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他不想再聽下去。天知道兩個幾乎不需要睡眠的修行者,為什么會討論失眠問題。不睡就不睡唄,又不會脫發。 “不想也沒關系,真的沒關系呀。我還是會想你,哥。” 沒有了‘你必須跟我合籍’‘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的頭疼壓迫和無理取鬧,弟弟聲音輕軟、充滿少年感的撒嬌讓人提不起戒備。程千仞面紅耳赤,除了惱火,心里還有些說不清的滋味。 好像有點甜。都怪世道太苦了。 *** 夜半三更,星河靜靜流轉,御書房燈火通明。 門外階下值夜的宮人已經換過三批,里面那位依然沒有休息的意思。溫樂公主來過一次,沒有進去,只對內侍長道:“太子歸京第二日,就這般辛苦。今夜所有值勤的人,明天都去本宮那里領賞。” 于是天色未明,太子勤政的名聲便傳出宮墻。一整夜,唯有首輔曾出入御書房,與太子商議要事。 “哥,我給你帶了點夜宵。” “謝謝。” 程千仞只是強迫癥,看賬本是他老本行,一口氣看完才舒坦。他早已打發懷清、懷明回去休息,也不習慣其他人跟在身邊,偌大書房只有他們兩人。 “好吃嗎?” 程千仞點點頭。都是熟悉的味道,當然貼胃。 逐流:“許久不做飯,還怕手生。” 程千仞吃一口就去翻食盒:“宮中的餐具……咳,精巧。” 一盅雞湯,四個炸丸子,四塊甜糕,再多沒有。根本不是解饞,是把人饞蟲鉤起來。 逐流笑道:“明天再給你做。你看到哪里了?” “去年三月,神武軍四十萬兩軍費。” 流水賬看得程千仞不舒服,他下決心為三司官員們培訓復試記賬。起碼要懂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 逐流靜靜地看著他翻頁,燭火下,程千仞長眉微蹙,神色專注。 “不看賬上每月結余,你能算出現在國庫有多少錢嗎?” 程千仞一笑,抄來案邊算盤。以他的神識強度,心算足以,但他有意炫技,一手翻賬本,一目十行,一手打算珠,五指翻飛,還有空分心說話: “我從前的算經課徐先生說,沒有哪種學習是無用的。如果學了劍,忘了怎么打算盤,就別說是我的學生。” 逐流露出懷念神色。 程千仞:“徐老先生身體康健,等南淵學院復課,他還能再教二十年。” “你剛到南山后院不久,我去學院門口等你放學,好像見過那位先生。你后來不讓我接你了,為什么?” 程千仞:“其實那次……沒事,住得又不遠,接來送去,浪費時間。” 或許是深夜更漏引人遐思,他手下不停,腦海飛速閃過某些舊事。 那次逐流站在學院東大門外。一眾接送富家子弟的車架中,孩童孤身一人,容貌絕俗,格外扎眼。程千仞剛出門,便察覺到某些目光,心道不好,與徐先生匆匆道別,拉著弟弟快步離開。 第二日他抄近路回家,被人堵在逼仄的小巷里。 “呦,你寶貝弟弟今天沒來呀?” “你們都見過他弟弟吧,那可真是個小美人,合該養在金屋里。怎么會有一個窮酸哥哥。” “你弟弟賣嗎?二百兩,你還不樂意?二百五十兩!” 這群人是本地紈绔,來之前打聽過程千仞的底細,窮酸摳門、買菜還價、膽小怕事、人緣極差。帶幼弟初到南央落戶,沒有一個親朋。南央城是有規則的地方,州府律令下,一般人不敢鬧出大動靜,卻不等于不存在灰色地帶。 程千仞知道,他們不敢真的對南淵學生下狠手。他只需要態度強硬一點,表現自己不是軟柿子。 但他聽過同窗課余傳流言,說這幾人經常出入南風館,喜好豢養孌童。 他殺山上山匪、江底水鬼,甚至重傷落單的魔族,都是為了求活。只有那一瞬間,他看著他們談論逐流,竟對這些從前素不相識,往后不會對自己生存造成威脅的人,起了殺心。 殺心一念而起,理智岌岌可危。 忽然一道女聲響起:“這么熱鬧,八個圍一個,干什么呢?” 人們回頭,巷口立著一位高挑少女,高馬尾,紅發帶,背上雙刀。她只有一個人,氣勢卻鋪天蓋地壓進來。 “徐冉,以新河橋為線,西邊才是你的地盤,你、你別以為我們怕你啊!” 程千仞看她穿南淵院服,猜測這是青山院的師姐。師姐好像很有名,想幫他的話,只要給對方一個臺階下,說句我正在找這小子,他得跟我走一趟。對方不可能不放人。還成全了兩邊的面子。 但偏偏徐冉暴脾氣,扛刀大步走來:“我呸!以后這條街,就是老娘的盤口。哪個不服?” 這邊當即大聲喝罵,擼袖子抄家伙,程千仞眼看要卷進一場火拼,暗自戒備,一萬個頭大。 巷口再次響起人聲。 “劉教習,好巧!您也住這邊嗎,哦,路過啊。對,這是條近路。” ‘劉教習’低沉簡短地應了一聲。他身影被墻體遮擋,巷內眾人只能看到一位腰別金玉煙槍的紫衣公子,正對他作揖。 紫衣公子繼續道:“聽說您上月突破了,破障大圓滿境界?真想追隨您學習劍術,可惜我是春波臺的學生。” 長巷內一片死寂。前有雙刀徐冉,后有南淵的武教習,八人飛速交換眼色,拔腿狂奔,消失在另一頭巷口。 徐冉嘲諷道:“這就嚇跑了。”她腦子轉的慢,這才想到青山院禁止學生院外滋事,自己還有案底,若聚眾斗毆被先生抓到,一定會挨重罰,“老兄我們快溜!” 她話音未落,只見紫衣公子從巷口跑來,身后哪有劉先生的影子。 “站住!” 不遠處一聲斷喝,雜亂的腳步聲逼近,程千仞心中一驚,武教習是假的,難道驚動了督查隊? 紫衣公子喊道:“我只是逃課,督查隊就來抓人?!” 徐冉一邊狂奔一邊喊道:“不是抓你,我有聚眾斗毆的案底。他們看你站在巷口,以為你是望風的,跟我們一伙的!” 程千仞:“誰跟你們一伙?!” 徐冉:“沒得解釋!他們不會相信,被抓到就完蛋了!跑吧!” 三人跑出長巷,身后揚起漫天煙塵,督查隊緊追不舍,剛闖進大街,只見右路抄來一隊州府騎兵。 “州府拿人,閑人回避!” “哪里逃!” 騎兵橫沖直撞,路上行人卻拍手叫好:“抓住他們三個!” 程千仞帶頭左拐,徐冉往身后看一眼,這陣勢擺出來,被抓到哪里是退學,可能直接沒命了。 少女崩潰地大喊:“不至于吧!” 程千仞跑得喉頭腥甜:“我靠!” 他們玩兒命的跑,表情猙獰。眼看紫衣公子臉色慘白,就要掉隊,程千仞與徐冉一左一右架起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悲壯感。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別、別跑了!” 程千仞以為他力氣不支:“我背你!” 顧雪絳擺手:“他們不是、不是……” 徐冉急脾氣不聽他說話:“我來!” 隨即一把蠻力背起顧雪絳,三人又奔出兩條街。一路雞飛狗跳,踩過臭水渠,跳過小販賣菜的板車,背后煙塵滾滾,馬蹄如雷,喊殺震天。 顧雪絳被顛得眼冒金星,嘴里依然鍥而不舍的嘟囔。 拐彎時,程千仞察覺不對,摁住徐冉:“等下,你到底要說什么!” 趁這千鈞一發的停頓,顧雪絳終于喘過一口氣,大喊:“不是抓我們!” 程千仞順他目光向上看,房頂上三道人影披頭散發,身穿囚服,踏瓦飛掠。十余位黑衣督查隊員緊追不舍。州府騎兵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揚起嗆人灰塵。路邊行人大聲叫好:“抓住他們三個!” “這幾個學生真有膽識,州府聯合南淵學院抓逃犯,他們沖在最前面!” “誒,他們怎么不繼續追了?” “有心無力吧,看他們夠嗆。” 他們呆立在大街上,被人指指點點。眼前一陣陣發黑。 顧雪絳撫著心口,發髻散亂,冷汗滿額,哪有原先風流公子的模樣。 程千仞與徐冉也是一身狼狽,泥水、茅草、爛菜葉,灰頭土臉。 又有一隊督查隊路過他們,隊長忽然去而復返,動情地說:“好,我南淵學子真是好樣的!明知道追不上,依然奮力奔跑,這份決心就足以立功。你們是哪個院的,叫什么名字?” 徐冉看著兩位難兄難弟:“我,青山院徐冉。” “……春波臺顧雪絳。” “……南山后院程千仞。” “我記下了,下月督查隊述職大會,我就寫你們的事跡,還要在院判面前表彰你們!” 隊長心滿意足地趕回隊伍。 不知過去多久,程千仞突然有點想笑。他就笑了。 “哈哈哈哈哈!”徐冉放聲大笑。 顧雪絳也笑得喘不上氣。 徐冉:“二位,幸會!” 程千仞擦把臉:“……其實挺不幸的。” 顧雪絳仰頭看天:“我這輩子,就沒干過這么蠢的事。” 往事如浮光掠影,在算珠清脆聲中一閃而過。 程千仞收斂思緒:“你讓我算國庫結余?” “對。” “不對,國庫已經虧空了,錢糧從哪里來?” 從慈恩寺回劍閣的云船上,他和顧雪絳、傅克己討論過這個問題。 前有天災,安置流民災民要花錢。后有戰事,戰場上青壯年男丁無法勞作,全靠后方供養。連年戰火,耽誤春種秋收,農田荒蕪。顧雪絳說國庫應該沒錢了,讓大世家割rou放血救國難,還可以削弱他們的勢力,肅清黨爭時期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