃,承諾道:“您永遠都是我的母妃,永遠都是……” 淑妃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被他這一句話又給勾了出來。 母子三個抱在一起,哭作一團。哭得最響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太監的通報:“皇上駕到——” 話音落下不久,皇帝便出現在不遠處,笑吟吟地看著他們說:“在做什么呢,這么熱鬧?” 令儀性子率真,以為即將和弟弟分別,心中十分傷感,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見皇帝這個“罪魁禍首”來了,令儀便哭得更兇了:“父、父皇心里沒有點兒數嗎?!” 她哭得越兇,皇帝越覺得好笑。他掏出手帕,親手給令儀擦起了眼淚,“你這孩子,都是快要出嫁的大姑娘了,怎么還是這么個小孩子脾氣,讓你弟弟看笑話。” “還不是都怪父皇么。”令儀擤了擤鼻涕,回頭看了一眼裴清殊,“我,我都習慣有他這么個弟弟了,現在卻又要把人送走……” 皇帝好笑地說:“誰說朕要把殊兒送走了的?他就在慶寧宮里住著,哪里都不去。” 令儀見皇帝裝傻,氣得直跺腳:“父皇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皇帝怕女兒傷心壞了,也不再故意逗她,而是攬著令儀走到淑妃和裴清殊面前,緩緩開口道:“朕今天來,就是要和你們說這件事。朕和儷妃已經說好了。儷妃體弱,要去延福宮休養。殊兒就還是留在宮里,由你來照看。” 淑妃愣了一下之后,驚喜地笑了:“真的么?皇上說的是真的么?!” 淑妃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可是在這一刻,她的眼睛里好像發著光,臉上的喜悅又是那么的真誠,看起來好像二八少女一樣嬌俏可人。 皇帝含笑點頭:“自然是真的,君無戲言。” 淑妃和令儀母女兩個這下子可高興壞了。可高興過后,又后知后覺地開始不好意思起來,一起躲到外面去洗臉換衣裳了。 留下裴清殊父子倆坐在原地,面面相覷。 皇帝的帕子已經交給了令儀,沒有辦法再給裴清殊擦臉,只能伸出手,用袖子幫他擦了擦臉上的殘淚。 “殊兒,你是男子漢,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要這么輕易地掉眼淚哦。” 裴清殊有點害羞,又有點倔強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我只是……只是一時沒忍住嘛。” 皇帝微笑著捏了捏他泛紅的鼻尖,“好了好了,小東西,朕不說你便是。”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忽然湊近裴清殊,壓低聲音問道:“只是你告訴父皇,你真的就那么不想回到儷妃身邊去么?” 裴清殊頗感糾結地說:“也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傷了她們任何一個人的心……” 皇帝想了想,裴清殊的情況比較特殊,他的心態,的確可以理解。 “那你母妃獨自去了行宮,你會怪她么?” 裴清殊果斷地搖了搖頭:“不會,我替母妃高興。行宮自由自在的,母妃在那里生活,一定會很開心。” 皇帝欣慰地說:“好孩子,真懂事。” “不過父皇……”裴清殊也學著皇帝剛才的樣子,壓低聲音說道:“您舍得放母妃出宮么?” 皇帝笑了笑說:“你們真不愧是母子,月兒也問了朕相似的問題。” 裴清殊好奇地看著皇帝。 “朕想過了。與其讓月兒留在寒香殿里受苦,不如讓她在建福宮里好好生活。她寫她的,朕看朕的。或許我們見面的機會會比以前少,但是精神上的交流卻不會斷。事到如今……朕也不敢奢求太多,只要她開心就好了。” 裴清殊安慰地握了握皇帝的手。 皇帝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的確是對誰都好。只是苦了他自己,明明心愛的女人已經成了他的妃子,卻是看不到,抱不到,只能對著冷冰冰的書本,寄托自己全部的情思。 縱使坐擁整個后宮,也不過是個飽受求不得之苦的孤家寡人罷了。 …… 儷妃即將離宮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后宮。 聽聞此事之后,所有人的反應都是出奇得一致,那就是高興。 華陽宮里,定妃和寧貴嬪兩個坐在一處吃茶。 自打六皇子和太后死后,原本便性子恬靜的寧貴嬪,寡淡得就像是風中的一縷輕煙,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之前皇帝記著六皇子臨終的心愿,本想晉寧貴嬪為寧妃。可寧貴嬪稱宮中已有四妃,一再辭而不受。皇帝想了想,也不欲再給這個可憐人招禍,便只給了她妃位的俸祿和吃穿用度,沒有抬寧貴嬪的位份。 寧貴嬪入宮這么久了,后宮眾人都知道她是個老實人,加上寧貴嬪剛剛喪子,所以皇帝給她這么一點點可憐的特權,也沒有誰說出什么不服氣的話來。 定妃比寧貴嬪小七歲。她剛入宮時,就住進了寧貴嬪所居的華陽宮,從一個小小的美人一路升遷至了定妃,還反過來壓了寧貴嬪一頭。 不過寧貴嬪向來不爭不搶,淡泊名利,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淡。再加上太后和惠太妃那邊的關系,定妃和寧貴嬪之間的關系一直都還算不錯。 “皇上這次突然要給儷妃平反,可真是嚇了我一跳。”定妃一提起儷妃,臉上就忍不住露出一種十分微妙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