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殿中寂寂無聲。陸離忽然覺得心里有些空。 他用力攥了攥蘇輕鳶的手,起身走到了殿外。 陸鈞諾正躲在廊下的石桌后面向門口張望,看見陸離出來,立時把小腦袋縮了回去。 落霞從外面回來,低聲稟道:“已經辦妥了,皇上請放心?!?/br> 陸離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好服侍太后,不許惹她生氣!” *** 芳華宮的主人又恢復了笑容,身邊服侍的宮人卻沒能松一口氣。 人人都看得出來:那笑容,不對勁。 淡月和疏星二人常常覺得有些恍惚。 看著蘇輕鳶和陸鈞諾每日笑鬧在一起,她們常常誤以為回到了昔日在蘇家后院時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 可是,畢竟不一樣的。 那時的四小姐愛笑,笑起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顧盼神飛。 現在的太后娘娘依然愛笑,可是那笑容像是貼在臉上的,看上去總有幾分不真切。尤其是那雙眼睛,空空洞洞的,常常讓人沒來由地覺得心里發毛。 陸離每日都來,蘇輕鳶每次都歡快地撲上去,抱住他便不撒手。 不管是早上還是傍晚,也不管有沒有外人在旁,她總是歡暢地笑著,肆無忌憚地向他……索歡。 可是陸離一次都沒有留下來。 一向肆意妄為的他,如今竟然害怕了、退縮了。 每次來芳華宮,他必然會落得滿身狼狽,落荒而逃。 也虧得陸離有耐心,面對這樣的局面,竟依然日日都來。 當然了,每日到芳華宮來“請安”的舉止,也替他贏得了不錯的名聲,“至純至孝”的贊譽漸漸傳頌開來。 大行皇帝停靈二十八天之后,終于等到了一個最宜破土的大日子。百官發引將梓宮請入帝陵,祝告宗廟社稷之后,上謚號曰“懷”,是為南越孝懷帝。 蘇輕鳶病著,這些日子的一應喪儀都不曾出面,更且不聞不問,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 對此,百官少不得有些微詞,都由陸離頂著,并沒有鬧出太大的風波來。 唯有一件事,讓太常寺的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按照南越祖制,若是一朝之內出現了兩位皇后,要在帝陵左右各建一處宮室,一帝二后同葬。 天下皆知,懷帝結發的皇后薛氏已仙逝半年有余,此番一同上了謚號為“孝賢懷皇后”,同葬帝陵。 這樣自然并無不妥——問題在于,懷帝梓宮請入帝陵之后,即刻便放下斷龍石,封陵了。 整個過程干脆利落,完全沒有要為如今還健在的那一位留個位置的意思。 所以,這算是怎么回事? 關于這件事,明眼人心里都揣了一點兒小嘀咕,卻沒有一個人問出口,于是事情也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過去了。 封陵之后,“大行皇帝”正式成為“先帝”,這天下終于算是真真正正地握在新帝手中了。 下一件大事:移宮。 興慶宮已經修繕灑掃完畢,老一輩的太妃太嬪們,是時候離開這繁華熱鬧的東西六宮,給新帝的后妃們騰出地方來了。 這些日子,宮中的氣氛有些傷感。 太妃們每日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緬懷著她們逝去的歲月。不管從前如何勾心斗角爭寵吵鬧,到了如今這個份上,似乎也都可以一笑泯恩仇了。 在這一片哀傷的氣氛之中,只有一個人的心臟還是雀躍著的。 在一眾太妃太嬪們或艷羨或不解的目光之中,沈素馨帶著自己的宮女太監們,得意洋洋地搬進了芳華宮的西偏殿。 她搬過來的時候,陸離恰好也在。 聽見小宮女報說“沈太妃來了”,蘇輕鳶怔了一下,緩緩地放開手,從陸離的背上滑了下來。 陸離探究地看著她。 蘇輕鳶忿忿地甩甩袖子,垮下了臉:“是你叫她搬過來的?” “不是你邀請她過來與你同住的么?”陸離皺眉。 蘇輕鳶重重地往旁邊的軟榻上一坐,嘴巴噘得老高:“我才沒有!是她自己厚著臉皮硬要搬過來,我沒法子才叫她去求你,誰知道你色迷心竅,答應得那樣痛快!” “你不喜歡她搬過來?”陸離大感意外。 蘇輕鳶瞪著他看了許久,忽然又吃吃地笑了起來:“本來是不喜歡的,不過她來了也好——上次你不是說要她好好教教我嘛,你打算讓她怎么教?” 陸離忽然覺得心里有些煩亂。 蘇輕鳶卻又重新纏上了他的腰,雙手不安分地四處摩挲著:“我不太喜歡她哎,我還是想你親自教我——你都快一個月沒有碰我了,老實說,這段時日你是不是一直在她那里?” 陸離用力攥緊了她的手,不許她胡鬧。 蘇輕鳶的眼圈立時紅了:“我承認我笨,不會服侍你,可是我好歹也喜歡過你兩三年,你就不能對我多點耐心嘛……既然已經厭倦我了,你又何必每天來看我?” “你說什么?”陸離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蘇輕鳶瞇起眼睛笑了:“我說你不要來了嘛。” “前面那句!”陸離抓住了她的雙肩。 蘇輕鳶苦惱地擰緊了眉頭:“前面……要沈太妃教我秘戲之術嘛!你還肯讓她教我,是不是代表你還沒有徹底厭棄我?” 陸離盯著她黯淡無神的眼睛看了很久,挫敗地放下了手。 還是這樣。 快一個月了,她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卻又不像是糊里糊涂亂說一氣。 陸離常常覺得她是沒有病的,可是有些話,他又很確信她在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說。 他用了很多方法試探她,卻始終沒有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 這些日子,每次來看她都是一場煎熬,陸離漸漸地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蘇輕鳶扯扯陸離的衣袖,重新把自己掛在了他的脖子上:“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陸離下意識地伸手環住了她。 蘇輕鳶立時軟倒在他的懷里,嬌聲輕笑著,壞心眼地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稟太后、皇上,沈太妃求見!”落霞在門外揚聲叫道。 陸離放開了手,蘇輕鳶卻仍然賴在他的懷里,嘟著嘴巴一臉不悅:“她也太不識趣,霸著你那么久了,連這點兒工夫也不讓我!” “她沒有!”陸離黑著臉道。 蘇輕鳶抬了抬頭:“不是她?你又搞上了誰?也是先帝的妃子嗎?漂亮不漂亮?” “不是?!标戨x煩躁地掰開了她的手,站起身來。 蘇輕鳶又紅了眼圈:“不是先帝的妃子,那就一定是靜敏郡主那個小妖精了……難怪這么快就忘了我!你走吧,我不要你了!走??!” “你別鬧,先把沈氏打發走!”陸離沉下臉來低聲呵斥。 蘇輕鳶愣了一下,隨后展顏笑了:“打發她走?這么說你答應留下來了?” 陸離未及答話,沈素馨已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妾身沈氏,請太后jiejie安、皇上萬安。” 陸離輕咳一聲,在軟榻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沈母妃有心了。今后您同母后在一處宮里住著,日日見面也不難,又何必這樣著急來請安?” 落霞進來在旁邊添了一張椅子,沈素馨便坐了下來,笑道:“芳華宮本是太后jiejie的住處,我搬過來,自然要先向太后jiejie問安。何況皇上也在,我更沒有不過來的道理了?!?/br> 蘇輕鳶從桌上拿起一個梨子,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把玩著,并不抬頭。 沈素馨賠著笑,小心翼翼地道:“妾身滿心里想同太后jiejie親近,偏偏jiejie又病了。妾身每每過來請安,都怕擾了jiejie靜養,不敢進門……今后妾身搬了過來,總算可以隨時侍奉jiejie了?!?/br> 蘇輕鳶終于抬起了頭,卻只是懶懶地瞟了一眼,便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那只梨子上。 沈素馨尷尬了。 陸離靠坐在椅子上,瞇起眼睛觀察著蘇輕鳶的一舉一動,并沒有開口替沈素馨解圍的意思。 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蘇輕鳶忽然重重地將那只梨子丟回了桌上:“誰是你jiejie!我有那么老嗎?” 沈素馨慌忙站了起來。見陸離依然不開口,她干脆咬了咬牙,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妾身失言,請太后娘娘恕罪!” 蘇輕鳶氣沖沖地道:“落霞,我心里煩得很,去把這只梨子燉了給我吃!” 落霞忙答應著,又笑道:“廚房的梨子還有很多,何必一定要燉這一只!” 蘇輕鳶冷冷地道:“我偏要這一只!你若是弄錯了,就把你自己燉了來給我吧!” 落霞嚇了一跳,忙過來拿了梨子退了下去。 沈素馨跪在地上,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陸離嘆了一口氣,無奈道:“這只梨子縱然不好,母后不吃它也就是了,又何必跟它生氣!” “我偏要生氣!我偏要燉了它!誰叫它好端端的湊上前來礙我的眼!”蘇輕鳶憤憤不已。 沈素馨聽著這番話竟像是句句都在敲打她,不禁嚇得心頭亂跳。 陸離盯著蘇輕鳶看了許久,忽然微微笑了起來:“梨子送到母后的面前來,您想如何炮制它都無妨,更犯不著生氣了——天色不早了,母后早些休息吧,兒臣告退。” 蘇輕鳶霍然站了起來:“告什么退?你不是答應了今晚留下來陪我嗎?又變卦?” 陸離剛剛起身要走,聽到這句話又僵住了。 他詫異地抬起頭來看著蘇輕鳶,唇角的笑容早已蕩然無存。 蘇輕鳶繞過桌子便要撲到陸離的身邊去。幸好疏星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死也不放。 陸離看著這一幕,臉色漸漸地白了。 沈素馨跪伏在地上,心里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念頭,只恨自己身份低微,不敢抬起頭來看看蘇輕鳶在做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陸離勉強定下神來,澀聲道:“下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母后又在病中,不可為此事太費心神了。兒臣還有些奏章未處理,今晚不得不早些回去……那珍瓏棋局今夜若解不開,兒臣明日再來為母后答疑解惑便是了?!?/br> 說罷,他示意疏星帶蘇輕鳶到內室去,同時向沈素馨道:“母后病中心情煩躁,并非刻意怠慢,沈母妃不必放在心上。此時天色已晚,母妃初來芳華宮,必定有許多雜事要處理,這便請回吧——若是缺什么東西,只管告訴落霞就是了?!?/br> 沈素馨如釋重負,忙站起來低著頭走了出去。 在門口,她又忍不住問陸離道:“太后這病……” 陸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太醫說是傷懷過度,胸中有些郁氣,以致肝火不平,喜怒無?!蚰稿粘H魺o要事,可以不必過來請安——便是過來了,母后也未必認得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