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寧復還連聲答應。走火入魔的人危險至極,但從小到大,師父在他心中無所不能。 兩天兩夜之后,秋暝走出房門,臉色蒼白,跌坐在臺階上。 寧復還忽然心生恐慌,跪倒在地。 秋暝只說了兩句話:“他不記得,別告訴他,我不怪他,你也別怪他。好好過。” 話音方落,胸口劍傷再抑制不住,血流如注。他閉上眼,溘然長逝。 原來最后關頭,宋覺非暴起發狂,秋暝全神貫注輸送靈氣,毫無防備,被他一劍穿心。 寧復還抱著師父遺體,茫然落淚,為什么會這樣? 現在我該做什么?要不要殺了師弟,然后自殺? 最后他走進房間,擦掉凜霜劍上血跡,為宋覺非整理發冠,換上干凈的衣服。守著他醒來。 “師父說了,不怪你。你練劍時偷懶,是受我誘惑,你溜下山喝酒,也是受我慫恿。你在外面與人結怨,挨罵的也是我。你看,從小我就替你背鍋,倒也不多這一次。” “這次你來恨我,不要恨自己。” 宋覺非清醒后,果然不記得走火入魔,記憶停留在單劍赴約前。 “我要離開這里了。把澹山交到你手上,也沒什么不放心的。”寧復還扶他起身喝水,淡淡道:“我剛才殺了師父。” 宋覺非怔怔地看著他,神色茫然: “你到底在說什么啊,師兄……” “師父境界高深,高山仰止,我從小被他說資質愚鈍。便覺得自己永遠無法超越他。”寧復還面容冷漠,聲色陡厲:“這等修行心障,如何突破?唯有,殺師證道!” 宋覺非推開他向外跑,院中鮮血和尸體撞入眼簾。 寧復還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師父沒有還手,否則我也殺不了他。他愿意犧牲自己,助我得道。我們師徒求仁得仁,你就想開點吧,師弟。” “我殺了你!”宋覺非豁然拔劍,雙目通紅,仰天長嘯:“你不是人!我殺了你——” 寧復還殺師證道,將他師弟宋覺非刺激得走火入魔。 澹山一脈毀在他一人手里。 這個故事若要細講,可以講得很長。但由當事人口述,半柱香便說完前因后果。 程千仞看著樹干刻痕:“你為他做了這么多,他一無所知,恨你怨你還想殺你。值得嗎?我不懂。” 寧復還輕嗤一聲:“你又沒有師弟,懂個屁。當好你的山主。” 程千仞看他神色得意,仿佛在說‘有些人表面風風光光,背地里連個師弟也沒有。’不由小聲嘟囔:“我有弟弟,以前。” 寧復還笑笑:“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想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丈夫。后來發現,做英雄容易,看護好身邊人,難。” 程千仞沉默。 他現在是澹山之主,熟讀秋暝的札記,學了秋暝的道法,繼承秋暝衣缽和滿山遺產,如果寧復還真的殺了秋暝,他要向寧復還討個說法。 反之,如果人不是寧復還殺的,他要替寧復還討個說法。 當著天下宗門的面,解開真相,使其重回劍閣,不再受世人污蔑唾棄。 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見到寧復還。 他見到了,卻覺得自己錯了。 寧復還既不在意聲名,也不在意舊怨。 殺師證道是虛妄,沉冤昭雪卻多余。 這一場相見,爭如不見。 程千仞心里有點難受:“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我師弟兩次施展血遁,先雙腿殘廢,后雙目失明,用神識只能看見人影,看不清眾生五官面貌。我編了個假身份接近他,照顧他起居,給他燒暖爐、推輪椅、煮餛飩吃,沒事就陪他一起罵罵寧復還王八蛋。我來之前,還是他給我施針續武脈,叮囑我早點回去……” 寧復還擺擺手:“總得來說,我過得比你好。這事兒我就告訴你一個人,你別宣揚出去,要讓他知道我就是寧復還,他得殺我祖宗十八輩。” 程千仞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么。 轉念一想,宋覺非何等聰明,真能被寧復還騙住? ‘吱呀’一聲,短暫沉默被打破。 兩人回頭,低矮籬笆間,小院木門無風自開。 寧復還陡然警醒:“誰?!” 小院中有人,氣息分毫不露,他竟也沒察覺。 “沒事沒事。”程千仞趕忙去攔,他以為自己和寧復還站在這里說話,打擾到了朝歌闕:“我的一個……皇都來的朋友。” 木門‘哐當’關上,門板震了震。 寧復還沒計較:“你心里有數就好。我走了。你回去吧。” 宋覺非一個雙腿殘廢的盲人獨自在家,他不放心。 程千仞微感不舍,東家不像其他朋友,只要在世間行走,總有相見一日。今夜一別,他們再見遙遙無期。 “這就走?還想向你再學點東西。” 寧復還拍他肩膀:“你不習慣當一個大人物,沒關系,慢慢來。云頂大殿里那些人,說話動不動就是天下啊,江山啊,大義啊,實際連碗面都不會煮。你別學。不如我傳你八字要訣!一定再無煩惱!” 程千仞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南淵馬場上,少年意氣之爭,顧雪絳便說過類似的話——‘八字要訣,百戰百勝’。 果然,寧復還說:“問心無愧,老子高興。” 說完他就走了,不知去向哪里,不知去做什么。 來時清風兩袖,去時兩袖清風。 手握長劍,衣袂翻飛,消失在萬家燈火不能照亮的夜色中。 第100章 他看著人間 風雪停歇, 星河愈發明亮。 程千仞想起南央城小面館, 那個春寒料峭的晚上,他已記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 受過多重的傷。 只記得宋覺非坐在輪椅上叫寧復還‘師兄’, 墨發朱唇, 容貌秾麗,艷極生哀。 他向云頂大殿方向走去, 路過小院籬笆時, 腳步一頓,抬手敲了敲門。 方才寧復還說‘這事兒我就告訴你一個人’, 朝歌闕應該是聽到了, 所以讓門打開, 示意他們這里還有別人。表達‘我無意竊聽你們說話,我原本就在’。 但東家大大咧咧不講究,明顯沒體會到這層意思。 程千仞想了想說:“早點休息。” 只有四個字。 自與朝歌闕重逢,他說過抱歉, 說過謝謝。此時此夜, 百感交集, 突然放下戒備,第一次說關心。 等候片刻,院里沒有動靜傳出。程千仞暗笑,對方不用休息,是自己昏頭,講話毫無用處又不合時宜。 云頂大殿燈火通明, 雪已經停了,壓在眾人心頭、遮天蓋地的大網被撕開,映雪劍帶來的恐懼陰影終于漸漸消散。 程千仞在山海般的驚嘆、感謝與贊美聲中走向高階,又成了力挽狂瀾、氣度沉穩的澹山山主。 事實上,當朝歌闕聽見‘我的一個皇都來的朋友’,便不愿再聽,動身離開小院。程千仞所說那四個字,他不曾知道。 劍閣雙璧的舊事充滿悲劇色彩與宿命感,少年意氣,中途折戟,最終逃不開天意,爭不過命運,故事沒有贏家,所有人一敗涂地。 作為第二個聽眾,朝歌闕心緒平靜,不像程千仞那樣受觸動。 一方面是他感情淡薄,習慣性保持理智,另一方面,他不喜歡這種故事。 寧復還與宋覺非已經隱退,屬于他們的時代也早已過去。曾經滄海,塵埃落定,只要寧復還不再回來,這個世界便與他們再無干系。 但他還在世間,還要與天爭命,不能因為任何人或事消磨志氣,動搖心意。 今夜劍閣迎接八方來客,著實熱鬧,除了僻靜后山,便是通往觀云崖的山道最幽寂。 道邊亂石嶙峋,密林遮蔽星光,黑魆魆一片,枯樹下積雪未消。 愈向高處走去,山風愈寒。 朝歌闕站在崖畔。 這里是劍閣最高處,程千仞和寧復還方才來過。 星辰明亮,天地開闊,浮云不能遮蔽他的視線。他看到北方皇都的摘星臺、南淵學院里的藏書樓、東邊朝光城的連綿城墻、西邊反王盤踞的未明城,還有慈恩寺的金身大佛。不免想起佛腳下梅廬對弈,那場沒下完的棋。 除過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陸,一座座雄偉的建筑拔地而起、星羅棋布。 他右手握著權杖,墨色衣袍浮在風中,像潔白云海之間覆下一片陰云、一方夜色。 他看著人間。 *** “程山主,您可是殺了那邪魔?” 程千仞看向問話的人,神色冷淡。 眾人默不作聲,那人自知失言,低頭后退。 傅克己打了個手勢,眾劍閣弟子上前來,地面碎瓦斷梁被迅速清理干凈,案幾歸位,燭臺復明,殿頂的巨大缺口,則被蓋上刻有防風陣法的黑布,轉眼間,一切恢復開宴之初。 殿門緊閉,寒風吹不進,仿佛那個人也再不能跨進門檻。 莊嚴肅穆的道樂聲響起來,眾人入坐席間,氣氛有種劫后余生的安寧喜樂。 程千仞笑笑:“這是劍閣起草的結盟書,請諸位過目。辛苦了。” 一個時辰前,他坐在這里,許多人尚不信服,現在人們看見他露出笑容,卻覺得松了一口氣,無比踏實、安心。 天下宗門結盟,揮師東去,說來豪氣,實則繁瑣,各門派規模不同,出多少人力、多少物料,不能等量齊觀,加上符箓、丹藥、陣法各有擅長,如何人盡其職,物盡其用?到了東境,是徹底服從軍部指令,還是保留自調權利? 若將其中問題一一商榷,效仿南淵學院投票表決,半月也難定下結果,更易節外生枝。必須有人拍板定音,雷厲風行。 劍閣久居第一宗門,統籌大事經驗豐富,傅克己與眾長老反復商議,拿定一套章程。程千仞出關后,傅克己找他過目,他又試探性地拿給朝歌闕看,得了對方幾句指點,才有今天的結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