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
蘇輕鳶很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想到那個素未謀面的孩子,想到將來或許會有一日能同孩子相聚,她便恨不得跳起來在原地翻幾個跟頭! 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后,念姑姑來了。 蘇輕鳶立時屏住呼吸,開始裝死。 耳邊只聽到念姑姑的腳步聲,“嗒嗒嗒嗒”在地上響著。 蘇輕鳶估摸著,這屋子里的每一寸地面,應該都已經留下了她的腳印。 至于念姑姑想做什么,蘇輕鳶就猜不到了。 她只知道血腥味漸漸地在屋里彌漫開來,刺激得她鼻子里發癢,十分不舒服。 念姑姑又開始念念有詞地絮叨起了什么,這次卻不是在說一些陳年舊事,倒像是在念某種古老的咒語。 除了血腥氣之外,屋里又添了一些香料的氣息,以及草木腐爛時所產生的那種特殊的潮乎乎的腥味。 眼前的光影越來越快地晃動起來,不知道又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鬼把戲。 蘇輕鳶漸漸地煩了,干脆便不再關心念姑姑的舉止,自顧自地養起精神來。 誰知念姑姑偏不肯放過她,在屋子里轉著圈兒鼓搗了一陣子之后,又來到棺前毫不客氣地解開了蘇輕鳶的衣裳。 蘇輕鳶被她冰涼的指尖一碰,立時打了個激靈。 念姑姑一驚,手里的碗猛地一晃,險些灑了出來。 蘇輕鳶知道裝不下去了,干脆把鐵鏈一推,坐了起來:“喲,這碗里紅色的是什么呀?娘要把我當吸血蝙蝠喂嗎?” “你……你裝死?”念姑姑沉下了臉。 蘇輕鳶朝她翻了個白眼:“誰說我裝死了?我睡得沉一點都不行嗎?” 念姑姑冷冷地看著她,臉色十分難看。 蘇輕鳶攏好了自己的衣裳,又擰緊了眉頭:“你給我穿的這是什么啊?喪服?誰死了?” “你。”念姑姑冷冷地道。 蘇輕鳶看著她,一臉茫然。 二人對峙許久,念姑姑忽然放下碗,撲過來抱住了蘇輕鳶:“你個沒良心的死丫頭……嚇死娘了知不知道!” 蘇輕鳶從棺材上跳下來,回頭看了看自己躺了一整天的這個鬼地方,心里有些發憷,勉強扯了扯唇角:“這窮地方的棺材鋪子倒是好手藝,我才‘死’了一天,他們就把棺材打好了?喲,這木料還挺結實吶!” “鳶兒,你沒事就好。——要吃點東西嗎?”念姑姑帶著笑容,分外和藹。 蘇輕鳶皺了皺眉,看向她手里的碗:“你不是打算讓我喝這個吧?” “哪能呢?”念姑姑忙把碗放到了身后的桌子上。 可是蘇輕鳶已經看見了。 那是一碗人血,里面黏糊糊的,不知是加了些草藥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總之,蘇輕鳶十分確信,巫族絕不會有這樣的“起死回生”之術。 培養傀儡倒是有可能,但…… 即使是在巫族,跟傀儡有關的東西也是禁術啊! 蘇輕鳶定了定神,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你是越混越落魄了,這次的房子怎么比上次的還黑?這種地方能煮出什么好吃的來?我看我干脆上街乞討算了!” 念姑姑隨手敲了敲她的腦門,笑道:“你在這個‘吃’字上,倒是一向講究!我去給你煮飯,你老老實實地在這兒待著!” 蘇輕鳶歡快地應了。看著念姑姑走出去,她的臉色立刻陰了下來。 如果她的理解沒有錯的話,念姑姑是想把她的“尸體”保存下來,甚至用秘術驅遣為己所用。 這樣的居心,實在讓人不得不害怕! 在門口站了許久之后,蘇輕鳶順著自己的直覺,慢慢地走向了先前注意到的那間草棚。 *** 經過了一夜的休整,眾將士們已經恢復了精神,山上的一片狼藉卻還沒有來得及收拾。 一天一夜的激戰,留下的痕跡是觸目驚心的:綿延了幾座山頭的焦黑的山石和灰燼、橫七豎八地倒在山石上或者掛在灌木上的尸首、僅剩了木桿的長槍和卷刃幾乎卷成了一根鐵管的大刀…… 血腥氣和燒焦的氣味彌漫天地,不計其數的禿鷲從遠處云集而來,在半空中盤旋著,發出令人焦躁的叫聲。 這就是戰場,“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真實寫照。 陸離以劍為杖,緩步走出帳外,眺望著遠處山坡上仍在明滅閃爍著的火光。 寧淵走到他的身旁,拱手道:“皇上放心,火勢已經穩住,沒有影響到山下村子里的百姓。” “以后,不用再打仗了吧?”陸離低下頭,喃喃自語。 寧淵笑道:“不用打了!老賊和他手下的將士已經繳械投降,西梁那小子也夾著尾巴跑了!至少百年之內,南越不會再有大的戰亂!” 陸離似乎松了一口氣,仰頭看見半空中盤旋的禿鷲,又有些百感交集。 小路子端了藥碗追出來,絮絮叨叨地道:“中毒剛醒過來就敢親自上戰場,你可不知道太醫們嚇成了什么樣!要不是昨日累得太厲害,今天又怎么會虛弱成這個樣子……” 陸離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皺眉:“你叨叨那么多做什么?難道是朕要死了不成?” 小路子忙向旁邊“呸呸”兩聲,苦笑:“太醫們只差沒把老命拼上了,哪能治不好您呢?余太醫說了,余毒已清,只需再調理幾天就沒事了。” “死不了就好。朕可舍不得……巧兒,不能讓她做寡婦。”陸離微笑。 小路子忙低下頭去,死命地咬住唇角。 陸離察覺到他不對勁,心頭突地一跳:“小路子,她呢?” “奴才先前已經回過皇上,娘娘她……回城去了。”小路子硬著頭皮,小心地道。 陸離緊緊地盯著他,沉聲追問:“什么時候回去的?如何回去的?是你們勸她回去,還是她自己要回去?護送她回城的是什么人?” 小路子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雙腿發軟,哆哆嗦嗦地站了一會兒,終于“咚”地一聲跪了下去:“皇上請節哀!娘娘她、她已經……” “已經怎么樣?”陸離眼前一黑,忙伸手扶住寧淵的肩膀,站穩身形。 小路子支吾著不敢說,寧淵只得替他解釋道:“聽說,太后……令姑娘為了替皇上驗毒,已經……已經仙去了!” “不可能!”陸離憤怒地抓向寧淵的頸下,卻發現對方穿的是堅硬的鎧甲,無從下手。 于是這股郁氣發泄不出,又堵得他胸中一陣發悶,喉嚨里立時腥氣上涌。 小路子忙起身扶住他,哭道:“那時皇上危在旦夕,娘娘是為了驗證太醫的猜測,自己喝下奶酒催動毒性的……皇上,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否則怎么對得起娘娘啊!” 陸離閉上眼睛,撐著長劍努力站穩,半晌不言不動,形同木雕。 “糊涂東西,還不快去把余太醫叫來!”小路子回頭向旁邊的士兵怒吼。 余太醫很快就來了,看見陸離這個樣子,一時倒不知該從何下手。 陸離聽見動靜,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你跟朕說實話,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還要跟朕賭氣、你們跟她聯合起來編謊話騙朕?這會兒,她到底去了哪兒?” 余太醫跪下來,黯然道:“綴珠草之毒一旦催動,根本來不及施救。皇上您最終得以平安無事是因為麥仙翁之毒牽制了綴珠草的藥性,娘娘卻沒有這樣的幸運。所以……程世子已經護送娘娘回城去了。” “來不及施救?”陸離面如死灰。 余太醫垂首許久,又解釋道:“娘娘似乎是長期服用過綴珠草,中毒之深與皇上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一經催動,毒性也發作得格外劇烈……” “長期服用?——百里昂駒!”陸離立時抬起頭,目露兇光。 “皇上,您要保重龍體……”小路子慌忙相勸。 陸離厲聲喝道:“召集剩余將士全力追捕百里昂駒,生死不論!” “皇上,百里昂駒身邊至少還有數萬人……”寧淵有些擔憂。 陸離攥緊雙拳,咬牙道:“傳令沿途軍民,有抓到百里昂駒者立即封侯!殺死或活捉西梁將士的,酌情封賞!若有知情不報、縱容西梁狗賊平安離開的,舉家官沒為奴!朕不想看到任何一個西梁人活著離開南越,你們即刻去辦,不得有誤!” 寧淵見他如此疾言厲色,知道勸不住了,只得領命而去。 陸離提著的一口氣吐出來,整個人立刻又垮了下去。他只得扶著旗桿站穩,澀聲道:“這件事,蘇翊老賊也脫不了干系,是不是?” 小路子不敢不答,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奴才不敢臆測,不過……他們既然沆瀣一氣,少不得會有些勾連的。” 陸離怔怔地站著,許久才道:“陪朕回城。” 小路子只得答應了,余太醫又跟在后面,小心地道:“皇上,那麥仙翁之毒恐怕是混在您的飲食之中的,但臣等查驗過行館之中的飲食器具,并未發現蹊蹺之處。此事重大,臣等不敢不報。” 陸離渾渾噩噩的,并未把他這番話放在心上。 小路子心里有一點猜測,此時卻也不敢說出口。 對于回城之后可能會出現的風波,小路子已經不敢想象了。 陸離不肯讓小路子攙扶,自己拄著長劍艱難地向前走著,只覺得腳下越來越軟。 他以為已經苦盡甘來,他以為先前那么多的曲曲折折都已經成為過去——命運偏偏在他剛剛看到曙光的時候,又重新將他打回了暗無天日的地獄! 死了? 她怎么會死了呢? 陸離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蘇輕鳶的音容笑貌:天真爛漫的、刁蠻古怪的、慧黠靈動的、倔強桀驁的…… 想到從此天人永隔,想到那些對未來的美好的設想全都落了空,陸離便痛苦得難以自持。那些過往的悲喜,如同利刃一般刺痛著他心底的柔軟。 陸離很想裝作滿不在乎,最終卻還是搖搖晃晃地倒在了軍帳前面。 帳前的親兵和太醫們立時亂成了一團。 程昱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小路子看見他,嚇得臉都白了:“程公子,您怎么偏在這時候回來!皇上他……他不想見您,您還是先躲一躲吧!” 程昱呆了一呆,臉色有些難看:“他不能不見我!鳶兒現在很危險,正在眼巴巴地等人去救……” 他話音未落,陸離已睜開了眼睛:“什么叫‘很危險’?她在哪兒?你不是送她回城去了嗎!” 程昱定了定神,言簡意賅地把蘇輕鳶現在的處境說了一遍。 陸離立刻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她還活著?!” 程昱重重地點了點頭。 “謝天謝地……”小路子跪倒在地,抹起了眼淚。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一個個眉頭擰得比麻花還別扭。 余太醫皺眉道:“不可能啊!那綴珠草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