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夜半星河初照,輕柔月光灑向山谷竹林,如一層銀紗。 肥鱖魚猛然甩尾,濺了程千仞滿臉涼水。 只聽微風(fēng)颯然,赤炎一閃,烽火長槍斜斜釘入清澈見底的水潭中,安國公主拔起槍柄。槍尖串著兩條魚,一動不動。 程千仞:“你已經(jīng)可以控制真元,應(yīng)該能站起來了吧。” 安國公主道:“還不行。誰讓我們偏偏落在這兒。” 寧復(fù)還踏遍千山,找天地靈氣封閉的山谷隱居,以為與世隔絕,不料有人專門到這種地方打架。 修行者不能溝通天地,吸納靈氣受限時,傷勢恢復(fù)極為緩慢。 萬丈絕壁當前,如天然牢籠,果然是來時容易去時難。 程千仞想起安山王說過的話,自嘲道:“誰說我命好。” 安國公主:“不,皇族有一句話,叫做‘皇命在我,天命在我’。這便是舍我其誰的王者氣度。” “我不太明白。” “就是自戀。” “……懂了。”程千仞笑道:“難道皇族只是比普通人更自戀?” “小靜喜歡吃烤油饃,但她不能在宴會上吃。我不喜歡打仗,但我這輩子都在戰(zhàn)斗。皇族嘛,與生俱來,無法選擇,你所擁有的一切榮耀、權(quán)力、苦難、枷鎖,都源于你的血統(tǒng)和姓氏。” 安國公主頓了頓:“或許你現(xiàn)在可以選。” 月色照耀下,飛瀑與潭水冰雪般晶瑩,流光溢彩。 她輕聲道:“我自成年便駐守東境,只見過你三次。第一次是你出生,父皇大赦天下,他說你是一顆帝星,便召我回皇都,要我見見自己未來效忠、輔佐的對象。第二次是我歸京述職,那年你才十歲,與其他皇子同在崇文館念書,早慧得令人害怕,我才開始相信星象之說。兩年半之后,宮里傳來你染疾暴斃的消息,但武將無詔令不得入皇都,我便沒有回去。第三次,就是在這里,吃烤魚……你說你什么都不記得,沒事,我所知道的也不比你多。父皇意圖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程千仞啞口無言,他覺得此時應(yīng)該安慰對方,卻沒有立場。 安國公主看出他為難,反過來寬慰他:“這很正常,手里有了軍隊,就要遠離權(quán)力中心。我若總是滯留皇都,難免有人動心思,籠絡(luò)我卷入黨爭。尤其鎮(zhèn)東軍,與禁衛(wèi)軍或神武軍大不同。父女、姐弟之情,應(yīng)在國體之后。” 程千仞沉默片刻,問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我在他東征路上出生,他為我起名段暄勝,因為他做夢都想打勝仗。后來他要修南北運河,推行‘居山令’,所有出言反對的人,都被他殺死了。午門斷頭臺血流成河,誰也不能改變他的心意。我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劍,為他排憂解難。運河完工后,便以我的封號命名,叫做‘安國大運河’。” “等你出生時,天下太平,再沒有人反對他,他也開始老了,便講起寬和、仁義、以德服人的道理。”安國公主笑了笑:“你不該問我,我的偏見不重要。帝王千面,等你見到他,自然就明白了。” 程千仞聽對方講述,腦海中許多設(shè)想浮現(xiàn)。關(guān)于這具身體原主的過去,他以為他應(yīng)是局外人,只想著該如何應(yīng)付特殊身份帶來的麻煩。 此刻卻心生動搖,凡事必有因果,難道一切真的與我毫無干系嗎? 安國公主道:“或許父皇早就等著這一天,你背后站著劍閣和學(xué)院,你若恢復(fù)身份登基稱帝,誰也挑不出錯處。關(guān)于你的故事流傳甚廣,市井間傳得神乎其神。” 話到此處,再往下說,必然提及朝歌闕,程千仞心情復(fù)雜,轉(zhuǎn)動輪椅告辭。 繁星閃爍,晚風(fēng)拂面,吹來水汽和草木清香。 他看著竹樓窗口的暖黃色燭光,突然有些明白,寧復(fù)還為什么覺得這里很好。 就像他與逐流還在南央城小院,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飛瀑之上面對烽火長槍時,程千仞想,若僥幸逃過一劫,要見見朋友們,也要對逐流更好一點。 包容開導(dǎo)弟弟的偏執(zhí)和小脾氣,幫助他與朝歌闕接納融合,變成完整的人格。不管情況多糟糕復(fù)雜,自己作為哥哥,不能沒出息的逃避。 吃面、養(yǎng)傷、輪椅換拐杖、雙拐換單拐、聽宋覺非罵寧復(fù)還,日落月升,一天又一天。 程千仞與東家談劍,與安國公主論道。反思過去每一場戰(zhàn)斗,他現(xiàn)在唯獨不缺時間。 但劍道瓶頸依然橫在那里,安國公主說,還差一點火候。 “以我的境界,已經(jīng)不足以教你。如果父皇腦子清醒,他可以做到。只怕天意注定你要見他。” 瓶頸不破,便心思不靜。他試圖攀爬巖壁,屢屢失敗。 宋覺非臉色越來越不好,每天給寧復(fù)還找事,顯然不樂意對方再沾染外界紛擾。 寧復(fù)還抽不開身,無法探知谷外消息。 但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四人中因此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似乎只有他一個。 十三天后的晚飯前,程千仞終于忍不住了。 “想想辦法吧,我們四個人遇在一起,什么事情做不成?” 寧復(fù)還:“比如打麻將?” 程千仞:“不!比如離開這里!” 寧復(fù)還同情地看著他:“晚上多吃點。” “我自己可以上去,但我的真元不夠多帶一個人。”寧復(fù)還望向竹樓二層,“至于我?guī)煹埽Α!?/br> 言下之意是宋覺非雙腿殘廢,雙目失明,更幫不上忙。 程千仞對安國公主道:“難道你不急嗎,你不怕魔族攻破白雪關(guān)?徐冉與溫樂謀逆穿幫?鎮(zhèn)東軍損失慘重?” 元帥指向窗外:“你看這萬丈飛瀑,水流的沖擊力是很強的,會使懸崖日漸坍塌,直到有一天徹底消失。地形變化,滄海桑田,自然造物非人力能及。我們就在潭邊吃烤魚看蝴蝶,靜靜等待,萬事隨緣。” 程千仞聽得云里霧里:“等多久?” “大概,一萬年?” 程千仞:“我今晚就要走!” 安國公主輕吟詠嘆調(diào):“是啊,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程千仞更崩潰了。 寧復(fù)還道:“多住一陣吧,修為恢復(fù)了再走嘛。” 宋覺非的輪椅聲響起,三人默契閉口不言。畢竟寧復(fù)還在他師弟面前,還頂著一層假身份。 晚飯后程千仞自覺收拾碗筷。寧復(fù)還推他師弟回屋,破天荒地,宋覺非拍了拍他的手:“謝謝。” 寧復(fù)還不明所以,開心地笑笑。 程千仞一邊擦桌子,一邊琢磨如何出谷。忽然心頭一動,甩下抹布,狂奔出門。他傷未痊愈,險些跌倒在宋覺非房門口。 還是遲了,輪椅上的人霍然起身,一記手刀砍下,寧復(fù)還對他毫無防備,當即軟軟癱倒。 “你!”程千仞大驚:“你都知道了……” 宋覺非冷笑:“程山主,我是個瞎子,不是傻子。” 程千仞心里大罵傻東家,一邊擋在寧復(fù)還身前:“你殺了他,一定會后悔!” “憑你現(xiàn)在這幅模樣,也想攔我?” 春日微涼的夜風(fēng)灌進窗子。宋覺非五指一張,長鞭在手,睥睨八方。 程千仞曾被這條鞭子抽到半死,看見就覺得渾身發(fā)疼,卻寸步不讓,指著寧復(fù)還道: “你真的忍心殺他?你知道以前他有多懶嗎?開面館的時候,算賬采買灑掃哪樣不是我來,他只癱在柜臺后面喝假酒!你看看這里,竹樓內(nèi)外一塵不染。還因為你目盲,桌椅板凳全部磨成圓角,只怕你有一點磕碰。拐角門廊都有系著鈴鐺的紅線,讓你聽聲辨位,不會被撞到。” 他伸手觸碰紅線,銀鈴聲清脆悅耳。 “他根本不愛吃甜食,卻每天做點心給你吃。這樣心細如發(fā),就算至愛親朋,手足兄弟也不過如此。他到底待你多好,你一定能感覺到。” 程千仞情真意切,說得自己都快哭了,可宋覺非依然握著鞭子,一臉冷漠。 于是他從懷里掏出一卷舊冊。 “這是秋暝真人寫的札記,你若當真看不到,我可以念給你聽。” 泛黃紙頁嘩啦啦作響。 “雖然命運不公,但老天爺欠你的,你師父師兄都想努力為你補回來。倘若秋暝真人還活著,他一定希望你們過得快樂。” 宋覺非垂眸看著寧復(fù)還:“說完了?” 程千仞輕聲道:“宋師兄,遺恨舊怨算不清楚,今生至此,不如放下吧。” 宋覺非忽然笑了:“你真覺得我要殺他?” 程千仞心想,你最近二十多年,除了忙著追殺他,也沒干別的正事啊。 背后響起一道聲音:“他是想送我們走。” 安國公主不知何時來了,一直站在門邊陰影里:“我們叨擾別人隱居,是要遭雷劈的。” 程千仞一怔,恍然大悟。再看無知無覺、睡得香甜的寧復(fù)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我正瘋狂灌雞湯,希望你師弟能苦海回頭,原來全是浪費表情。什么隨緣等待一萬年,都他媽是逗我。 宋覺非:“等他醒來,我會告訴他,你們自己離開了。” 他們來到萬仞絕壁前。 飛瀑如銀河垂落,落在水潭上,濺起一片瓊珠碎玉。 宋覺非一手持鞭,白袍廣袖迎風(fēng)翻飛: “程山主,走了就不要回來,不要再與我們有干系。世間再沒有劍閣雙璧。你記住了嗎?” 第113章 割rou喂鷹,舍身飼魔 林渡之在朝光城短暫停留, 開壇講經(jīng)后, 決定繼續(xù)東行。 他去東邊有兩件事情,一是聽說程千仞到了白雪關(guān), 徐冉也在, 想去見見朋友;二是小廟畢竟有魔族血統(tǒng), 有權(quán)了解魔族的生活。自己帶他去看,教他道理, 總比他長大后發(fā)覺, 內(nèi)心無法接受、或被外界惡意中傷的好。 林渡之想得十分周全,他總是替別人考慮更多。 彼時程千仞剛剛動身前往東川山脈, 他尚不知道。 朝光城留守百姓自發(fā)趕來送林渡之, 他三次行禮辭行, 及城外二十里,送別隊伍才漸漸散去。 朝陽未升,東方天空微微泛白,厚重鉛云遮蔽日光。 林渡之忽然回頭, 城頭一面面朱雀旗、星星點點的燈火已看不真切, 那座巍峨雄城隱于晨霧, 被他們拋在身后。 冷風(fēng)肆虐,曠野無邊,仿佛天地回到蒙昧未開之時,只剩一大一小孤零零兩人,向風(fēng)雪更寒處走去。在廣袤原野上留下一道蜿蜒痕跡,很快消失無蹤。 愈往東行, 天氣愈發(fā)寒冷,林渡之走得不快,領(lǐng)先小廟半步,足以為孩子遮擋風(fēng)雪。 手握竹杖的孩童低聲說話,稚嫩聲音飄散風(fē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