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裴清殊跑到儷妃屋里之后,發現儷妃如他所猜測的那樣,根本就不是在寫話本,而是半躺在軟塌上一個人自斟自酌。 儷妃今日身著一件銀白色的毛領竹節紋小襖,下著一條荔枝紅百褶長裙,白衣紅裙,既樸素又艷美。臉上雖脂粉未施,那似蹙非蹙的眉心卻堪比最精美的妝,為儷妃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面紗似的,讓人仿佛見到了下凡的神仙妃子,不敢逼視。 裴清殊呆呆站在門口,身后雪花飄落,他卻全然不覺得冷似的,不敢進屋去了。 先開口的,卻是儷妃:“你回來做什么,不是叫你不要再回來了么?” 儷妃如此冷漠,算是在裴清殊的意料之中。可不知道是不是這具身體的本能使然,裴清殊的心頭還是感到一陣悲涼:“今日是我生辰。” “我知道。”儷妃的眼神只在裴清殊身上蜻蜓點水似的掠了一下,很快就收回了視線,“回去吧,天晚了,你母妃該擔心了。” 裴清殊聞言心中一澀,像是管不住嘴巴了似的、不受控制地說:“您不要我了么?” 儷妃櫻唇微動,似乎受了些許觸動,可最終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態度:“走都走了,還走什么回頭路。你啊,別學我,這輩子還長著呢。” “月兒……”皇帝跟了過來,見儷妃連門檻都不讓孩子進,不由說道:“你若是惱了朕,不見朕也就罷了,殊兒何其無辜……” “誰讓你進來的?”儷妃忽然從塌上坐了起來,有些激動的樣子:“你走!都給我走!” “母妃!”裴清殊好不容易才能見到儷妃一次,不想就這么錯失一個機會,“你看父皇,他很想你,他最近瘦了很多!” 聽到裴清殊這么講,一直不敢主動賣慘的皇帝心里感激不已。向兒子投去一個贊賞的目光之后,皇帝不禁看向儷妃,面露期待。 誰知儷妃看了皇帝一眼,忽然笑了:“他變成什么樣子,和我有什么干系。” 皇帝心里剛剛升起的一絲暖意,瞬間被儷妃輕飄飄的一句話擊得粉碎。 是啊……她又不喜歡他,不在乎他,他就是變得再好,又能改變什么呢? …… 在儷妃這里碰了壁之后,皇帝帶著裴清殊,父子倆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寒香殿。 把裴清殊送回瓊華宮之后,皇帝沒再多做停留,獨自回了乾元殿。 這一天晚上,在這寂靜的雪夜里,不知有多少人像淑妃和儷妃一樣,獨自喝起了苦酒。 裴清殊臨睡前就在想,淑妃和儷妃這兩個女人,一個驕傲矜貴,帶著nongnong的人間煙火氣。一個清冷淡漠,像個誤入凡塵的仙子。從生活的角度來說,還是淑妃這樣的女人更適合過日子。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儷妃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不僅皇帝覺得著迷,就連裴清殊都討厭不起儷妃來,甚至有一點被儷妃的神秘感所吸引。 人啊,真是一種復雜的生靈。 帶著這樣的感慨入睡之后,第二天一大早裴清殊就被玉欄叫了起來,準備正式搬家了。 淑妃昨兒個晚上還顯得有些萎靡不振的樣子,結果一覺起來,好像昨晚的事情只是裴清殊眼花一樣,淑妃又變成了那個風風火火的潑辣女子,插著腰捻著蘭花指,站在院子里罵人:“都給本宮小心一點!要是誰把殊兒的東西磕了碰了,本宮要你們好看!” 裴清殊見了,忍不住悄悄問玉欄——淑妃真的是在傅家長大的名門貴女么? 玉欄聽了,連忙捂住裴清殊的嘴,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這話不好講的。” 裴清殊奇道:“難不成,還真不是?” 搬家太忙,玉欄顧不上理他,只能應付著說了兩句。原來淑妃小的時候,生母不受寵愛,母女倆被趕到京郊的莊子里去了。淑妃性子要強,小小年紀就學了一身的本領護著母親。不過與此同時,她的心底也有鄉下人的那一份淳樸和真誠。 裴清殊還是不明白:“不是說母妃和榮娘娘是手帕交么?難道榮娘娘也……” “我的好殿下誒,您就放過奴婢吧,也不瞧瞧是什么時候!”眾人忙作一團,只裴清殊上不得手,閑著無聊,這才纏著玉欄說話。見玉欄實在不樂意搭理他,裴清殊干脆直接奔正主兒問去了。 淑妃見小兒子突然問起自己和榮貴妃是怎么熟識的,不由一愣:“怎的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裴清殊纏著淑妃的手臂搖來搖去地撒嬌:“我好奇嘛。” 淑妃寵溺地笑道:“告訴你也無妨。母妃的娘家傅家,和榮貴妃的娘家是世交,所以母妃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后來啊,你外祖母生病了,要到鄉下去養病。結果鄉下條件不好,奴才又刁又懶,你外祖母的病拖了好久都沒好。多虧榮jiejie記得我,來看了我一回,見我們母女處境不好,又是送大夫又是送藥材的……這才把母親的病給治好了。若不是她呀,我們母女倆還不知道要在莊子里受多久的苦呢。” 裴清殊專注地聽著,沒想到淑妃看著光鮮亮麗,什么都不缺的樣子,原來還有這樣的一段童年經歷。 “所以呀,當初一見你,我就想起我小時候的樣子來了。”淑妃摸著他的頭,笑吟吟地說:“人吶,這一輩子就是這樣。得了人家的恩惠,總要以某種方式還回去的。母妃倒不圖你什么回報,只愿你自個兒好好的,將來看見誰遇見相似的處境了,拉上一把就是了。” 裴清殊聽了,乖巧地點了點頭。 從瓊華宮出發往慶寧宮去的時候,淑妃心里頭實在不舍得,跟在后頭好長一段路。 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以往淑妃還以為慶寧宮距離瓊華宮很遠,沒想到今天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淑妃是個性情中人,終究忍不住落下淚來。 主子一哭,奴才們要是干站著就不好看了。于是玉欄、玉岫等人也紛紛低下頭,用帕子或者袖子抹起眼淚。 裴清殊正為難著該怎么勸淑妃呢,就見淑妃已經擦干了眼淚,調整好表情對玉盤說:“慶寧宮的管事太監呢?怎的十二皇子來了,也不見他出來迎一迎!” 淑妃話音剛落,玉盤還沒來得及進去打聽,就見一人步履匆匆地從慶寧宮里走了出來,殷勤地高聲道:“奴才李忠寧,給淑妃娘娘請安!奴才來遲了,還望娘娘恕罪!” 李忠寧今年三十七八歲,是先帝在時便凈身入宮的老太監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慶寧宮里辦差。他由小太監一路升遷成為慶寧宮的管事太監,靠的就是這股子對主子的殷勤勁兒。 淑妃膝下沒有皇子,以前幾乎沒和李忠寧打過交道,只聽榮貴妃提過幾句,對他的印象并不算太好。這會兒見了,也不過是因著裴清殊將來要住在這兒的緣故,勉強給他一個好臉色:“起來吧。李公公是大忙人,我們這些后宮婦人,整日里閑著無事,等一等又怎么了。” 第30章 慶寧 李忠寧聽了這話,“哎呦”一聲, 慌忙解釋道:“淑妃娘娘這話可真是羞死奴才了!您就是借奴才一萬個膽子, 奴才也不敢故意拿喬, 讓您和十二殿下在這里干等著呀!實在是三殿下那邊出了點兒事兒……” 淑妃聽了, 好笑地說:“原來是三殿下那邊出了事兒,難怪李公公走不開呢,畢竟人家是嫡子不是。” 李忠寧急得滿頭都是汗,卻又不知道應該如何跟淑妃解釋。他想了想,反正這宮里頭的事情傳的也快,就算他不說,說不定淑妃明天一早就知道了, 還不如賣淑妃這個人情, 于是便壓低聲音道:“娘娘, 可不是奴才找借口給自己開脫,這回可真出事兒了。昨兒晚上,二殿下多喝了兩杯,收用了三殿下身邊的一個丫頭。今早三殿下找不到人, 急了, 就讓人去尋,這才知道人已經進了二殿下的屋子了……” 淑妃聽了,忍不住嘴角微翹:“還有這檔子事兒呢?” “可不是么,要奴才說,不過一個丫頭罷了,幾位殿下的身份這樣尊貴, 要什么樣的沒有。可三殿下氣的呀,沖進二殿下屋里就要動手,幸好趕上大皇子殿下回來,把人給攔住了。這不,奴才剛把那邊的事情調停好,就過來迎您和十二殿下了。” 若是果真出了這樣的事情,李忠寧身為慶寧宮的管事,去調解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淑妃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聽說了原由之后,態度便好了不少。 “慶寧宮里皇子眾多,可真是辛苦李公公了。”淑妃看了一旁的玉盤一眼,示意她遞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一點薄禮,就請李公公收下吧。以后殊兒在慶寧宮,還要仰仗李公公多多關照。” “不敢不敢……”李忠寧嘴上說著不敢,手上卻沒閑著,一點都不遲疑地接過了淑妃的賞賜。他早就聽說過了,淑妃為人大方,出手闊綽,向來不吝惜賞賜下人東西。以往是沒機會,這回遇到了,李忠寧自然不會客氣。 既然收了人家的東西,李忠寧自然要說上幾句好聽的話給淑妃:“娘娘您放心,伺候諸位殿下,是奴才的分內事。十二殿下剛來,年紀又小,奴才理應多顧著些,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像李忠寧這種在宮里沉浸多年的大太監,個個都是人精。自打十二皇子從冷宮里被接出來之后,后宮里除了定妃那里,皇帝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淑妃的瓊華宮了。不說別的,就是沖著皇帝的這份寵愛,李忠寧也絕對不敢怠慢了裴清殊。 淑妃聽了,滿意地點點頭。等看著下人把東西都抬了進去,這才依依不舍地同裴清殊告別。 人多眼雜的地方,不適合說悄悄話。該說的,要囑咐的,母子倆早就在瓊華宮里說過了。這會兒淑妃要講的,也不過是一些瑣碎的小事,有的都不知道已經重復過多少次了。她本是怕裴清殊年紀小,記不住事兒,所以才反復叮囑。可裴清殊一個大人的芯子,淑妃說一遍就記住了,哪里需要她這樣嘮叨。不過看在淑妃一片慈母心上,裴清殊一直耐心聽著,淑妃說什么都點頭答應。 直到李忠寧看著時辰,不得不硬著頭皮提醒淑妃,淑妃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裴清殊,說要看著他進了慶寧宮再走。 裴清殊一步三回頭,看向那個站在原地望著他的宮裝麗人。最終他還是一咬牙,硬著心腸走進了慶寧宮的大門。 裴清殊先前聽說皇子們都要住在慶寧宮里,還以為今后的居住條件會比較差,得和哥哥們擠一擠了。沒想到慶寧宮比他想象中的寬敞多了。不僅院落寬敞,還有單獨的花園,面積比瓊華宮要大上好多倍。 不僅如此,每名皇子都有一座獨立的三進小院。裴清殊年紀雖小,該給他準備的卻一點沒少。裴清殊拉著孫mama的手走進自己的小院兒時,就聽李忠寧給他介紹道:“前頭是客廳和書房,過了這道門就是后院。您住主屋,下人們住后頭那排屋子里。” 裴清殊好奇地問:“這么多屋子,就我一個人住呀?” 李忠寧笑道:“這是規矩,下人們哪能和主子一塊兒住呢。東西兩邊的廂房空著,都是留給您將來的女眷住的。” 裴清殊聽了,忍不住有點好笑。他一個小蘿卜丁,就有人給他準備好娶媳婦用的房子了,做皇子還真是幸福,完全不愁娶不到老婆。 帶裴清殊里外轉了一圈之后,李忠寧請裴清殊在正殿坐下,然后把分給裴清殊的幾個小太監還有粗使mama們都叫了過來,讓裴清殊認了個臉熟。 裴清殊身邊有福貴這個前任御前太監,還有能干的玉欄在,調教下人這種事根本不用他費心,兩人一個訓話,一個發賞錢,配合得天衣無縫。起碼從表面上來看,眾人都是一臉恭敬的樣子,不見有哪個不老實的。 見過下人之后,李忠寧還有事要忙,就先下去了。他走之后沒多久,小悅子就跟著其他兩個小太監提了午膳回來。折騰了一上午,裴清殊也餓了,就沒顧得上再仔細看他的新屋子,直接叫人傳膳了。 離開瓊華宮后的第一頓飯,比裴清殊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桌上有四個葷菜,四個素菜,兩種湯還有各色點心。裴清殊吃得很香,原來御膳房的伙食也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差嘛。和瓊華宮的小廚房雖然味道不同,但還是很好吃的。 裴清殊上輩子節省慣了,不喜歡浪費糧食,沒怎么動過的菜就賞給了下人,算是給他們添菜了。 在宮里,下人們得了主子的賞菜,不僅不會覺得在吃人家的剩菜,反而認為是一種光榮。而且主子們用膳,都是太監用公筷布菜的。要說起來,其實都很干凈,沒什么可嫌棄的。 其實要不是宮里頭的規矩不讓,裴清殊都想讓大家坐下來和他一起吃飯。一個人吃一桌子的菜,好吃是好吃,但總覺得少了點兒滋味。而且菜越多,吃起來越沒味道,反倒不如一飯一蔬吃起來的幸福感強。這個時候,他就忍不住想念起淑妃來了。要是有人和他一起吃飯就好了…… 用過午膳,裴清殊照舊睡了一覺,起來后才繼續參觀他的新家。可憐這些宮人,他歇午覺的時候他們就沒停過,一直在歸整行李。 淑妃帶出來的人,手腳就是麻利。等他睡醒之后,玉欄他們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裴清殊拉著孫mama的手看了一圈,基本都很滿意,只有幾點小問題提了一下。 “院子里的那個大水缸,不要了吧,我不想養魚。”其實他是怕有安全隱患。 “以后洗澡的時候……不要準備玩具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是裝小孩子裝累了。 玉欄忍著笑,一一答應下來。 當天晚上,又有好多人送來禮物,慶祝裴清殊搬入慶寧宮。裴清殊現在收禮已經收習慣了,不再像剛開始那樣稀罕了。所以他只看了一看禮單,就叫人直接把東西收入了庫房。 不過,四皇子和七皇子他們兩個例外。既然現在住的這么近了,裴清殊打算親自去向兩位哥哥道謝。沒成想他人還沒出屋呢,四皇子和七皇子人就先來了。七皇子還不知道從哪里提了一壺酒來,說要讓裴清殊嘗嘗,嚇得裴清殊連連擺手。 看兩個弟弟瘋鬧的樣子,四皇子板著臉說:“七弟,十二弟還小,你不要胡鬧。” 七皇子本來還在拿著根筷子逗裴清殊,聽四皇子這么一說,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立馬老實下來,乖乖地在飯桌旁邊坐好。 “來,咱們哥兒幾個喝一杯,慶賀十二弟喬遷之喜。”七皇子怕四皇子說他,趕忙道:“我和四哥喝酒就好了,十二弟你就算了,你隨意,你隨意哈。” 裴清殊笑著舉起杯。 冷不丁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母妃又不在身邊,裴清殊一開始還真是有點不適應。不過在見到兩個兄長之后,裴清殊心里突然就安定了下來。 其實這里,也有他的親人,也是他的家呢。 七皇子夸贊道:“十二弟,你這屋子布置得可真好,規規矩矩的,比我那兒強多了。” “你還知道!”四皇子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說:“就你那屋子,亂七八糟的,都沒地方下腳。聽說慎貴嬪娘娘生性喜潔,不知怎的,竟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 四皇子罵人向來不留情面,得虧這會兒被他罵的,是沒臉沒皮的七皇子,要是換做旁人早就發火了。 “四哥,話不能這么說啊!我那兒雖然亂了點,但是亂中有序,亂而不臟,我住著可舒服了。”七皇子笑嘻嘻地對裴清殊說:“十二弟,明兒個下學,我帶你去我屋里玩兒。我新得了一只大蛐蛐兒,可好玩了。” “整日里就知道玩樂。”還不等裴清殊回答,四皇子先訓起人來,“你都多大了,還這樣玩物喪志。八弟與你一母同胞,現在的學問可比你強多了。” 七皇子不怕被人罵,但就討厭別人拿他和八皇子比。一聽這話,他就有些不樂意了:“四哥,你拿旁人舉例子也就罷了,你說裴清安學問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學那些什么尊卑禮法的東西,還不是為了討好三哥,讓三哥帶著他玩兒么!他天天給三皇兄端茶倒水,圍在三皇兄屁股后頭轉,整的跟三皇兄的書童似的,我這個做哥哥的都替他臊得慌!” 四皇子不依不饒地說:“好,不說八弟,那九弟呢?九弟的年紀也比你小,可功課卻在你之上。” 眼看著裴清殊的溫鍋飯就要變成七皇子的批斗大會,在七皇子面上掛不住之前,裴清殊連忙出言打斷:“四哥,七哥,明天我就能和你們一起上課了么?” 聽到裴清殊的問話,四皇子臉色稍霽,給他解釋道:“你年紀還小,跟我們上課的話可能跟不上,所以長華殿那邊應該安排了專門的夫子給你開蒙。等你三字經和千字文背熟了,再去跟七弟他們一起聽課。” “和七哥他們?那四哥,你呢?” 四皇子微微笑道:“我和你七哥也不是一個夫子教的。” “十二弟,你就別想著和四哥他們一起上課了。”七皇子插嘴道:“四哥他們年紀大了,讀過的書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咱們去了也是聽不懂的。也就只有六哥腦瓜好用,能擠進他們那里去。” 四皇子聞言不由瞪了七皇子一眼,好像在說“你年紀才大了呢”。 “六哥,六哥這么厲害的嗎?”裴清殊扒拉著手指頭算了算,“六哥今年也才十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