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程千仞聞言笑道:“天大地大,山長水闊。與你何干?”他笑得真心實意,“你走吧。” 朝歌闕沒有動,立在月光中安靜看他,目光沉沉。 “不走等什么?我們還要來個割袍斷義,或臨別擁抱,才算徹底了結?” 難道這人跟顧雪絳一樣窮講究,生活需要儀式感? 不待程千仞心生煩躁,朝歌闕忽然兩步逼近床邊,陰影投下,熟悉的氣息與溫度當頭籠罩。 ……竟然被抱住了。 程千仞筋疲力盡,懶得拔劍也懶得推開,心里罵了句有病。 大概是屬于‘程逐流’的殘留反應。朝歌闕如是想到,所以都怪程逐流,有病。 正要放手,忽聽懷中人疲憊地嘆息:“以后不要入我夢境了?!?/br>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嘩啦——” 如尖刀擊鏡,周身場景片片碎裂。 程千仞猛然睜眼。 他躺在床上,蓋著棉被,房間與方才夢境中一樣,不一樣的是他渾身鈍痛無力,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神思恍惚,只聽徐冉喊道:“我天!他終于醒了!” 顧雪絳:“謝天謝地,命可真硬?!?/br> 林渡之將人扶起,喂下溫水:“感覺怎么樣?” 程千仞看了眼燭火:“都這么晚了……你們吃了嗎?” 徐冉:“你昏睡四天里,我們吃了十二頓飯,你問哪頓?。俊?/br> 等程千仞緩過勁兒,林渡之嚴肅道:“肋骨四處斷裂、腕骨、肩胛骨碎裂,臟器破損,丹藥可醫,真元枯竭,識海震蕩,還需溫養……” “作為醫師,我并不想救絲毫不珍惜生命的人,作為朋友,如果救不回來你,我會痛苦終生?!?/br> 程千仞低頭:“對不起。” 顧雪絳:“所以你后悔殺鐘天瑜嗎?” 程千仞:“不。” “……” 顧雪絳:“我大膽猜測一下,之前我們暮云湖闖的簍子,是逐流幫忙擺平了?他信中內容刺激了你,你才去院判手下找死?” 徐冉:“天!逐流什么來路!” 程千仞揉揉眉心:“不怪他。是我的問題。我也不是找死,我只是……”意難平。 顧雪絳見他不想多談,心中明白一半,拍他肩膀: “雖然我們都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但只要你叫我一聲爹,我還拿你當親兒子。” 程千仞:“滾滾滾。” 狗友們一貫有苦中作樂的革命樂觀精神,只林渡之秉承醫德,認真安慰傷患:“我自幼沒有兄弟,是師父養育長大,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好兄弟。” 顧二忍不住逗林鹿:“那我是你的什么?。俊?/br> 徐冉搶答:“媽的智障啊傻兒子。” 今天,又是南淵四傻拼命想成為對方父母的一天。 *** 程千仞被關禁閉于湖心島東院,等候傷勢恢復,院判提審。 朋友們輪流探望,帶來外界消息。 “藏書樓還有人靜坐抗議嗎?” 顧雪絳:“沒了。人太多坐不下,都轉去勤學殿外的廣場,你南山后院算經班的學生們領頭,要求放你出來。執事長出面協調了兩次,胡先生和院判真沉得住氣,一點動靜沒有?!?/br> 程千仞吃著他帶的糕點,含混不清道:“你去勸勸吧,他們這樣年終大考會掛的。” “鐘十六怎么樣了?” 徐冉:“還在程府,林鹿給他治病。情況有好轉,會說完整句子了。說起來,那次我與他對戰之后,咱倆給了他一瓶傷藥,就因為這個,他居然還記得我們!” 這次改吃飛鳳樓的金絲粥。徐冉臨走時交待:“林鹿忙著治病,下次還是顧二來看你?!?/br> 顧雪絳:“鐘家來了三位大供奉……是真的大供奉,跟暮云湖那些不一樣。我以為他們是來找鐘十六麻煩的,結果他們早忘了這個人。據我這邊可靠消息,他們今天跟執事長討說法,說你是學院弟子,歸學院處置可以,但殺人償命,要么學院殺了你,要么交出神鬼辟易抵罪。幾個南方宗門也跑來湊熱鬧,指責你心性殘暴,不配神兵?!?/br> 顧二總結道:“你這一劍刺下去,把所有暗箭逼上明面了啊……” 程千仞搖頭:“圖窮匕首見,說到底還是神鬼辟易。” 日復一日,他無法離開東院,外界形勢日益嚴峻。 待傷勢好轉,便開始識海演劍,朋友們卻越來越忙,不一定每天能與他見面。 “鐘家要你交劍的事,被示威學生們知道了,在勤學殿外與督查隊發生沖突。” 程千仞懵:“我算經課同窗都是文弱書生,怎么跟督查隊動手?” “這次是我們打馬球的隊友,周延師兄他們。” “現在跟我一樣被關了禁閉嗎?” “大半個青山院都有份,關不下?!?/br> “……” 程千仞一個頭兩個大,早知道惹出這么大亂子,還不如讓那個小白眼狼幫忙。算了,自己裝的逼,跪著也得裝完。 “胡先生與院判不動不言,到底什么意思?” 顧雪絳沉默片刻:“沒人知道?!?/br> 今年南央冬天格外冷,滴水成冰,許多學生卻不在燒著地龍的暖和學舍溫書,而在冰天雪地中集會。 有人奔走其間,發放類似于小冊子的東西。 “程師兄在藏書樓公然突破,毫不藏私,學院哪個修行者,沒去觀他破境,從中得到啟示?哪個讀書人,沒在南山后院聽過他的演講?現在他受難被囚,難道我們坐視不理?” 冊上寫有太液池邊前因后果,圖文并茂,后附在場證人證詞。 廣場人頭攢動,程千仞的支持派與維護院規派,站位壁壘分明,展開一場正式辯難。 雙方派代表輪流發言,眾人傾聽,若被對方說服,可以走到對方陣營。這是南淵解決大問題的方式。 “鐘天瑜挑釁有錯,自有院規裁定,程千仞殺人罪無可赦?!?/br> “鐘天瑜攔道時,院判為何不出現,督查隊為何視若無睹,任由鐘十六聽命拔劍。程千仞不拔劍,鐘十六的劍會逼他,程千仞拔劍,就是違規。怎么做都是錯。你如果是當時的程千仞,你能做什么?” “院規裁定?當院規不作為的時候,我們怎么辦?” “……” 這場辯難持續八個時辰,由晝至夜。 大寒。又是一場雪。 程千仞正拿著舊劍比劃,試驗腕骨恢復程度,忽聽敲門聲。 “今天怎么都來了?”前些日子,朋友們一直輪流看他。 顧雪絳收傘,抖落鶴氅雪花:“院判有令,明天起,東院封鎖,誰也不能探視你。” 徐冉有點急:“三日后提審,你到底如何打算?” 第82章 臘月十三,白鷺立雪 程千仞收劍回鞘, 與朋友們圍坐案前。 “站在學院的立場, 你會按原計劃,讓我三日后露面嗎?” 徐冉不解。 程千仞:“目前勤學殿廣場水泄不通, 群情激奮, 如果我當庭說出什么煽動人心的話, 場面一發不可收拾,很容易爆發大規模流血沖突?!?/br> “學院拿不出辦法安定人心, 便開不了庭。至少開庭前, 胡先生或院判會來找我談一次?!?/br> 徐冉恍然大悟:“好有道理啊?!?/br> 顧雪絳卻知道,程三這樣說, 只為讓他們暫且安心。提審拖得了一月, 拖不了一年??傄袀€對策。 林渡之擺上食盒, 幾人邊吃邊聊,像在家里一樣自在。朋友們講外界消息給程千仞聽。 徐冉:“鐘十六恢復得不錯,出門前,他還問你去哪了?!?/br> “怎么問?” “‘程、在哪、為什么、不見?’, 我說‘你說清楚一點唄, 我根本聽不懂啊!’哈哈哈哈?!?/br> 程千仞:“你別欺負人家, 人家反應慢,但腦子不傻,心里清楚的?!?/br> 徐冉:“林鹿對他溫柔得像個mama。我這激勵治療法,與林醫師互補?!?/br> 鹿突然臉紅:“不是mama,是對病患的耐心?!?/br> 程千仞:“他獨自在家,鐘家供奉們還在城里……” 徐冉立刻起身:“我回去看看。” 顧二望向窗外天色:“快到鐘十六吃藥的時候了。鹿也回去吧。我再陪千仞說說話。” 兩人走后, 顧雪絳似笑非笑看著程千仞。 程千仞自知瞞不過他,老實交代:“這里是湖心島,等我傷勢恢復后,便破陣潛入湖底,夜渡暗河離開南央城。” 顧二挑眉:“你打算就這么走?一個人?我今天不問你,你就不說?” “我會留一封信。林渡之不會同意我冒險破陣,徐冉藏不住事兒,她今天回家收拾東西,明天全南央都知道我準備跑路。人多扎眼,我一個人走,反而方便。等我到東川,立刻發傳訊符給你們?!?/br> 顧雪絳:“說得容易,這一路何止千難萬險。按現在的情況,即使開庭,學院也不會罔顧民意,重判于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