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落霞過來往爐中添了炭,想了一想,又替蘇輕鳶剝了幾顆核桃。后來見她似乎確實沒什么吩咐,便仍坐回窗下去縫那只鵝黃色的昭君套了。 蘇輕鳶扔下手里的話本子,嘆道:“再這樣下去,我怕是要悶死了!” 落霞恍然大悟:“原來娘娘是看書看膩了?王爺在外頭想必也累了,不如叫他進來陪您說說話?” 蘇輕鳶苦笑搖頭:“鈞兒正是淘氣的年紀,沒那么容易累的。他在外頭已經夠吵了,進來了一準又要鬧得我頭疼。” 落霞敲著額角笑道:“奴婢可真猜不到您想要什么了。最近市面上新出的話本子都在您這兒堆著呢,針線活計您又不喜歡……” 蘇輕鳶悶了半晌,笑道:“我想出去走走,你們又不許。” 落霞板起了面孔:“哪里是我們不許?是外頭的妖魔鬼怪太多,您現在的身子又是這樣……” “好了,”蘇輕鳶無奈道,“這幾句話每天念八百遍,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落霞擺正了臉色,一副正氣凜然決不妥協的姿態。 無奈之下,蘇輕鳶只得作罷:“我可以再忍一忍,但是……過兩天聽戲不許再攔著我!” 落霞笑道:“知道您惦記著這個呢!皇上早安排好了,清音池館那里搭了大戲臺,從明天開始連唱七天大戲,雜耍、評書都有,包您滿意!” “明天就開始?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蘇輕鳶大喜過望。 落霞一臉無奈:“皇上囑咐我們瞞著,說是要給您一個驚喜。這會兒我是實在忍不住了——這一會兒工夫您都嘆了二十多口氣了,再不跟您透一聲兒,您怕是要把我給拆了呢!” “這會兒,是朕打算把你給拆了!”陸離推門進來,板著面孔斥道。 落霞忙站了起來,縮著肩膀不敢說話。 蘇輕鳶抬了抬眼皮,慢吞吞地道:“原來是皇上來了——怎么,這會兒沒處耍威風,來這兒嚇唬我的丫頭來了?” 陸離隨手將她擁進懷里,嘆道:“落霞如今是你的人,我哪里還敢對她耍威風?我不過是有些可惜,好容易準備了那么久,想讓你驚喜一下的,就這么被她給弄沒了!” 蘇輕鳶往他肩上蹭了蹭,嘆道:“你該早告訴我的——我才不要什么‘驚喜’,我只想有個‘盼頭’!這些日子都要悶死了!” “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了?”陸離攬住她的腰,無奈地問。 蘇輕鳶窩在他的臂彎里,沒有答話。 陸離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我看你確實是悶壞了——咱們今日出去走走。” 蘇輕鳶搖搖頭,掙脫了他的手:“我沒有十分想去的地方……何況,被人看見也不好。” 陸離不敢違拗她,只得作罷。 悶悶地坐了一陣,蘇輕鳶忽然嘆道:“去年我生辰的時候,你說過要替我畫一幅畫像的,可是一直都沒有畫。你是不是想耍賴?” 陸離細細地想了想,好像確實有這么回事。 他立時笑了起來:“落霞,進來磨墨!” “為什么要叫落霞?不是有我嗎?”蘇輕鳶有些不滿。 陸離忙把剛剛進來的落霞又打發了出去,一邊翻找紙筆,一邊笑道:“你磨墨的手藝,我可是領教過的。到時候畫上墨跡不均,可不要怨我。” 蘇輕鳶白了他一眼,針鋒相對:“若是畫得不好看,那定然是你的技藝不佳,你休想賴到筆墨身上!” 陸離看見她一臉嚴肅認真的模樣,忍不住又笑了。 蘇輕鳶磨墨的手藝,確實不敢恭維。 陸離在旁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嘆氣:“這么多年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也虧得是我肯要你,若是叫你嫁了別的男人,肯定要被嫌棄的。” 蘇輕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別扭。 陸離從后面抱住她,將她微涼的小手連同墨錠一起捏住,平穩地在硯上打著轉兒。 蘇輕鳶的心思完全不在墨上,忍不住偏過頭來看他。 陸離故意捏住她的手指輕輕地揉著:“阿鳶,不要想太多。” “可以什么都不想嗎?”蘇輕鳶反問。 陸離笑得很平淡:“為什么不可以?你沒有嫁過別人,我也不會娶別人。我們,只有彼此。” 蘇輕鳶低下頭,看著硯上漸濃的墨色,許久不語。 陸離的手指緊了緊:“說了不許亂想!” 蘇輕鳶忽然笑了:“也對。至少此刻,只有你我。” 墨汁已經積了好多,陸離拈起筆,笑道:“你坐下,我要開始畫了。” 蘇輕鳶抿嘴笑著:“我偏不要!難道你還不記得我是什么樣子么?” 陸離失笑,默默地蘸了墨汁,筆尖落紙。 蘇輕鳶便在旁邊看著,有一下沒一下地磨著墨,與其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在搗亂。 陸離其實并不擅長丹青之術,但每一筆都畫得十分認真。 她的每一縷發絲、每一片衣角,都是他心中描摹過千遍萬遍的,全無半分凝滯。 蘇輕鳶在旁看著,唇角不由得帶了笑,那些困擾在她心頭的煩惱也便淡了。 “可還喜歡嗎?”陸離抬起頭來笑問她。 蘇輕鳶撇了撇嘴,昂著頭道:“馬馬虎虎吧!” “什么叫‘馬馬虎虎’?”陸離對這個評價很不滿意。 蘇輕鳶露出驕傲的神情,悠悠地道:“意態由來畫不成,這也怨不得你。” 陸離忍不住笑出了聲。 蘇輕鳶磨墨的手停了下來:“怎么,我說得不對?” 陸離咳了兩聲,正色道:“對,很對!朕的阿鳶天姿國色、艷冠群芳,自然不是筆墨所能描繪的。” 蘇輕鳶皺了皺眉頭。 陸離的神情語氣都沒有問題,可她為什么總覺得他是在嘲笑她呢? 難道“天姿國色、艷冠群芳”的評價是假的? 蘇輕鳶跑到鏡前,細細打量著自己。 說實話,沒有人知道什么樣子才算“天姿國色”,但——她總不能算丑吧? 雖然最近這幾日是胖了些,可是…… 每天只做“吃飯”和“睡覺”這兩件事,怎么可能不胖? 蘇輕鳶捏著自己圓了一圈的腮幫子,心里有些委屈。 陸離放下筆,走過來擁住了她:“怎么了?” 蘇輕鳶對著鏡子,悶悶地道:“你嫌棄我。” “我哪敢?”陸離慌忙叫屈。 蘇輕鳶捏著自己的臉,繼續控訴:“你諷刺我!” 陸離忙叫“冤枉”。 蘇輕鳶沒什么信心地追問:“難道你就沒發現我變丑了?” 陸離恍然大悟,雙手托在蘇輕鳶的腋下,將她送回了桌旁:“朕的阿鳶不會變丑。” “可是……”蘇輕鳶依然不信。 陸離重新提起了筆,淡淡道:“胖一點很好。瘦巴巴的才難看——而且一把骨頭摸著也不舒服。” “所以,你是說我剛進宮的時候丑!”蘇輕鳶不依不饒。 陸離有些窘了。 難道他遇上了傳說中的……送命題? 陸離硬著頭皮,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一邊揮毫一邊笑道:“我是說旁人瘦巴巴的難看。至于我的阿鳶,那自然是胖有胖的美、瘦有瘦的俏!” 蘇輕鳶抓住他握筆的手,逼著他轉過臉來:“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離點了點頭,心中警鐘大響。 蘇輕鳶認真地問:“你剛才那句話‘瘦巴巴的才難看’說的是別人?” 陸離點頭。 蘇輕鳶立時垮下了臉:“既然是別人,你怎會知道‘一把骨頭摸著也不舒服’?你摸過誰?怎么摸的?摸了哪兒?” 陸離拍著自己的額頭,哭笑不得。 她太乖巧的時候,他總不放心,怕她有事都藏在心里;可是她不太乖巧的時候,他又實在有些頭皮發麻——這小醋壇子鬧起來,可真夠個人受的! “阿鳶,你今兒是想要我的命嗎?”陸離只差沒跪地求饒了。 蘇輕鳶瞪了他一眼,忿忿地道:“花言巧語,原來全都是騙人的!算了,我也不逼你了,畫畫吧!” 陸離知道有些事越抹越黑,只好老老實實地回到桌旁去畫像。 耳邊卻聽到蘇輕鳶低聲嘀咕道:“靜敏郡主的臉比我的還要圓呢,‘一把骨頭’肯定說的不是她;明日要進宮的另外幾個女子雖然有瘦的,但是未出閣的女兒家未必肯乖乖讓你摸;你身邊都是太監,宮女應該沒幾個……倒是青鸞一直瘦巴巴的,你該不會是說她吧?” “阿鳶……”陸離放下筆,不敢再畫了。 手抖。 蘇輕鳶白了他一眼:“怎么,讓我猜著了?” 陸離重新提起筆,嘆了一口氣:“先前我總在擔心,生怕哪一天我保不住這身份,流落民間之后沒辦法養活你——如今終于不用怕了。” “怎么?”蘇輕鳶追問。 陸離淡淡道:“如果有朝一日咱們倆被逐出了宮城,我就帶你找一座小市鎮,賣醋為生。” 蘇輕鳶瞪大了眼睛。 陸離繼續道:“阿鳶的醋無處不在、無時不生,甘醇濃烈、與眾不同……咱們賣這樣好的醋,必定可以發家致富,富甲一方。” 蘇輕鳶沒忍住,隨手拿起硯臺,將剩余的墨汁潑在了他的臉上。 陸離抹了一把臉,蘇輕鳶便大笑起來:“你揮毫,我潑墨,這才叫夫唱婦隨,琴瑟和鳴!” 陸離黑了臉(這一次是真的黑了臉),瞪著眼睛瞅了蘇輕鳶半晌,忽然又笑了。 “夫唱婦隨、琴瑟和鳴”這八個字,他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