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節
定國公與旁邊的幾個官員互相交換了個眼色,遲疑不語。 陸離的臉色難看起來:“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定國公的神色有些為難,顯然并不太愿意觸犯陸離之怒。但是很顯然,他是這些官員們推舉出來的,代表著眾人的意愿,由不得他自己決定要不要說。 于是,遲疑許久之后,他終于還是沒什么底氣地說了下去:“臣等以為,娘娘的出身……蘇翊是逆賊,娘娘雖能大義滅親,卻難保不被血脈親情羈絆,將來若有行差步錯,于南越而言將是致命之失!” 蘇輕鳶越聽越氣,忍不住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怕我將來也會學我爹造反?請問國公爺,我若有造反之心,為什么不干脆幫著我爹娘殺了陸離、毀了南越的江山?在最應該反的時候我都沒反,你覺得我什么時候會反?” 定國公老臉微紅,許久才道:“娘娘的為人,臣等自然是信得過的。只是世間萬事難保不生變故,娘娘又是聰慧有見識之人,萬一……” 蘇輕鳶怒聲接道:“萬一我貪戀權勢,將來難保不起野心,比如忽然心血來潮想拎著兒子玩個垂簾聽政什么的——是這個意思不是?” 定國公不語,表示默認。 蘇輕鳶冷笑:“這可真是‘罪名莫須有’了!照定國公的意思,我疑心您老人家在朝中一手遮天,難保不生異心,比如改日率領門生逼宮奪位什么的——我也可以先下手為強,除掉您老人家以絕后患了?” 定國公臉紅,擦汗:“娘娘息怒,臣等斷不敢冒犯娘娘,更不敢羅織罪名,蔑視朝廷法度?!?/br> 陸離黑臉:“又要設想阿鳶‘將來行差步錯’,又要標榜自己‘不敢蔑視朝廷法度’,你們究竟想做什么?” 定國公小心地道:“娘娘與皇上情深志堅,臣等不敢妄言。只是‘吏部員外郎之女’的出身略覺卑微,娘娘真實身份又有些……臣等為國事計,斗膽求皇上另擇名門之女選為皇后。娘娘屈居妃位,一來可避免天下物議,二來可不受守喪之禮所囿,三來可避免日后多生事端,四來……” 他的話尚未說完,蘇輕鳶已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是,讓我避開風口浪尖,成為陸離身邊一個若有若無的隱形人,這樣就不會有麻煩了,是不是?” “正是?!倍▏闪艘豢跉?。 蘇輕鳶嘲諷道:“算盤打得不錯嘛!先把我推到一邊去,等陸離立了皇后、生了太子,再勸他多納幾宮妃嬪……遲早有一天把我擠到看不見的角落里去——到時候你們就可以隨便收拾我了,橫豎這宮里不明不白地死掉的女人歷朝歷代都有,也不多我一個!” 定國公忙道:“娘娘,這是目下對您最為有利的選擇!您與皇上有著多年同舟共濟的情分,也不會輕易湮沒于宮中。您若執意要爭這中宮之位,皇上面前的阻力便要增加千倍萬倍——您又如何忍心呢?” “我很忍心!”蘇輕鳶冷聲道。 定國公皺了皺眉,顯然有些怪她不懂事。 陸離沉聲道:“朕自己愿意面對那些阻力,與阿鳶無關。朕最多只能接受延遲大婚之期,至于立別人為后、委屈阿鳶為偏妃——絕無可能!” “事關重大,還請皇上三思!”定國公急了。 陸離伸手向前面的一排窗子指了指。 定國公不解。群臣面面相覷。 陸離扯扯唇角,解釋道:“四月天氣冷暖適宜,院中芭蕉蒼翠喜人,恰趕上雨聲瀝瀝,正是文人墨客大發詩興的時候。眾卿若覺閑得慌,可以到窗前聽雨,隨便咂摸出幾首詩來,說不定就能名垂千古,何必要費盡了心思替朕算計家事?古往今來,能青史留名的忠臣只有‘死諫’的那幾個,代價太大,遠不如寫詩劃算?!?/br> 蘇輕鳶沒忍住,捂著嘴笑了許久,瞇著眼睛接道:“就是嘛,做忠臣哪有做詩人好!天天替旁人謀算家事的,在尋常人家是‘管家’,在宮里是‘總管’,也就是‘大太監’!” 群臣聽了陸離的話已然憤怒不已,待蘇輕鳶說完,他們的臉色已經完全變青了。 蘇輕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過分。 陸離也不覺得。 二人攜手站起來,準備率先出門去聽雨。 定國公不甘心,群臣都不甘心。 他們對蘇輕鳶僅有的那點兒好感已經被磨得差不多了。這會兒看見蘇輕鳶,他們首先想到的是“不懂事”“沒分寸”以及“恃寵而驕”。 一個似乎屬于禮部的官員站了出來,質問蘇輕鳶道:“皇上為您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娘娘為何不能為皇上退讓一步?如此恃寵而驕、如此不知分寸,如何堪為天下之母!” 蘇輕鳶站定腳步,玩味地看著他:“若是為了陸離,漫說退讓一步,我就是退讓一萬步都不成問題!可是陸離并沒有需要我退讓啊,需要我退讓的是你們!你們又沒有給過我什么好處,又沒有為我冒天下之大不韙,又沒有同我出生入死——我憑什么為了你們而退讓這一步?” 陸離好笑地攬緊了她,順手在她腰上擰了一把。 蘇輕鳶撇嘴,輕聲嘀咕道:“再說了,我若是為了別的男人退來讓去的,陸離會吃醋的嘛!” 那個禮部官員本以為自己能言善辯,想借著這個機會出出風頭的,沒想到出師不利,臊得他立刻就漲紅了臉。 蘇輕鳶往陸離的懷里靠了靠,悠悠道:“你們反對,是你們的事;我和陸離要堅持,卻是我們的事。總之不管你們如何反對,我都要做陸離的正妻,寧死不做妾,而且有生之年絕不許他納妾!你們不依,就來打死我啊!” 陸離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群臣卻個個氣得七竅生煙,直呼“豈有此理”。 蘇輕鳶看見眾人只有罵人的力氣、再沒有講道理的心情了,便帶著勝利的微笑,挽著陸離的胳膊雄赳赳氣昂昂地跨出門外,走到了長廊之下。 陸離對她此番的表現十分滿意。 蘇輕鳶隔著一條回廊,看著堂中那些氣得破口大罵的官員,有些露怯地捂住了嘴巴:“話說,他們不會真的派人來刺殺我吧?” 陸離拍拍她的腦袋,笑道:“他們不敢。那是株連三族的大罪?!?/br> 蘇輕鳶立刻得意地笑了。 陸離攥著她的手,低下頭:“你剛才的那番話,我很愛聽?!?/br> “不是吧?我說不許你納妾,你愛聽?”蘇輕鳶瞪大了眼睛。 陸離微笑:“有你在,我恐怕也沒時間沒精力再去納什么妾。還有,我最愛聽的不是這個,而是——你沒說一定要做皇后,卻說一定要做我的‘正妻’。” “有區別么?”蘇輕鳶笑問。 陸離點頭:“那幫老東西若再不依不饒下去,我便下詔退位。本來我是有點擔心,怕你將來嫌棄我不是皇帝,現在不怕了。” 蘇輕鳶瞪大眼睛作驚恐無措狀:“完了,我失言了!萬一你將來要做乞丐,那我豈不是成了乞丐婆?這個好像不太妙!” 陸離伸手捏了捏她的臉:“現在后悔也遲了,以后你就得跟著我了!我做皇帝,你就做皇后;我做乞丐,你就做乞丐婆——挺好的!” “我覺得不太好……”蘇輕鳶有些委屈。 陸離將她按進懷里,大笑:“你放心,你這輩子做不成乞丐婆的!” 蘇輕鳶抬頭瞪了他一眼,覺得未必。 陸離看出了她的腹誹,又是一陣大笑。 鬧了這一會兒,蘇輕鳶心中的郁氣散去了大半,終于覺得松快了幾分。 雨勢仍未見小,冰涼的水汽彌漫在廊下,霧蒙蒙的。 笑得累了,蘇輕鳶的眉間重新籠上了輕愁。 陸離用衣袖擦了擦石凳,擁著她坐下,許久不語。 蘇輕鳶靠在他的肩上,許久才問:“我看你似乎有心事。是因為大婚的事嗎?” 陸離輕嘆,沒有答話。 蘇輕鳶便仰起頭來看著他,笑道:“其實我沒有那么在乎的。他們若是執意反對,你可以取消冊封大禮嘛!我已經沒名沒分地跟你混了那么久了,也不介意繼續混下去——只要你別不認你的孩子就可以了!” 提到“孩子”,陸離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蘇輕鳶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想到那個不知下落的孩子,她也不免一陣黯然。 悶悶地坐了一陣子,蘇輕鳶終于嘆道:“陸離,就算朝臣不反對,冊封的事也得擱置一陣子。那孩子若找不回來,我沒有辦法安心跟著你享什么清閑富貴。” 陸離猛然轉過身來。 蘇輕鳶失了倚仗,險些摔到,不免嚇了一大跳。 陸離忙扶住她,又是慌慌亂又是愧疚,連說了幾十聲“對不住”。 蘇輕鳶失笑:“你怎么也變得這么冒失了?還以為自己是十五六歲的小少年嗎?” 陸離跟著笑了一聲,隨后又黯然嘆道:“阿鳶,如果那孩子找不回來,你……你是怎么想的?” “不會找不回來的,我會一直找?!碧K輕鳶認真地道。 陸離有些急了:“咱們眼下一點線索也沒有,一直找……怎么找?去哪里找?” 蘇輕鳶咬了咬唇角,認真地看著他:“我大致能猜到他的去向。橫豎我也沒什么事,就當游山玩水了嘛,我覺得總能找回來的。” 陸離思忖許久,終于笑嘆道:“這么說,我是非退位不可了?!?/br> “不必啊,我去找孩子,又不耽誤你當皇帝!”蘇輕鳶皺眉。 陸離扣住她的手腕,嘆道:“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四處亂跑?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要陪你去做的?!?/br> 蘇輕鳶覺得大可不必如此。可是看到陸離認真的樣子,她又覺得心里十分舒坦。 陸離有些愧疚地道:“可惜念姑姑那里,我最終也沒能問出什么有用的線索來——她至死都不肯說出孩子被藏在何處?!?/br> 這個結果,蘇輕鳶并不意外:“她肯說才怪呢!她恨死你父親了,所以就算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她也不會答應我跟你在一起。” 陸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道:豈止不答應,她還詛咒來著。 蘇輕鳶想了一想,又補充道:“若是你父親還活著,他也不會答應的?!?/br> “他會的?!标戨x忙道。 蘇輕鳶皺眉想了許久,仍覺得不信:“他為什么會答應?因為我也勉強算是巫族之女嗎?如果是那個理由,他會答應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卻也不會答應你娶我的?!?/br> “不是這個理由,”陸離認真道,“其實蘇將軍和念姑姑也未必是真心反對……他們只是恨了太多年,抹不下面子改口罷了。” “真的?”蘇輕鳶將信將疑。 陸離重重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真的。二老臨終之前,并未再怨恨什么人。他們只是敘了一些舊事,也很遺憾因為誤會而別離了十六年。他們嘴上雖不說,我卻知道他們必定是疼你的?!?/br> 蘇輕鳶聽到此處,眼圈又紅了。 陸離擁著她坐穩,嘆道:“這件事,原是我父皇有錯在先,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彌補。阿鳶,我欠你的太多了?!?/br> 蘇輕鳶嗤笑:“你自己也說了,那是你父皇欠下的債,你還準備父債子還吶?” 陸離點了點頭。 蘇輕鳶往他的臂彎里鉆了鉆,笑道:“我可不想占你這個便宜!你父皇虧欠的是我娘,又不是我!你只要好好待我就行了,那些舊債,我可不想替我娘去討要!” “這樣大度的債主,舉世罕見?!标戨x真誠地贊美道。 蘇輕鳶“嗤”地笑了。 陸離習慣性地輕拍著她的后背,許久才啞聲道:“阿鳶,念姑姑臨終之前說……如果她死了,會有人殺掉咱們的孩子?!?/br> 蘇輕鳶一僵,須臾又嗤笑了一聲:“你聽她瞎說吶?她手底下的那些人,哪有一個是真心追隨她的?等她死了,她用巫術控制著的那些人也就清醒了,誰閑著沒事去替她殺個孩子?照我說,她死以后有人主動把孩子給我送回來的可能性倒還大些!” 陸離細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理。 蘇輕鳶往陸離的腿上一趴,懶懶地笑了:“你說,我爹娘那么不喜歡我跟你好,除了恨你父皇之外,會不會還有別的原因?比如身世之謎什么的……” “你想說什么?”陸離板起了面孔。 “你心里在想什么?。俊碧K輕鳶反問。 陸離忽然著惱,猛然站起身,順手把蘇輕鳶撈起來扛到了肩上:“我看,最大的原因是你比較欠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