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眾太妃和宗室女眷們也各自摘了頭上的絹花,放進捧盒。 文武百官那邊也是同樣的規矩,不過摘的是束發的素絹而已。 收集來的絹花和素絹全部投入火盆焚化之后,蘇輕鳶在祭臺前跪下,哀哀切切地哭了起來。 祭禮之中,本來是沒有這一環的。蘇輕鳶臨時起意,群臣也只好陪著,裝模作樣地哭了一陣。 “母后,父皇已登極樂,您……節哀吧。”陸離在她的身旁,啞聲勸道。 一個伶俐的小太監過來扶了蘇輕鳶起身,向贊禮官使了個眼色。 贊禮官終于松了一口氣,高聲叫道:“祭禮畢——” 蘇輕鳶甩開那小太監,牽起了陸鈞諾的小手,徑直出門。 “母后請留步!”陸離遲疑了幾遍,終于還是追了上來。 蘇輕鳶牽著陸鈞諾走不快,干脆頓住腳步,站在殿門口等著他:“皇帝打算連夜下山,還是在陵園暫住?” 這時文武百官已在后面跟了出來,陸離只得咬牙道:“夜里天寒,陵園之中能住人的房間不多,百官又多是年邁體弱之輩……兒臣的意思是連夜回山下行館歇足,明日一早再啟程回宮。” “皇帝思慮甚是周全,就這么辦吧。”蘇輕鳶冷冷地道。 陸離還想說什么,蘇輕鳶已丟下他,徑直回西偏殿去了。 偏殿之中,眾太妃、女眷和宮女們脫去了素白的孝服,換上各自帶來的衣裳,眼前立刻鮮明了許多。 蘇青鸞仍然昏睡未醒,額頭還有些發燙。 好在下山的時候規矩已經沒有那樣嚴苛,蘇輕鳶便叫幾個小太監抬了轎子,小心護持她下去。 至于蘇輕鳶自己,在陸離的堅持之下也坐了一頂小轎,終于省了這大半個時辰的跋涉之苦。 此時夜色已深,陸鈞諾早已睡得天昏地暗了,蘇輕鳶只覺眼皮沉重、頭也疼得厲害,卻偏偏怎么也睡不著。 轎外的動靜有些亂,一時似乎是有將士從旁經過,一時又是陸離下達了什么命令,總之仍舊不算安生。 蘇輕鳶掀開轎簾,看著跟在她后面的那頂轎子,心里有些五味雜陳。 她疼了這么多年的親meimei,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她知道蘇青鸞中的絕不是迷藥。 但,她沒有后悔。 此時,外面的侍衛們打著火把,太監們也提著燈籠,但轎子里的光線依舊十分昏暗,就像那座不知埋了多少死人的地宮—— 兩個時辰之前,在地宮門口的時候,蘇青鸞用一貫謙卑的目光祈求著她,雙手撒嬌地扯著她的衣袖:“好jiejie,你就陪我進去看一眼嘛!” 蘇輕鳶對這個meimei,一向是狠不下心來拒絕的。 所以,姊妹二人手牽著手,一起向著那幽深的地宮走了進去。 那地宮真深啊!一級一級的臺階好像永遠也走不完,天光漸漸地不能照進去,只有壁上隔老遠才有一盞的長明燈,勉強可以證明這處地方仍在人間。 若是那長明燈滅了,這臺階的盡頭或許就是地府了吧? 那時,蘇輕鳶的心里這樣想著。 如她所料,臺階的盡頭什么都沒有。 但是,在臺階最后一個拐角的地方有一扇大鐵門,鐵門的兩邊各站著兩個身穿侍衛服色的男人。 看到那幾個侍衛的時候,蘇輕鳶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沒道理。 地宮門口一個人也沒有,這地宮深處、斷龍石前,就更加沒道理多出這么幾個人來! 她心中已經明白了,但她什么都沒說。 轉過那個拐角之后,那四個侍衛就看不見了。 斷龍石前,蘇青鸞依舊緊緊地攥著她的手。 蘇輕鳶看著四周凹凸不平的墻壁,忽然笑了:“青鸞,你看咱們現在,像不像已經被裝進墳墓里了?” 蘇青鸞打了個哆嗦,臉色立刻白了。 蘇輕鳶掙脫了她的手,故意退后兩步,與她隔開一點距離,幽幽地笑著:“你怕什么呢?人總是要死的。” “jiejie,咱們……日子還很長。”蘇青鸞急切地跟了過來,希望可以抓住jiejie的手。 可是蘇輕鳶又退開了。 她撫摸著冰涼的墻壁(也或許是是撫摸著那塊巨大的斷龍石),涼涼地道:“那也說不定的,你知道,咱們南越一直有殉葬的傳統。如今你是陸離唯一的嬪妃,他若是突然死了,你十有八九會被迫殉葬的。” “不……”蘇青鸞嚇得腿都軟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哆嗦著向蘇輕鳶伸出手來:“jiejie,我害怕!” 這一次,蘇輕鳶沒有躲開。 可是,蘇青鸞卻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重重地跌了出去。 蘇輕鳶當然知道這是為什么。 她手上的溫度,剛才已被冰涼的石壁吸走了。蘇青鸞碰到她手指的時候,就像碰到了一座冰涼的石雕,或者——一個傳說中的鬼魅。 可憐的青鸞啊,她一向膽小,這一次還不知道要被嚇成什么樣呢! 尖叫聲停下來之后,蘇輕鳶幽幽地笑著:“你怕什么呢?為他殉葬是多好的事啊,黃泉路上有他陪著,一點都不會孤單……不像我,孩子落地之日,便是我殞命之時,孤孤單單,無人作伴……” “jiejie,別說了!不會死的,咱們都不會死的!”蘇青鸞崩潰地大哭起來。 蘇輕鳶覺得有些無趣,撇了撇嘴,果真不說了。 蘇青鸞慢慢地坐了起來,靠在墻邊抽泣不已。 蘇輕鳶靠了過去,溫柔地抱住了她。 蘇青鸞打了個寒顫,蜷成了一團。 感覺到蘇輕鳶身上的溫度之后,她終于慢慢地抬起了頭,抱著蘇輕鳶的手臂,如同迷路的孩子終于回到了家:“jiejie……” 蘇輕鳶安撫地輕拍著她的背:“青鸞,你實話告訴我,咱們當真不會死嗎?”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蘇青鸞拼命搖頭。 蘇輕鳶悵然地嘆了一口氣:“你不會死,可是我一定會的。你把我帶到這里來,不就是奉了父親的命令,要把我殺死在這里嗎?你瞧,連搬運尸首的人都在臺階那里等著了!” 蘇青鸞連連搖頭:“不是的!jiejie,父親舍不得讓你死的!他只是讓我喂你吃下這顆藥丸——這藥吃下去雖然看著兇險,但是只要一天之內找到大夫,這毒就能解!父親說,他只需要你作出要自盡的姿態來就足夠了,沒有必要當真搭上咱們蘇家女兒的一條人命!父親還說,只要皇上愿意退位,咱們可以不殺他的,父親愿意幫助你們離開京城,遠走高飛……jiejie,你不要讓我為難好不好?” 蘇輕鳶緩緩地伸出手,將那枚藥丸接了過來:“你這樣盡心竭力地替蘇將軍辦事,他答應給你什么?” “jiejie……”蘇青鸞只管搖頭。 蘇輕鳶嘲諷地笑了:“這個問題,我其實不必問的。他或許會扶持鈞兒當幾天皇帝,或許不會。如論他選哪條路,最終的結果必定是篡位稱帝、改朝換代。只要他成功了,你就是蘇家王朝最尊貴的公主——那時我即使沒死,也早已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你這個唯一的公主,自然是新王朝獨一無二的、再也不用看別人臉色的天之驕女,對不對?” 蘇青鸞只知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輕鳶拈起那枚藥丸放到嘴邊:“也罷了,只要能跟陸離在一起,流落江湖又如何呢?我很感謝你愿意把他讓給我。青鸞,我祝你心想事成。” 說罷,她捻著那枚藥丸在指尖轉了幾轉,干脆利落地送進了——蘇青鸞的嘴里。 “jiejie!”蘇青鸞大驚失色,尖聲哭叫起來。 蘇輕鳶嘲諷地笑著:“青鸞,你還是那么善良,一點都沒變。即使要幫父親做這么傷天害理的事,你也不忘替我向父親求情,留下我和陸離的性命……就連逼我服毒自盡,你都不忍心用無藥可解的劇毒……有這樣的好meimei,我今生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青鸞,好meimei,咱們來世再見吧……”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已經十分虛弱了。 蘇青鸞拼命摳著喉嚨,并沒有聽清蘇輕鳶的剖白。 后來,蘇青鸞忽然意識到,她應該開口向鐵門那邊的侍衛們求救的。 但是已經晚了,蘇輕鳶的手已經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蘇青鸞拼命掙扎著,卻已經漸漸地沒了力氣。 那藥丸入口即化,早已和著津液流進她的肚子里去了。 “乖,別怕!既然不是劇毒,我就不會讓你死的。”蘇輕鳶緩緩地放開了手,在meimei的小臉上溫柔地撫摸著。 這時,蘇青鸞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等她無力地倒在地上之后,蘇輕鳶伏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青鸞,你當真相信這毒藥不會致命嗎?” 蘇青鸞的神情,驚恐萬狀。 蘇輕鳶微笑著,換上蘇輕鳶那種溫柔怯懦的語氣,高聲說道:“jiejie,你放心,我一會兒就叫人來帶你出去,不會讓你在這里凍壞了的——你肯聽父親的話,我很高興!” 說完這一句,她溫柔地把蘇青鸞扶到墻角處安放好,緩緩地站直了身子,向著來路走去。 其實她并不擅長模仿。蘇青鸞的語調她能學個十足十,但音色差別還是不小的。 妙的是,這地宮之中的回音一道接著一道,人聲傳出去之后早已嚴重失真,若非至親之人,應當是極難分辨清楚的。 蘇輕鳶不知道meimei之前有沒有同那幾個侍衛接觸過。如果他們是認識的,她今日就算有天大的本領,怕也是在劫難逃了。 走到那道鐵門之前,蘇輕鳶將披風上的觀音兜戴了起來,腳下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五步、四步、三步…… 離那道鐵門越來越近了。 蘇輕鳶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 還差兩步。穿過這道鐵門,如果還沒有遇到麻煩,這一關就算過了! 蘇輕鳶正這樣想著,那四個人忽然齊齊轉了過來:“五小姐!” 饒是早有防備,蘇輕鳶仍然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完了。 但在看到侍衛們露出疑惑之色的時候,她立刻鎮定下來。 “我已經完成了父親交代的事……你們要做什么?”她的臉上,驚慌之色仍未散去。 以怯懦聞名的蘇家五小姐,此刻若能處變不驚,那才是最大的破綻! 其中一個侍衛向前邁出一步,低下頭恭敬地道:“事關重大,請恕屬下多嘴問一句——那封‘絕命書’,可曾放到太后的身上?” 蘇輕鳶定了定神,抬手拍拍自己的袖口:“當然,當然放好了。” “既然如此,請五小姐回去吧!”那侍衛躬身向蘇輕鳶作了個“請”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