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溫樂說我長得像她哥,朝歌闕指了一顆星星給我看,我很難什么都不想。” 關于這具身體的原主、寧復還解開的封印,還有東川謀生之前,他沒有記憶的一切。 “開山大典倉促見你一面,我不敢確定,后來折損壽元反復推演……”安山王嘆氣:“這似乎是真的,你很可能是我的侄子。你沒有死,長大了,還練了‘見江山’,令人遺憾啊。” 他像每個人都有的遠房親戚,逢年過節時毫無感情的寒暄:“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你不記得我了?” 程千仞不孝而誠懇:“真不記得。” 天亮了。沉重陰云破開一道縫隙,第一縷金色的晨曦灑下來,河面云蒸霞蔚,虹橋生輝。 “或許這是兄長對你的保護,或許你是他最后一步棋。但今天過后,你將什么都不是。”安山王道:“你知道嗎,其實魔王沒有死。” 程千仞明白他的意思:既然魔王還活著,曾試圖殺魔王的朝歌闕一定會死。 安山王見他沉默,繼續道:“不出半年,我就會是很好的皇帝。” 程千仞神情微諷:“割地飼魔,沿東川山脈建造高墻的好皇帝?” “最精銳的軍隊不該為貧瘠之地損耗,王朝的目光也不該放在東邊,這一點我勸過兄長,白雪關本來就是錯誤。但他生平從不認錯,我只想糾正他的錯誤。南行入海,征服鮫人,可以帶回來數不盡的鮫紗和寶珠,使所有沿海漁村成為繁華富庶的港口。北去翻山,還有未馴化的異獸藏在深林代代繁衍,它們本可以供人驅策……天地浩大無邊,帝王的目光在哪里,人族的明天就在哪里,要想萬民富庶,江山永固,必要的舍棄,是很值得的。” 他像教導晚輩的長者,循循善誘,態度溫和。 程千仞摸摸鼻子:“你說的這些,我不太感興趣。很久以前,我只想過順遂安穩日子。身邊朋友可以作證,大多數時候,我都脾氣挺好。人們說我‘好戰’‘狂傲’‘野心勃勃’,實在是冤枉我……” “但我還是一路修行、不停戰斗,追求更強的力量,直到今天。”他緩緩拔劍,話鋒一轉:“感謝你今天出現在這里,使我的道心更加堅定。” 神鬼辟易一聲長吟,冷冽鋒光落在水面。 像安山王這種人,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邏輯自洽、性情自負,使你無法以道德動搖他的心意。 你只有比他更強大,一劍將他砍進對面山巖,才不用把世界交到他們手里。 對方就像聽到笑話,笑的皺紋舒展:“你的劍道已至瓶頸,跨不過圣人門檻。你覺得你對我拔劍,有用嗎?” 事實如此,云頂大殿中,如果朝歌闕不在劍閣,程千仞已經死了。此時天下間絕沒有第二把劍,能從天而降救下他。 “有用。” 從破曉相逢到朝陽初升,他們一直在說話,就算是便宜叔侄,許多話也本不必說。 這當然不是因為風景美不勝收、天氣清爽宜人,更不是出于反派寂寞的傾訴欲。 程千仞認真道:“你與我說這么多話,因為你緊張,因為你真的受了很重的傷,以至于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殺死我。你需要時間觀察我,以言語使我心生恐懼。” 手中持劍,心意若有萬分之一動搖,手就不算最穩,劍也不算最快。 “所以我有機會。我想試試。” 山風凌冽。 神鬼辟易握在他手中,不動如山。 第111章 來時容易去時難 “傻孩子。我既然來了, 怎么可能給你機會。” 安山王感嘆道。 他周身氣息微妙變化, 終于不再擺慈愛長輩做派。 天光倏忽一暗,高山流水、云淡風輕的美景不復存在。冷風嗚咽如鬼泣, 河水森寒刺骨。 澹澹水霧中, 河對岸閃現一點冷寂碧光。 程千仞忽然感到一陣心悸。安山王身后, 密密麻麻的碧光接連出現,從對岸密林靠近河畔。 是雪狼, 從十余只, 到百余只,像一支埋伏已久的軍團。 狼身高大似馬, 皮毛骨骼堅硬如鐵, 瞳孔泛著幽幽兇光。 程千仞對這種魔獸一點不陌生, 它們生性殘忍嗜血,只有高等魔族可以駕馭,饑餓或發狂時甚至會食主。人與魔族無數次戰爭中,戰場殘尸多半進了它們腹里。 對方從哪里找來、又憑什么調用如此數量龐大的雪狼, 許多問題涌現腦海, 但他沒有時間思考, 因為當務之急是生存。 狼群低吼著,浩浩蕩蕩奔入河中,頃刻水花飛濺,地動山搖。 安山王冷漠的聲音隨之響起:“我了解過你每一場戰斗。與你同境界的修行者,大多不如你戰力高強;與你戰力伯仲之間,竟不如你狠, 與你一樣敢拼命的,又不如你運氣好。你運氣真是很好,不然在云頂大殿就該死了。僅憑這一點,我便不得不謹慎。” 雪狼奔襲如風,話音未落,最快一匹已到大河中心,前爪高揚,一躍數十丈,狠狠撲殺下來。 程千仞劍尖指地,紋絲不動。 “轟!” 半空炸開一蓬血花,距他身前三尺,淅淅瀝瀝的碎rou零落,砸進水中,一點猩紅濺濕他衣擺。 下一刻,爆炸聲如疾風驟雨穿林打葉,無數血花在河面炸響! 程千仞cao縱劍氣,冷靜地計算,以最少真元完成最高效的屠殺。 稀爛血rou染紅滾滾河水,畫面毫無美感,令人作嘔。 狼群不知恐懼,見血發狂地嘶吼,踏過同伴尸體向前沖鋒。 他目光穿透血霧與水幕,牢牢鎖定對岸的人。 那個人也漠然地注視著他。 忽然間,一道森寒殺意當頭罩下,如有實質的壓力從四面八方逼來,壓得他筋骨鈍痛。 神鬼辟易劍鋒寒光閃爍,千萬道劍氣自其上迸射,破風之聲大作。 程千仞全身真元分作兩半,一面與狼群廝殺,一面對抗安山王磅礴威壓,已然氣血上涌,左支右絀。 他的劍終于動了,整片猩紅河面沖天而起,直沖云霄! 綿綿不絕的真元在半空猛然對沖,那些雪狼來不及哀嚎一聲,便被撕裂絞碎。 劍氣牽引凌空水流,形成千萬道水劍,一齊向對岸迸射。 初春慘白的陽光下,如漫天寒星閃爍,又似狂風揚起黃沙。 程千仞前夜潛入魔軍大營,如入無人之境,人們只看到一閃而逝的雪花和月亮。但這并不代表他僅擅長‘平湖落雪’或‘孤峰照月’這種輕盈迅疾的殺招。 ‘瀚海黃沙’,天崩地陷,萬劍齊發。因為不得不發。 境界差距決定真元懸殊,僵持越久對他越不利,唯有搶先發難,尋找轉機。 河水沖天時,程千仞身形虛晃,消失無蹤。 漫天水劍中,一點鋒光如金塵玉屑,突破重重威壓,忽現安山王身前一尺,直指眉心! 程千仞自認這一劍是他如今境界的速度極限。換在任何時候,絕不可能比此時更快。 “錚!” 利器相擊的錚鳴響起,對方護體真元未破,他劍勢稍滯。 一柄長槍憑空出現,橫貫劍前,如攔江鐵索。 程千仞疾退! 已經遲了,他看見長槍的瞬間,眼前光線猛然昏暗。 仿佛天地間所有日光被那柄槍吞噬干凈,僅有槍尖兩個刻字撞進腦海:‘烽火’。 “轟——” 萬千水劍倒沖,劇痛徹骨,天旋地轉! 程千仞像一只斷線風箏,一飛數十丈,狠狠砸穿河畔。 煙塵彌漫,碎石迸射。 安山王孑然傲立,褐色稠衫被河水打濕,像沾染了凝固的血跡。 那長槍握在他手中,因與神鬼辟易相擊,槍尖星火四濺,發出恐怖的‘嗤嗤’聲。 程千仞啐出一口血,以劍撐地,從深坑中爬起來。 對方輕飄飄還了他一式‘瀚海黃沙’。以‘見江山’對‘見江山’,便硬生生砸斷他三條肋骨。 烽火。久負盛名的皇族神槍,本為安國長公主所用。現在神槍易主,意味著原主恐遭不測。 他心中泛起陣陣寒意。 安山王淡淡道:“神鬼辟易,果然不凡。” 這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相差一個大境界前提下,竟然沒有一擊殺死對方。 早在五十年前,他已經隱約看清自己修行道路上的極限。但是今天,他看不到程千仞的極限。 天才之所以可怕,在于他們足夠年輕,又潛力無窮,像生機蓬勃的樹苗,只要一點雨露或陽光,就能破開巨石,直入云天。 他愈發認為自己不遠萬里,來這一趟是無比正確的決定,雖然辛苦了些。注定擋路的惡木,需趁早除去。就像掐滅一株雜草。 滾滾河水將血rou殘尸沖下萬丈深淵,四野不再有雪狼嘶吼,只剩呼嘯風聲,流水轟鳴。 程千仞站起來,因為劇痛而動作遲緩,肋下傷口止不住淌血。 對方顯然很了解他的劍。神鬼辟易之威能,在于引動天象,就像在南淵太液池蒸干半池湖水,如果不是這里地脈特殊,天地靈氣封閉,他本可以一劍砍斷這條大河、炸平這座山峰。 此時此地,竟是個死局。 這是他第二次直面這種境界的對手,如果能活下來……人生總有許多遺憾,可惜沒有時間想更多。 “嗤!” 長槍高速破風而來! 槍尖赤炎恐怖地燃燒著,蒸干空氣中水分,留下道道青煙軌跡。 程千仞身前光華大作,數不清的法器符箓一齊發動,多半是鑄造師邱北的饋贈。 他面對這一槍,毫不猶豫召出所有保命手段,除了劍。 長槍之后的安山王神色忽變。神鬼辟易寒芒乍現,不知何時被對方冒險擲出,瞬間刺破他護體真元! 他一聲厲喝,怒而拂袖! 神鬼辟易飛掠,回到劍主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