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之前的羨慕嫉妒也都變成了同情,可一想到他們自個兒也要參加比試,頓時生出一股同病相憐之感。 不出眾人所料,周弘文存心找茬,第一個整治的對象就是陶真。 只聽他說道,“陶學子,既然你于上一場比試中拔得頭籌,此次比試就從你開始。” 陶真額頭冷汗澄澄,汗水順著發際滑落而下,他抿了抿嘴,“回稟少公子,我并不精通武藝,若是勉強出場不過是貽笑大方而已,這一場武試,我主動認輸,權當一個墊底的便罷了?!?/br> “陶學子又謙虛了不是?”周弘文似是對陶真十分看重,滿眼都是信任,“君子六藝,相信府學里的學子都學過吧,陶學子既然在詩文上才識出眾,想必在六藝上也不會差,如今還沒比試怎可輕易認輸呢?” 陶真一想,若是比試君子六藝,自己參加也并無不可,反正他和其他學子的水平都差不多,即使當真技不如人只得了墊底的名次,那也沒什么可在意的,以后多努力便是。 周弘文見陶真應承下來,臉上的笑容越發明媚了,“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君子六藝射以觀得,今天我們就來比試射藝,權當是為此次宴會添一個樂子?!?/br> 此言一出,于情于理都沒什么不對,眾人自然同意。 可周弘文當真會如此輕易罷休嗎?顯然不會,只聽他又說道,“一味的比試射靶子太過乏味,不如我們換一種方式,為了表示學子間對彼此的信任,兩兩學子為一組,其中一學子頭上頂一個果子,另一人持弓箭射果子,如何?” 不待他人出言反對,周弘文大手一揮吩咐道,“來人,拿弓箭!”隨后又對底下驚慌無措的陶真說道,“陶學子,此次就由你我先為眾人示范,你覺得是我先持弓射果子,還是你先來呢?選吧!” 陶真雙手發抖,以前他遇到的全是謙虛有禮的文人,即使個別讀書人會說些酸言酸語但也從未傷過人,如今這個少公子擺明了是想整治他,這可如何是好? 若是他持弓箭射果子,以他的技藝不是落空就是射傷了人,落空也就罷了,不過是丟人而已,若是傷了少公子,肯定會被官家降罪。 即使他故意射空,等到少公子射箭之時,自己的身家性命就全交付于對方的手中,以這位少公子的脾性,即便沒要自己的命,至少也會把自己弄殘,如此一來自己前程盡毀。 陶真左右為難,周弘文步步緊逼,“陶學子還沒考慮好嗎?還是說陶學子覺得本公子不配與你配合射箭?” 這么一大頂帽子壓下來逼的陶真不得不妥協,正當陶真打算硬著頭皮上陣之時,一道聲音陡然響起。 “唉?以公子之尊實在不必屈尊降貴親自下場比試,不如就由小人代勞與陶學子配合表演射箭,為公子助助興。” 周弘文手里已經接過下人呈上來的弓箭,眼看就能好好教訓一番這個不識抬舉的陶真,如今中途冒出個不知名的小人物,這讓他頗為敗興。 他語氣不善,冷著臉問道,“你是何人?” “嘿嘿!小人蘇錦樓,拜見公子!”蘇錦樓一臉諂媚,迫不及待的對著周弘文行了跪禮,言行舉止與奴顏婢膝的小人一般無二。 蘇錦樓?周弘文還真知道這個名字,此次來臨平是為稻田養魚而來,貌似此法的最初提出者就是這個蘇錦樓,臨行之前父王還特意囑咐讓他賞賜此人,若是此人有真才實學可堪造就,就把此子一同帶回涼州。 周弘文對蘇錦樓十分看不上眼,“你說你愿意為本公子代勞?” 蘇錦樓討好的笑著,口中的溢美之言不要錢似的說了出來,“公子文武全才,以公子的才能,若是親自下場射箭,必是箭箭都正中目標,別說是射果子了,就算是百步穿楊,三箭齊發也不在話下?!?/br> 見周弘文若有所思,蘇錦樓趁熱打鐵接著勸道,“公子技藝高超,無人能與您爭鋒,不用比試射箭都能知道最終的結果,這樣的比試也就失去了意義,不妨就讓鄙人去射陶學子頭上的果子,算是給公子添點樂子。” 蘇錦樓的這番話并不高明,實際上與先前魯士才捧人拍馬屁的話大同小異。 他把周弘文的射箭技藝夸上了天,若是周弘文當真有百步穿楊的能力,射區區一個果子自然不在話下,可這樣一來根本傷不了陶真。 周弘文之所以提出射箭比試就是為了出口胸中的悶氣,他當然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弄死陶真,可這并不妨礙他一時手滑傷了陶真的眼睛或者寫字的手,如此也算是解氣了。 如今蘇錦樓的吹捧將他推上了高臺,若是他堅持親自下場,要臉面就不能傷陶真,傷陶真就意味著當場出丑。 周弘文眼神明明滅滅,看了蘇錦樓一會兒,見對方仍舊是先前那副獻媚討好的樣子,不禁露出審視的目光,“蘇錦樓,你說你為本公子代勞,若是你箭箭射空,豈不是更顯得無趣。” 蘇錦樓趕緊表忠心,“請公子放心,小人射箭技藝絕對是數一數二的,若有落空,公子就治小人欺瞞之罪,小人絕無怨言?!?/br> 周弘文放心了,原來此人還真是來替本公子出氣的,既然這蘇錦樓保證不會射空,那么必定會讓陶真吃些苦頭,如此一來既能不落自己的身份,又能出一口惡氣,實在是一舉兩得。 “也罷!那就由你與陶學子配合吧。”周弘文將手中大弓交與蘇錦樓,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蘇錦樓,希望你別辜負本公子的信任?!?/br> 蘇錦樓起身接弓,信誓旦旦的保證,“必會正中目標?!?/br> 在場學子見蘇錦樓如此不要臉,還說必定會“正中目標”,都恨不得當場走上前去扇他兩巴掌,枉費陶學子先前還為蘇錦樓辯解正名,沒想到陶學子的一片赤誠之心換來的竟是狼心狗肺。 打狗也要看主人,蘇錦樓背后站著的是那位尊貴的少公子,大部分學子們敢怒不敢言,可也有極個別的學子實在忍受不了蘇錦樓背信棄義的無恥行為。 沖動之下,一個平日里和陶真有幾分交情的學子出言呵斥,“蘇錦樓,陶同窗待你一片真心視你為摯友,你怎可存心傷他?你的良心不會有愧嗎?” 蘇錦樓得意洋洋,下巴揚起,恨不得鼻孔朝天的看人,“你哪位啊,管得著嗎?再說我啥時候說要傷他?我說的是射果子?!彪S即嫌棄的推了那位義憤填膺的學子一把,“滾一邊去,別礙著我辦事!” 蘇錦樓轉身對周弘文躬身行禮,“公子,您就瞧好吧!” 周弘文點頭,興趣盎然的挑了挑眉,看來這陶真和蘇錦樓還是友人,如今陶真被朋友背叛,想來心里必是不好受吧,沒想到還能看到朋友相殘的好戲,真是意外之喜。 再看看陶真滿臉驚訝的樣子,周弘文心里更舒暢了,陶真啊陶真,你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竟也敢在詩文上落我面子,現在你肯定很意外自己的好友在背后戳刀子的行為吧。 陶真心中是怎么想的呢?他確實意外,但卻不是如周弘文所想的那樣,是因為朋友背叛而不可置信,而是對蘇錦樓一系列的言談舉止感到奇怪。 他與蘇錦樓認識這么久,對其為人品行自然深信不疑,深知對方是不可能做出背信棄義之事,先前那些反常的行為八成是為了幫助他,如今他只怕,因為自己連累蘇錦樓一道被那位仗勢欺人又無理可講的少公子降罪。 “陶學子,我就讓你先射箭,也好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技藝,”蘇錦樓斜眼看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看的其他人心頭起火。 然而在與陶真擦肩而過之際,陶真分明聽到兩個字。 “信我!” 陶真眼神微動,雙手不禁握緊了拳頭,后又緩緩松開,隨后深吸一口氣,接過弓箭對著不遠處的蘇錦樓隨意射了一箭。 這一箭一看就不大走心,箭矢落空,不少人都覺得陶真心太軟,人家蘇錦樓都明言要“正中目標”了,你陶真竟然還手下留情,真是氣煞人也! 上首的周弘文哈哈一笑,嘲諷的說道,“真沒想到陶學子射箭技藝如此之差,府學里的學子難不成都是這般上不得臺面?” 此時,王永風將酒杯置于桌上,發出嗒的一聲脆響,“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br> “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射禮注重的是射手的德行和修養,而不在于是否射中目標?!?/br> “雖說年十五學御射,然陶生出身一般,因為家境背景限制,沒法如同公子一般早早便接觸御射,此子射術不佳也算是情有可原?!?/br> 王永風這一番話立馬將周弘文周身囂張的氣焰打壓了下去,而在場眾人,也唯有王永風有這般資歷與背景在此刻出言。 周弘文心中不快,面上卻是乖乖受教,“先生之言弘文記住了?!彪S即不再自討沒趣,只看著底下即將上演的戲碼。 蘇錦樓看著站在前面頭頂果子的陶真,深吸一口氣,左肩對著陶真,左手持弓,兩腳開立與肩同寬,身體微向前傾,隨即搭箭扣弦,舉弓開弓,同時將眼,準星和果子連成一線。 不少學子都在為陶真憂心,在座受邀的女眷大多都瞥開了臉不忍再看,而原本興致勃勃等著看好戲的周弘文卻陡然瞇起了雙眼。 這姿勢……不像是射人的,倒真似射果子的,難道…… 萬眾矚目之下,蘇錦樓瞄準果子,右肩繼續加力同時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張開,箭矢咻的一聲破空射出。 第89章 三箭齊發 “蘇錦樓, 你竟敢戲耍本公子!” 蘇錦樓誠惶誠恐,大呼冤枉,“小人豈敢戲耍公子, 先前小人就曾有言, 小人必會正中目標, 絕不辜負公子的信任?!?/br> 蘇錦樓手里拿著果子,上面正插著一支箭矢,赫然便是蘇錦樓先前所射, 他不明所以的問道,“公子,小人并未食言啊。” “你!”周弘文伸手指向蘇錦樓,只說了這一個字就詞窮了。 先前蘇錦樓確實說過必會“正中目標”,可此目標非彼目標, 他以為蘇錦樓暗示會將陶真射傷給自己出氣, 而不是當真射中果子。 “好!好的很。”周弘文惱羞成怒,他從小到大還從未被人如此戲耍過, 這蘇錦樓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蘇錦樓,我記得你先前說過,你為本公子代勞射箭, 目的是為了給本公子助興, 如今本公子卻并未盡興,這可如何是好?” 蘇錦樓深知自己的行為會得罪這位小氣性的貴公子, 但為了陶真他仍然硬著頭皮上場,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陶真待他一片真心,眼見對方有難,他怎么可能眼睜睜的看著陶真遭罪。 他沒有足以與周弘文匹敵的背景,說話分量太輕,周弘文顯然又不是個知禮明事之人,故而他只能劍走偏鋒,扮作諂媚小人將主動權拿到自己手中。 本以為這位少公子好歹身份尊貴,礙于面子不會出爾反爾,一旦他于眾人面前射中果子,這位公子在眾位名士大儒面前至少會裝裝門面而選擇暫時放過他與陶真,不曾想這位公子一刻都等不及,竟然不顧臉面緊抓著不放,看來,此事難了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蘇錦樓躬身詢問,“不知小人如何做才能讓公子盡興?”語氣中已不見先前半絲諂媚。 周弘文面無表情的盯著蘇錦樓,蘇錦樓卻是鎮定自若,頗有一種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動的架勢。 周弘文見狀陡然笑出聲來,“好膽!我最是佩服像你這般膽量過人的有學之士,今天我也不與你為難,先前你曾提到三箭齊發,那么你就讓我見識一下這門技藝,同樣讓陶學子頭頂果子,由你蘇錦樓來射箭,若是三箭全中,我自不會與你計較今日戲耍本公子之事,若是有一箭不中……” 周弘文的聲音中溢滿了殺氣,顯然是不打算留下這個以下犯上狗膽包天之人的性命了,“若是不中敗壞了本公子的興致,那么就兩罪并罰,你與陶真一起去大牢里坐坐?!?/br> 刑不上大夫,蘇錦樓與陶真二人都身具秀才功名,可與涼王之子相比幾乎不值一提,周弘文這話明顯是打算剝奪二人的功名再取二人的性命,且很有可能會在牢中狠狠折磨二人一番再送他們共赴黃泉。 一旁的王永風見周弘文故意為難蘇錦樓,自不會袖手旁觀,他連忙出言相幫,“公子之要求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三箭齊發,那是軍營中的神射手才會的技藝,這一點已然不符合射禮一道,六藝中的射是指文射,而公子卻要求一個書生展示武射技藝,實在不妥?!?/br> 周弘文這一次并未聽進王永風的勸誡之言,他鐵了心的要整治蘇錦樓,且王永風一而再再而三的與他唱反戲,這讓他頗為不快。 “先生不必相勸,是蘇錦樓本人說要為本公子助興,作為讀書人豈能言而無信?讀書人考科舉為官做宰,是為大慶之棟梁,若是讀書人都是出爾反爾之輩,那我大慶的未來實在令本公子憂心。” 見王永風還要說什么,周弘文猛然拂袖揮手,阻止王永風未出口的話,“好了,本公子主意已定,不論誰來相勸都沒用!” 王永風聲名顯赫,堪稱文人之首,然而碰上了周弘文這么個家世背景均是不凡天不怕地不怕的滾刀rou,一時之間也沒了辦法。 周弘文此人明顯是被寵壞了,有個在涼州境內做土皇帝的爹,從小到大,周圍人都捧著奉承著巴結著,闖了禍也自有下人在后面跟著收拾,雖然每次闖禍都會被涼王在私底下斥責,情節嚴重之時還會被關禁閉甚至遭到責打。 但涼王一向愛重此子,即便動手也不會當真將人打傷,這些小小的處罰對周弘文而言壓根不痛不癢,故而每次闖禍他都是積極認錯主動犯錯,屢教不改,這就造成了周弘文視王法于無物,在涼州城內幾乎就是橫著走的狀態。 這一次來到臨平放下身段參加宴會,原以為能看到一出摯友相殘的好戲,誰知卻給他上演了一出拔刀相助,兩肋插刀的戲碼,而他明顯是被蘇錦樓給糊弄了。 在如此多的大儒和官員面前,區區一介秀才竟然把自己給耍了,蘇錦樓是向天借的膽嗎?若是他輕易放過此子,豈不是表示他好欺負?以后不管阿貓阿狗都能在他頭上撒野,他這藩王之子有何臉面在他人面前立足。 正在氣頭上的周弘文也顧不上要拉攏晉亭先生了,他本就不是個擁有容人之量的性子,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 在他看來,想他周弘文身為皇帝之孫,涼王之子,紆尊降貴主動和王永風說話,已經算是給對方臉面了,現下王永風還真蹬鼻子上臉上桿子幫別人踩自己的臉面,真把自己當軟柿子捏了,這如何能忍? 周弘文瞥了王永風一眼,再也維持不了先前謙恭有禮的姿態,右手不禁撫摸系在腰間的鞭子。 蘇錦樓見場面僵持,不忍先生為難,更不愿拖累先生,趕緊上前主動應承,“是,公子有令小人莫敢不從,這就表演三箭齊發為公子助興?!?/br> “慢著!”周弘文因王永風和他唱反調心中積聚了怨氣,不能對著正主發火,索性把所有的怒氣全都撒在了蘇錦樓的身上,“蘇錦樓,我要看你蒙上眼睛射箭,只有這般才能讓本公子真正盡興?!?/br> 此言一出,眾學子議論紛紛,“這也太過分了!” “三箭齊發,即便是軍旅中人也很少有人做到,更何況還要蒙著眼睛。” “這明顯是在仗勢欺人,是故意整治蘇學子與陶學子,還有沒有王法了?!?/br> “蒙上眼睛射箭肯定會射傷陶學子,心腸真夠……”歹毒。 周弘文壓根不在乎這些人的議論,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捏死他們如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根本不值一提。 “誰人若有異議,就與蘇錦樓一并處罰。”語氣之中霸道盡顯,讓人真正見識到什么叫做飛揚跋扈目中無人。 這話一出,底下人頓時鴉雀無聲,周弘文見這些人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滿意的笑了,他就喜歡看這些螻蟻臉紅脖子粗的丑態,心有怨氣?對本公子不服?可那又能如何呢?還不是得乖乖的縮著腦袋做人? 真有那膽大包天的,大不了一棍子夯死便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周弘文不懷好意的連聲催促蘇錦樓,“還不快些演示三箭齊發的絕技?” 蘇錦樓無法,只能應是,他手持弓箭,走向陶真,“陶賢弟,成敗在此一舉,你,信我嗎?” 陶真心中忐忑,任誰性命攸關之際都會產生害怕的情緒,然而,此刻的他心里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