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程千仞愣怔失語。他有很多問題要問,關于現在的局勢、皇帝的情況,下一步的計劃……忽然被對方笑懵了,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那人道:“皇都等你。” 分神化身不能離體太久,青煙般憑空消散,只留下一句話。 程千仞一劍劈在門板上。 第115章 前度顧郎今又來 兩扇房門轟然倒塌, 然后是門檻、磚墻, 從地面到梁柱蛛網般開裂,裂縫飛速蔓延。 “轟!” 煙塵四起, 程千仞提劍靜立在碎瓦狼藉間。 整座院子倒了, 劍閣弟子們聽見聲音出來探看, 半空中暴戾劍意未散,絲絲縷縷地浮游。在神鬼辟易的恐怖威能下, 人們遠遠站著, 沒有人說話,氣氛緊張。 人群越聚越多, 直到傅克己和邱北出現, 才自發讓開一條通路。 傅山主道:“都回去罷。” 程千仞抬眼, 面無表情道:“你們這是干什么,覺得我情緒失控,要來抓我?” “我抓不住你。”傅克己長劍回鞘,解釋了一句, “剛才我正在練劍。” “我在制符。”邱北收起手中符箓。 于是程千仞也收劍。劍拔弩張的場面頃刻緩和。 他甚至客氣地問:“吃了嗎, 隨便坐。” 邱北無語地看著一地斷壁殘垣, 收拾出半截斷梁,撩起衣擺坐下。 這里的動靜壓不下去,一夜之間,人們都知道程千仞在宣旨宴席上拂袖而去,深夜時又揮出一劍,余威驚天動地。各方猜測層出不絕, 最多的說法是他想起這些年游歷四海吃苦受罪,圣上卻直到今日才召他回宮,心里有怨氣。 徐冉被劍意驚動,匆忙跑來。她因為調任一事心情郁悶,剛去找白閑鶴喝酒,于是白閑鶴也來了。 五個畫風各異的人并排坐在斷梁上。 傅克己首先打破沉默:“你如果在為身份煩心,大可不必。你先是我的朋友,再是劍閣山主,最后是別的什么人。我不怪你瞞我。” 程千仞:“如果我說,我什么都不記得,你們信嗎?” 徐冉:“我信啊。你帶著弟弟的時候,過得多仔細,一文錢恨不得算兩半,一看就窮慣了。” 皇族可養不出窮病。 程千仞無奈搖頭:“眼下最煩不在于‘我是誰’,而是‘我該做什么’,我不甘心被人擺布,但我還不夠強,即使不向某個人妥協,也免不了向大局妥協。難道世上沒有兩全之策,一定要做違背本心的事?如果我逼某人與我合籍,這個人既無辜,又不無辜;我既想對他好一點,又想擺脫他的算計,我算不算很混蛋?” 他越說越覺得混亂,自暴自棄道:“我說清楚了沒?你們懂了嗎?!” 傅克己很不給面子:“聽不懂。” 邱北:“你最近……在看什么荒唐話本?” 比如風靡修行界一時,那種強制合籍的霸道仙師文。 白閑鶴撞下徐冉:“你把話本借給他了?你怎么能把話本借給他!” 徐冉:“我沒有,別血口噴人成嗎!” 程千仞沉默扶額。 生活比話本更荒唐,如果這不是一個玄幻的世界,我早就報警八百次了。 他起身撣撣衣擺:“走了。” 徐冉:“喂,你去干嘛!你要控制你自己啊!” 程千仞眨眼間走遠,只有無奈的聲音傳來:“我去給大家道歉。” 傅克己:“他應該冷靜了。” 白閑鶴感嘆道:“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像個大人物啊。” 他第一次見程千仞,就發現這人行事作風與眾不同。比如此刻,程山主認為半夜發瘋,打擾別人睡覺不對,做錯事就要道歉。還要給劍閣弟子、學院學生們一個說法,使他們安心。 從來沒有‘我的身份擺在這里,大家信服我、追隨我是理所應當’的態度。 徐冉不服:“誰規定大人物非得是一個樣兒。必須老謀深算、高高在上不可?再說,千仞已經進步很多了。” 程千仞剛到南央城不久,便與徐冉和顧雪絳結識,那時他還帶著東川討生活的習氣,面上平和講理,一副老實過日子的怕事模樣,骨子里藏著堅韌、狠勁和冷漠。 是學院和劍閣的經歷將冷漠磨去,添上沉重責任感。天塌下來,他要頂在前面,地裂山崩,他也不能崩。 第二日辰時,白雪關風雪暫歇。 去往皇都的云舟整裝待發,安國公主帶著各營將領去請未來太子登船。路過昨夜被劍氣毀壞的庭院,大家仿佛無事發生過。 隔壁傅克己的院子安然無恙,一行人全甲在身,鄭重其事地走進前廳,卻看見程千仞端坐案前,案上碗筷俱全,絲毫沒有準備離開的意思。 安國公主:“你在干什么?” “煮點陽春面,請弟子們吃。” 他說煮面,就是真的煮面。桌案上紅泥火爐銀絲炭,大湯鍋水開了,咕咕冒泡。他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翻攪。 懷清懷明侍立身后,同樣面色平靜。 大家摸不準程千仞心里想什么,目光驚異。 安國公主上前兩步:“你答應過我……” “我說過不會跑,沒說立刻回宮。等大軍撤出白雪關,在朝光城確定下一步作戰計劃。我再啟程不遲。” 安國皺眉:“這恐怕很難。鎮東軍精銳騎兵主力將撤出東川戰場,調來其他軍部的主力頂上。這是我的決定,已經得到批準。” 程千仞‘哦’了一聲。 今年鎮東軍的作戰強度遠高于以往,騎兵需要時間休整、保存戰力。人事調動在情理之中。 “你們打算調誰來?” “應該是周老將軍。” 程千仞:“周將軍年事已高,只怕不好。” “那你覺得誰好?” 安國有些緊張。眾目睽睽,他竟在這時出言干政,權力與責任相伴,只要他下一句話出口,就意味著接受皇族的命運。 “花間雪絳。”程千仞緩緩道:“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嗎。” *** 陽春三月天。顧雪絳北上皇都述職。 隨他一同進城的,還有顧旗鐵騎精銳。騎手與馬匹身披鎧甲,泛著一片冷冽的銀光,黑色戰旗在春風中飄揚,像連綿起伏的海潮。 朝廷組織民眾夾道歡迎有功將領,長街人山人海,卻十分寂靜。沒有歡呼聲,只有節奏整齊的馬蹄、盔甲碰撞聲。 人們仰視他,或者不敢看他。 顧將軍騎著有異獸血統的高大戰馬,像一尊威嚴又冰冷的神像。血紅的朝陽在他背后升起,使他如沐金光。 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衣錦還鄉,睥睨萬千廣廈,威風極了。 顧雪絳努力回想離開皇都的那個黃昏,天氣是否也像今天一樣好,卻發現曾經深刻在心里,以為永遠不會遺忘的記憶,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不清。 那些愛過他、恨過他的人,無邊的歡樂和仇怨,仿佛成了別人的故事。 而他的人生是從南淵學院開始的。醫館閣樓,程千仞送徐冉療傷,他坐在門口抽煙,窗外百花盛開春意爛漫,陽光透過云層,清澈而明亮,像小鹿的眼睛。就像今天。 西南戰場與東川戰場停戰,使風雨飄搖的王朝得以喘息,顧雪絳倒是想一鼓作氣打下去,提兩位反王人頭交差,奈何軍部舊派聯合,搬出各種理由,出奇團結地上奏。這種關頭逼他回皇都,無非是要卸磨殺驢,搶他軍功。 他對此不甚在意,顧旗鐵騎日漸勢大,遭人忌憚已久,皇都的春天暖風醉人,他也很多年沒回去了。 即使回去不能改天換日,看看湖邊桃花,燒燒花間祖宅也很好。今非昔比,誰能不讓他燒呢。 他沒有去淮金湖,帶兵入駐皇都禁衛軍營地,一切奉詔行事。 當日便有宗族長輩拜訪,說他父親已經自盡,希望他回家上一炷香。不用他動手,總有許多人迫不及待向他示好,希望換取他的友誼或承諾。這就是皇都的規則。天道好輪回,參與當年冤案的主謀或從犯,多年后一個也未得善終。 顧雪絳喃喃道:“我這樣記仇的人,以為今天會很痛快,原來沒什么感覺。” 自首輔攝政,三司權力被削弱,新貴崛起,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逐漸退出權力中心。四國公府曾經的煊赫門庭已然草木凋敝。 副將:“將軍,您說什么?” 顧雪絳點煙,悠悠吐出一口:“淮金湖畔桃千樹,前度顧郎今又來。” 副將聽不懂:“好詩!好詩!” 說是歸京述職,卻沒有人召他進宮,不論是皇宮還是朝辭宮。就在顧雪絳以為,自己被暫卸兵權,顧旗鐵騎被暫時閑置的時候,一封調任令到了。 彼時春花初謝,綠蔭繁茂,他正帶著手下兵將打牌喝酒,當即摔了酒壇子:“來得好!” 顧將軍披甲胄,跨戰馬,光明正大地打出戰旗,騎兵如鋼鐵洪流,一路向東,煙塵浩蕩。 他高調的作風,使這次軍部人事調動更加醒目。世人將此看作太子第一次參政的結果:調花間雪絳去朝光城,由顧旗鐵騎接替鎮東軍主力,逼安國公主離開鎮東軍,讓出最高指揮權。 事實上,最后一點是安國自己的決定:“刀既出鞘,當用則用。” 程千仞態度堅決,一定要在朝光城與顧雪絳完成交接,才肯啟程前往皇都。所幸顧雪絳來得很快,比所有人預想中更快。 春末夏初,天朗氣清。 程千仞與劍閣弟子、南淵學生、宗門修行者站在城頭等待。視線盡頭的地平線出現一面黑色戰旗,眨眼戰旗如云,鐵騎如風逼近城門,一線沙塵升騰,緊隨其后。 清淡的日光下,顧雪絳一騎當先,披風高高飄揚。 眾人親眼看見這尊殺神,卻被他風姿所懾,心中不約而同升起隱約的念頭,這顆新生將星,必將在東川戰場大放光芒,闖下青史留名的功業,走向輝煌頂峰。 安國對身邊的溫樂道:“他曾是禁衛軍副統領,翻案時,他的舊部都希望他能回去。這些年又在神武軍中有了顧旗鐵騎,如果這一次,還能在鎮東軍站穩根腳……那么論資歷、論功勛,軍部中年輕一輩將領,再無人能與他爭鋒。” 各州駐軍戰力不足,禁衛軍、神武軍、鎮東軍,是王朝最強的三支軍隊。 “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么調徐冉去禁衛軍了。三軍軍務不同,軍紀作風各異,她應該趁現在多學點東西。現在有花間雪絳頂在明處,她的風頭不至于太惹眼。我也一樣會老會死,到時候這支軍隊能交給誰?我視她為鎮東軍的繼承者。” 溫樂怔怔聽著皇姐的話,不知該作何反應。 顧雪絳在城門外整兵,騎兵動作整齊劃一,戰號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