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所有兒女之中,只有這個女兒的性情有些像他,所以他嘴上雖不說,心里卻是存了幾分偏愛的。 誰知偏偏是他寄予厚望的這個女兒,為了一個男人,毫不猶豫地背叛了他…… 蘇翊的心里既痛恨又傷感,一霎時竟覺得自己蒼老老了許多。 怎能不老呢?這十幾年陸陸續續納了好幾房妾侍,卻再也沒能添上一兒半女,他就該知道歲月不饒人了。 如今,他只有清嘉……養了他二十多年,不是親兒子也是親兒子。 畢竟,他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此時此刻,蘇清嘉卻已騎了快馬,奔馳在了去薄州城的路上。 *** 四更天色,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時候,仿佛連空氣都比白日里的沉重許多。 因為敵對雙方扎營在一處的緣故,前半夜的時候誰都睡不安穩,直到午夜之后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而此刻,正是兩軍將士睡得最沉的時候。 西梁騎兵是客,所以守夜的差事全都交給了蘇翊的鐵甲軍,倒也安排得十分妥當。 此時,幾隊巡夜的士兵剛交接了差事,打著哈欠退了下來。 站在山頭,俯視著半山腰上那些走投無路的敵人,就連最下等的士兵也難免生出了幾分豪氣來。 照眼下的局勢來看,最多再有一兩天,這邊的麻煩就能徹底解決。到時候新皇帝坐穩了江山,蘇將軍便是這天下真正的主人,手下人自然也可以跟著雞犬升天了! 眾將士正嘻嘻哈哈地討論著自己的美好前景,忽然察覺到下面的篝火動得有些異常。 該不會是敵軍有動作吧? 眾人都覺得不可能?!吘顾麄兌疾惶嘈庞腥藭鲞@樣以卵擊石的蠢事。 正在這時,背面的山坡上忽然響起了吶喊之聲,原本一片黑暗的山腳下忽然亮了起來。 那是,火。 如果此時有人注意向山下看,就會發現火苗不是從一出竄起來的,而是由無數個點連成了一條駭人的紅線,迅速向山頂蔓延開來。 整整一片山坡霎時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晝。 火焰是向上走的,半刻工夫便已竄出了幾里地,驚得在山頂休息的將士們立時跟野草里的山雞和兔子們一起跳了起來。 看見山頂上鬧起來了,剛才的幾隊鐵甲士兵終于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忙又吵嚷起來:“敵軍偷襲——” 不錯,此時此刻,寧淵正率領部眾,從半山腰的營地不要命地向上沖了過來。 “哼,不自量力!”百里昂駒披了鎧甲,拎起長槍跨上戰馬,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 蘇翊聞聲出來,卻立時臉色大變:“不對!寧淵那些人都在這半片山坡上,外面放火的是誰?” 百里昂駒冷笑:“這還用問?當然是北燕那幫不要命的東西!” 蘇翊在馬背上站起來,向四下張望了一番,皺眉道:“他們居然用火攻,此事不妙!本來,咱們占了這一圈山頭,寧淵已經是咱們籠子里的兔子;可是這會兒咱們恐怕反被北燕那小子給當rou餡包了!……火攻,老夫怎么沒想到!” 百里昂駒不屑一顧:“火攻很了不起嗎?這火要往哪邊燒,還是要看老天的安排,說不定沒等燒到咱們,北燕的崽子們自己先被燎了毛!” 蘇翊聞言氣得直跳腳:“糊涂,簡直糊涂!你一個用兵打仗之人,居然不知道山上的火都是往上走的?” “是嗎?”百里昂駒有些懵。 西梁地勢平坦,偶爾有座山也是平緩的土包子,上面又極少有高大的樹木,所以西梁人極少知道“火攻”這種手段的妙處。 如果說在這樣的高山上,火真的只往上走,他們豈不是要被困在山頂上等著變成烤全羊? “不行,咱們攻下去!”百里昂駒咬牙。 蘇翊沉著臉點了點頭。 如今確實只能選擇攻下去了。 幸好己方在人數上占了絕對的優勢,從山上往下攻又借著幾分地利,勝算仍是很大的。 蘇翊的心中安定了些,立時整肅兵馬便要沖到山下去。 誰知,寧淵手下的將士們竟如有神助,比白日里勇猛幾倍不止,一交手就打了蘇翊一個措手不及。 反觀自己這邊,因為是從睡夢中被驚醒過來的,大多數人都還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之中——不是眼睛尚有些模糊,就是起身太急連靴子都來不及綁好;偶爾有一部分收拾得挺妥當的,動作也比白日里遲緩了許多。 總之,這是蘇翊幾十年來打得最憋屈的一仗。 更憋屈的事還在后面。 就在兩軍拼死沖殺的時候,旁邊的山坡上忽然火光大盛。 這次卻不是有人放山火,而是無數火把如潮水一般向這邊涌了過來。 看火把的數目就知道,對方的人數絕對不比他的少。 可是,北燕不是在忙著放火嗎?這來的又是誰? 蘇翊一時沒有想明白,便聽見寧淵帳下將士之中,有人高聲嚷道:“皇上來了!是皇上來了??!蘇翊老賊死定了!!!” “陸離?”蘇翊大驚。 怎么可能是他?他明明應該死了的! 這會兒顯然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 蘇翊打起精神,吩咐身邊的人想辦法穩住軍心。 但是,“士氣”這種東西,一旦低落下去,一時半會兒是沒那么容易重新起來的。 蘇翊比較傾向于懷疑對方只是虛張聲勢,但是現實很快給了他當頭一棒。 那片火光的海洋沖到前面來的時候,包括蘇翊本人在內,很多人都看到了沖在最前面的陸離。 火光之下,他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卻并不影響他催馬疾奔,一路猛沖到兩軍陣前。 “將軍,會不會是……鬼?”一個士兵哆哆嗦嗦地仰頭看向蘇翊。 后者立時回槍把此人釘在了地上。 但是與此同時,更多的人發出了同樣的疑問。 這也是蘇翊自己的功勞——為了鼓舞士氣,他和百里昂駒自出城之初便一直在向將士們宣揚陸離已死的消息,甚至連死時的種種細節都說得明明白白,如同親見。 這會兒將士們親眼看見一個“已死”的人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心中的震動可想而知。 陸離身后帶著的是三萬金甲衛將士,以及秦敀的十萬北燕援軍。 不論是從人數上還是從士氣上,蘇翊的優勢都已蕩然無存。 偏偏這時候,南面山坡上的火已經燒了過來,蘇翊在山頂的營盤迅速被幾丈高的火舌吞了進去。 天時、地利、人和,一霎時全都轉移到了陸離的那一邊。 “難道,當真是天要亡我嗎?!”蘇翊仰天長嘆。 偏在這時,一個參將沖上前來,急道:“稟將軍,少將軍不知所蹤,左翼眾將士群龍無首,這會兒自己已亂起來了!” “嘉兒不知所蹤?怎么會……”蘇翊心中一急,竟險些被流矢射中眉心。 參將回說,該問的人都問過了,所有人都沒有見過蘇清嘉。 蘇翊徹底惱了。 如此關鍵的時候,軍中重要將領不知所蹤,有幾種可能? 被謀害?被俘虜?叛變? 無論哪一種可能,對蘇翊都是致命的打擊! *** 那么,蘇清嘉此刻在哪兒呢? 薄州城外,路邊的水溝里,倒著一輛簡陋的馬車。 拉車的馬已經死了,血跡干涸,看上去至少有一天了。 似乎是出于某種直覺,蘇清嘉勒住馬頭,在那輛四分五裂的馬車旁邊停了下來。 他跳下馬奔到那匹死馬旁邊蹲下來,細細查看了馬腿上的印記——是北燕的戰馬沒錯。 可是薄州城中并沒有北燕的將士,就連帶兵的北燕皇子也不住在城中。 北燕戰馬本不該出現在這兒。所以,他的猜測已經基本得到證實了。 蘇清嘉忙俯身鉆進扁了半邊的馬車,細細地在里面搜尋了許久,終于在車門的位置上,找到了寸許來長的一段布條。 這顯然是女子的衣料??墒浅酥?,他也看不出別的什么來了。 車中并沒有血跡,只是在外面的車轅上有刀砍的痕跡,也不知道是不是新的。 蘇清嘉站在馬車旁邊,有些迷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這是平生唯一一次,他沒有聽從父親的吩咐,甚至也沒有聽從自己的理智。 同時,這卻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蘇清嘉重新騎上馬,沖到城門口,開始拉著每一個人不厭其煩地打聽那輛馬車的事。 太陽漸漸地升了起來,移到中天,然后又開始緩緩西沉…… 傍晚時分,蘇清嘉騎馬拐進了一處逼仄的小巷子,連敲了六七家的大門之后,終于見到了一個讓他莫名覺得頭皮發麻的女人。 盯著那張陌生的臉看了許久之后,蘇清嘉擰緊了眉頭。 對方的身上,有血腥氣。 蘇清嘉不算聰明,但自幼行軍打仗的歷練,讓他對血腥氣異常敏感。 “你有什么事?”那個女人冷冷地看著他。 蘇清嘉看看天色,訥訥地冒出了兩個字:“借宿。” 女人皺了皺眉:“我是寡婦,不方便相留陌生男子。軍爺請往別處去吧!” 蘇清嘉遲疑了一下,拔刀出鞘,架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那女人的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蘇清嘉見狀,更加證實了心中的猜想,手中的長刀立時又往下壓了幾分:“少說廢話,別耍花招,畢竟刀劍無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