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第86章 仙人 景洪十年春,不明疫病爆發,景洪帝多次調度太醫院的太醫,又請重臣到民間恭請名醫,然而疫情卻無法得到控制,甚至還有蔓延的趨勢。 在疫病面前,人人自危,街上行人寥寥,就連最繁華的京城,也變得比往日冷清。但凡有人咳嗽打噴嚏,路人便惶恐不安的逃離,怕自己跑晚一步,就會染上疫病。 盡管景洪帝調度名醫與藥材到疫情重災區,但是隨著疫情不能有效的控制,一些流言開始傳出。比如說景洪帝得位不正,所以上蒼降下懲罰,讓百姓受苦。 還有人說,箜篌仙子在景洪帝后宮中時,被帝后虐待,飯吃不飽,衣服穿不暖,每天做繡活到三更,還經常受到打罵。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宮里貴人們是怎么生活的,只好把箜篌想象成后爹或是后娘折磨的小姑娘,這么一想,頓時覺得箜篌可憐起來。 沒有被疫情感染的地區,老百姓們躲在院子里,拍著大腿罵當今皇帝不厚道,自己喝rou粥,吃面條都要放三勺油,竟然連剩飯都不愿給箜篌仙子吃。他們好不容易過上幾年好日子,現在又要倒霉了。 謠言傳到官員耳中,這些官員不敢往上報,只略在奏折中提到“略有民怨”。景洪帝又怎會猜不到民間會流言四起,可現在卻不是計較的時候,也無從計較。 這些日子以來,他請名醫,籌集藥材,甚至寫了罪己詔焚燒祭天,可是疫情仍舊沒有得到緩解。連續好幾日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景洪帝憔悴了不少,但是景洪十年四月二日這一天,他不到寅時便開始沐浴焚香,著玄色龍袍,不乘馬車,不用宮人攙扶,三步一停,九步一揖,來到了欽天監設立的祭壇前。 祭壇由欽天監、殿中省、工部三大部門,連夜搭建而成,雖缺了幾分隆重,但是該有的規格禮儀,卻一樣都沒有少。 “父皇。”太子見景洪帝形容憔悴,想要上前攙扶,被景洪帝一把推開:“不必。” 求神在于心誠,他與姬箜篌之間本就有舊怨,若在祭拜大典上失禮,恐怕姬箜篌就更不愿意顯靈了。等下祭仙臺,景洪帝一掀衣袍,跪了下去。 “父皇!” 諸位皇子見到景洪帝跪下,反應非常強烈。在他們眼里,無所不能的父親,竟然就這樣跪下了? “祭壇前不得喧嘩!”太子臉色也不好看,可是想到那些陷入絕望的百姓,他咬了咬牙,跟著跪了下去。姬廢帝專制,陷百姓于水火,他與父皇推翻姬家的統治,并沒有什么錯。 可是為何上蒼如此不公,父皇登基以來,殫精竭慮,除暴亂、斬貪官、殺匪徒,讓百姓過上了安居樂業的好日子,并未違背君主之道,為何上蒼卻如此容不得? 若能求得上蒼原諒,讓老天放過無辜的百姓,便是跪下來又如何? 其他尚且忿忿不平的皇子,見太子跟著跪下,悻悻地收起不滿的表情,三三兩兩跟著跪了下去。 武將、文官、侍衛、太監紛紛跪下,全場靜寂無聲。 太陽漸漸入中天,碧空萬里無云,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眾人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景洪帝顫顫巍巍地跪行到祭桌前,從袖中取出一冊罪已書,點燃扔進鼎中,對著祭壇上刻著箜篌仙子的玉碑行三拜九叩大禮。 帝王輕易不行三拜九叩大禮,除非長輩仙去或是祭天之時。此時他在玉碑前行了這個大禮,等于把箜篌擺在了高高在上的尊位,而自己是位卑之人。 在高處站久了,就很難向曾經的失敗者低下頭顱,彎下膝蓋。景洪帝也不愿意,可是為了這個天下,為了皇朝,個人的榮辱,已經不太重要了。 晚一日,晚一個時辰,都是無數的人命。 他不是視百姓為魚rou的姬廢帝,他賭不起,任性不起。 罪己書燃盡,最后一絲青煙在風過之后,消散在了天地之間。看著空蕩蕩的天空,景洪帝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他靜靜跪在那,像是一顆沉入水底的枯樹,眾人因為懼怕水不敢靠近,也無法把他從水中打撈起來。 疫病若是繼續蔓延,或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受到感染,甚至大半個國家都無法逃出厄運。他試過把染上疫病的城圍起來,可是這個方法并沒有用。只要有風,有水,疫病就能傳染到更多的地方。 難道要把每一個染病的人都殺死燒死么? 景洪帝無法接受這個殘忍的選擇。 太陽一點點往上爬,辰時過了,己時過了,景洪帝的背影已經搖搖欲墜,太子跪行到他身邊,哭著勸道:“父皇,您龍體要緊,我跟弟弟們在這里跪著。” 他想說,現在都快午時了,箜篌仙子都沒有顯靈的跡象,她應該不會來了。 或許是仙凡有別,又或許是箜篌仙子還怨著他們奪去了姬家的皇位,但不管如何,就算箜篌仙子不來,他們還是要想其他辦法。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有生病的人,就會有治療的藥,只是他們還沒有找到而已。 “早知如此,當年或許我不該奪下這個天下。”景洪帝頹然道,“就算被姬廢帝專制統治,天下百姓還能茍延殘喘,總比現在好,他們遭受疫病折磨,我卻束手無策。” 年過五十的景洪帝跪了這么久,早已經精神不濟,現在希望破滅,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潰散了,所以他不再自稱“朕”,而是“我”。 “父皇,您不要這么想。就算現在掌權的是姬廢帝,疫病要發生的時候,還是會發生。姬廢帝昏聵無能,只知享樂,染病的百姓若是被他統治著,豈不是要遭更多的罪?”太子抹淚道,“父皇,請您萬萬保重身體,天下黎明還等著您呢。” 景洪帝苦笑,為君者,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 當年他謀奪帝位時,姬廢帝的皇后站在鳳陽宮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跟他說:“愿新帝善待天下黎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為君者不移行,不變德,是多么的不易。” 那時的他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只當前朝皇后是在詛咒他。 現在他才明白,前朝皇后沒有騙他,為君容易,做好君王卻難。 “罷了。”景洪帝長嘆一聲,把手遞給太子,準備起身回宮。但是他跪得太久,剛起身便全身酸痛,狼狽的摔倒在地。 恰在此時,天空中忽然霞光大作,五彩祥云翻滾,一艘晶瑩剔透仙氣飄飄的玉舟,穿云而出。 “仙人!”欽天監監正失態的大吼,“仙人顯靈了。” 眾人紛紛朝空中望去,只見空中瑞條千丈,霞光閃爍,和風徐徐,仙舟緩緩而降,神圣無比。 “仙人!” 眾人磕頭的磕頭,作揖的作揖,喜得落了淚。 “百姓有救了啊!”一個發須皆白的官員顫顫巍巍磕頭,老淚縱橫,“有救了。” 玉舟落到半空處,忽然不動了。喜極的眾人注意到這個變故,不敢再大聲苦求,只一個勁兒磕頭,希望仙人不要放棄他們。 “娘娘!”宮墻上,女官指著空中,“玉舟中有仙人出來了。” 皇后抬頭,怔怔地看著空中,半晌回不過神來。 霞光中,衣袖飄飄的少女御風而來,青絲飛舞,膚白勝雪,出塵無垢。她身上的那種美,讓人忽略了容貌,忽略了一切,只覺得世間最美的女人,也不過如此了。 少女踏風而來,潔白的鞋履踩上祭臺那一刻,身上的披帛飛舞,眼神燦爛如星辰。 “陛下。”少女往前走了幾步,看著地上樣子十分狼狽的景洪帝,矜持地頷首道,“陛下無須如此,快快請起。” “你、你……”景洪帝看著眼前的仙女,語不成句。 “近七年未見,陛下可還好?”少女素手輕抬,癱坐在地的帝王不自覺便站起身來,渾身的酸痛頓消。他驚駭地看著少女,往后退了一步,一揖到地:“凡俗之人,見過箜篌仙子。” 能對他說七年未見的人,除了當年跟仙人離開的姬箜篌,便再無他人。 其他人大驚,在他們印象中,箜篌長得一張小臉蛋,唯有一雙眼睛又亮又圓,就算知道她成了仙人,也很難讓人清晰的想出她的容貌。 站在祭臺的仙女,全身上下美好得沒有任何瑕疵,身上的神韻更是流光瑩瑩,讓人不敢有半分不敬,與當年的那個亡國公主,判若兩人。 站在高高的祭臺上,箜篌朝四周眺望,巍峨的宮殿盡在眼底。身為女子,她從未有機會踏入這里,不管是亡國前,還是亡國后。 沒想到第一次踏足,竟是在眾人的跪迎下。 她回身看向祭臺下方,那里跪著皇子皇孫,文武百官。這里面,有欺負過她的皇子皇孫,有視她不見的前朝降臣。 然而在這一刻,她卻心如止水。 過往種種,真的與她再無關系了。 “仙子遠道而來,可要隨在下到宮中歇息?”太子給箜篌行了一個大禮,想請她去宮中暫住。 “稍等。”箜篌看向空中的玉舟,“我有兩位友人同行,不知陛下與殿下可介意?” “仙子的友人,便是我等的貴客,我輩萬分歡迎。” “那便好。”箜篌頷首,轉身望著玉舟。 眾人愣神間,就見一個白衣上仙御劍而來,當真是翩翩如玉,容貌無雙。 世間除了仙人,還有誰能長出這般完美的容貌? 第87章 可好 “仙長好。”景洪帝與太子見白衣仙長表情淡漠,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在普通人想象中,仙人本就是高高在上,所以當他們維持著高傲姿態出現時,并沒有人會覺得這是冒犯。 包括帝王,也會這么想。 桓宗的出現,讓所有人對“仙人”的揣測更加神秘,也更加敬畏,當林斛收好玉舟飛下來時,已經沒有多少人敢直接看他了。他沉默的跟在桓宗身后,目光朝東南方向看去。 那個方向,似有怨氣與煞氣傳來,難道有修士在凡間作惡? 但是見公子與箜篌姑娘都沒有說話,林斛收回視線,只當沒有發現這件事。 “仙子、仙長,請往這邊走。”太子彎著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身為東宮殿下,他已經多年未向人卑躬屈膝。但是這套動作卻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對他們三位修士充滿了敬畏。 箜篌看了他一眼,面貌周正,眉清目明,是仁德之君的面相。太子比她大十余歲,她在后宮做傀儡公主時,很難與太子碰面,偶在宴會上碰面,太子會客客氣氣稱她一聲公主,從未因為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刻意刁難她。 箜篌并不打算讓這位仁德太子難堪,她點了點頭,便往祭臺下走。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見她過來,紛紛跪著往后退,給她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道路。 長長的裙擺逶迤而過,就像是月光照亮了河邊的青石,帶著清冷與高高在上的美。 摘星樓下,在玉舟出現的那一刻,護衛們便忍不住紛紛跪下。當他們看到太子真的帶著仙人們過來時,想要偷看卻又不敢偷看,等人走遠了,才敢悄悄抬起頭看上兩眼。 “可看清了?” “只看到了仙人的鞋子,仙人的鞋子可真漂亮,不僅會發光,還干凈得一絲灰塵都不染。” “那裙擺也漂亮,宮里的娘娘們若是見了,肯定會動心。” “若是別人便罷了,這可是仙女。就算最受寵的貴妃,也不會膽大到仿制仙人的衣服。” 離開這座宮殿已經有七年時間,那時候的她覺得皇宮又大又森嚴,她一輩子都逃離不出去。現在再看這座皇宮,發現一些墻上有了雨水沖刷的痕跡,地磚也偶有開裂的,高大的城墻并不高大,在天上往下看的時候,宮殿就是水中的飄萍,渺小得幾乎看不見。 正門大開,正中央的一條道,據說只有帝王才能行走,就連皇后,也只有在立后大典當日,才能有此殊榮。然而今日,帝王、太子甚至文武百官,卻恭迎她踏上了這條路。 明明早已經不在意過往,但是在踏上這條路時,箜篌內心仍舊有種枷鎖掙開的感覺,她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宮門上方的牌匾。 桓宗見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偏頭看她:“怎么了?” “六歲那年,”箜篌伸出手指,指了一下宮門,“我被宮女護著,逃到了這扇門后面。可惜運氣不好,被巡邏軍發現,把我帶了回去。” 這座銅門,桓宗揮袖便能摧毀,但是對于當年僅有六歲的箜篌而言,這就是一扇自由的大門。逃出去,從此山高水闊,隱姓埋名。沒有逃出去,面臨的只會是死亡或是圈禁。 現在輕飄飄的一句,是年幼時的絕望。 重新踏上這里,箜篌覺得自己好像在彌補,彌補當年那個驚惶的小姑娘。 站在旁邊引路的太子腰埋得更低,他怕自己出聲就會引起箜篌的厭惡。 路過紅色銅門時,太子不自覺想要走快一點,但是他身后的三位仙人好像并沒有察覺到他焦急的內心,不僅慢慢走,還聊起了當年的事。 墻上的血跡早已經洗刷干凈,箜篌記得那天夜里,死了很多的人,濺出來的血染紅了宮墻。事實上,在聽到無數的祈求時,她還在為來不來凡塵界猶豫不定,后來就收到了孫閣主的飛訊符。 孫閣主說,曾為她卜過一卦,她身上帶著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