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顧二慢慢收拾紙筆:“嘖,跳窗跳上癮了……” 寧復還金針上的陣法極為繁復,他畫了無數遍,不斷修正。直到今天,才敢說徹底畫成。 最近徐冉很忙,接的約戰已經排到了下月。遇到境界比她高的,顧二會陪她去,同境則不用。 有些是找程千仞,說這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現在躲起來不敢見人,徐冉說‘憑你也配見他,他比我修為高,有種你先打贏我’。 有些是受人所托,被許了什么好處,顧雪絳不知道,但他知道是受何人所托。 他對徐冉說:“你不想接,就不要接,我有辦法。” 徐冉大手一揮:“要是不接,姓鐘的還會找其他麻煩,不如打架痛快。” 于是演武場幾乎每天都有比斗看,有時還一天兩場,趕上演武場沒地方,就在騎射場打。因為主角之一總是同一個人,便生出打擂的意味,顯得氣焰囂張。 圍觀者越聚越多,加之有人暗中挑唆,凡是被激起不服之心、或意欲揚名立威者,都要下封戰書,去排個隊。 這件事甚至傳到了徐冉刀術課先生的耳中。 楊先生是個溫吞性子,穿青色長衫,平時言辭有禮,從不動怒,簡直不像教青山院的教員。這次卻有些生氣,叫徐冉去青臺閣聽訓。 “你出了風頭,誰勝了你誰便更有名,風頭更勁,于是大家一擁而上。” “你能勝一場,但能勝一百場嗎?你不能流血受傷,不能氣力不濟,而你的敵人,每天都是新的,他們準備充分,源源不斷。你的刀法,被無數雙眼睛看著,抓你的短處破綻……你想不想參加秋天的雙院斗法?如果想,現在被人摸清刀法路數,到時候怎么辦?” 先生最后總結十六個字:“過剛易折,善柔不敗,意氣之爭,最為無用!” 徐冉低著頭乖乖聽完,才笑嘻嘻開口道:“先生別氣,我今年雙院斗法爭個前三甲回來,給您長臉!” 楊先生拍桌子:“端正態度!我不要你長臉,要你少惹點事。” 徐冉抿了抿嘴唇:“我這兩把家傳寶刀,拿在先輩手里戰千軍萬馬,何曾避退?你現在讓我退,道心不圓滿,瓶頸如何破?” “我不怕他們琢磨我刀法路數,只要我比他們進步的快,來再多人,都是我的磨刀石。” 少女說的很認真,很固執:“或許終有一天我會明白‘過剛易折’的道理,但是在那之前,我想痛快的打。” *** 程千仞不知窗外事,仍在看劍訣。 這一天似乎與從前痛苦的日子沒有不同,直到他又看完一本。滿腔焦灼浮躁,瞬間歸于寂靜。 那種感覺無法言說,他莫名想起一句話:我未見花時,此花與我同歸于寂,我來看此花時,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何止顏色,整個世界都明白了。 青山碧水、白日流云、大海沙漠、城池樓臺,次第展開,天地間種種,盡數開闊。 再翻回扉頁,原來是‘見江山’。 “你選它,它亦選你。” 如此才知副院長所言非虛。 他激動難自抑,捧著書來回疾走,直到被執事喝止,他在識海演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江山如畫,怎么看得夠? 顧雪絳來時,便看見精神亢奮、不太正常的程千仞,只得拿過他手中劍訣翻了翻,嘆氣。 又看向他腰間的舊劍:“我原本以為,你會選‘秋暝’。” 畢竟那是此劍舊主,劍閣雙璧的師父,澹山山主的劍訣。 程千仞道:“秋暝劍我讀過,孤高寡淡,我不喜歡。我只喜歡‘見江山’。” 顧雪絳搖頭:“你學劍閣的劍法,畢業之后,水到渠成地拜入劍閣。學它,玄妙之處全靠自行體悟,修行遇到瓶頸時,誰能指點你?當今圣上還是安山王?!” 程千仞微怔:“沒這么夸張吧……” “這是太祖陛下創立的劍法。先皇尚在時,包括圣上在內的二十余位皇族子弟,都曾修習此劍。現在,就只剩兩個了。你沒趕上好時候。” 有些事世人皆知,卻不能放在明面上說。比如圣上殺父弒兄繼位,皇族內部的血腥清洗。 程千仞只關心劍訣:“除了皇族,沒人練過?” “當人有,除了皇宮里,南北兩大學院、劍閣、滄山,都有收錄它的拓本。但是沒人練出名堂,有人猜測,怕是與血脈傳承有關,皇族血脈者修習此劍,才易得真義。” 血脈這種玄乎的東西怎么能信,難道皇族的血跟我們不一樣?又忽然想起,這本就是一個玄乎的世界。 他開始思量。說是思量,卻不過片刻便做了決定,像是決定中午吃什么一般。神色一肅:“就學‘見江山’。” 顧雪絳看著他,也思量片刻,忽然笑了:“睥睨江山,神鬼辟易。倒也相配,好,就學‘見江山’!” 作者有話要說: 注:此章中凌霜知勁節,負雪見貞心,化用自南朝范云詩句 我未見花時,此花與我同歸于寂,我來看此花時,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化用自王陽明先生之言,原句并非文中意思 勿考據 :d 第35章 大道三千,沒有哪種學習是無用的。 徐冉坐在熱鬧的飛鳳樓大堂, 大碗吃rou。 一把長刀負在身后, 另一把立在腳邊,刀尖淌血, 往來客人忍不住打量她。周圍的桌子都空著。 忽然刀背被人彈了彈, 回聲清亮。 顧雪絳施施然坐下:“這是做什么?窮到賣刀嗎?” 徐冉抬頭剛想懟他智障, 卻看見他身后的人,開心地招手:“程山, 里終于出來惹!” 程千仞倒茶遞上前:“慢點吃, 小心噎著。” 她大口喝茶,滿足喟嘆道:“舒服, 好吃, 想喝酒。” 程千仞招來店里伙計:“一壇女兒紅。” 他又點了幾樣菜, 敏銳感知到不止一人的目光落在背后,不禁蹙眉。 徐冉見狀低聲道:“我正對面二樓雅座,就是你們背后,坐著鐘天瑜一伙, 一直往這邊看, 特煩。鐘十六不在。要不要套麻袋打他們一頓?打完就跑。” 顧雪絳:“所以你立刀在此?你還是勸勸自己, 冷靜一點吧。” 程千仞:“你今天怎么……” 格外激動亢奮? 徐冉舉酒碗邀他們:“高興啊,看見你出來,高興,打架贏了,也高興。來,走一個。” 兩人只好陪她喝。 “剛才打完, 有人問我你在哪里,莫非是怕事躲起來,我說你在藏書樓上閉關,是為了雙院斗法奪得三甲,閑時約戰與南淵榮譽相比,哪個事大?”她說著大笑起來,“當時他那個臉色啊!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被我震住了!我第一次這么會說話!像顧二!哈哈哈哈!” 程千仞懵:“有人找我?” “之前有,現在沒了,以后也沒了,都等著看你雙院斗法。沒想到我一句話解決這么多麻煩,高興,來,再喝一碗!” 程千仞怔怔道:“你說我雙院斗法要奪下前三甲?” 顧雪絳低頭點上煙槍,悶聲不響地抽煙。 徐冉眨著大眼睛:“文試三甲應該沒問題吧?你不是成績挺好的嗎。” 程千仞:“……你為什么會這樣覺得?” “去年我們先生布置課業,一篇論道文章,我寫不出,你替我寫的。那次同窗們都被批‘滿紙胡言,離題萬里’,只有我的批語是‘行云流水,擊節而歌’,先生當眾表揚,全青山院傳閱。” 程千仞有點明白了。 如果你周圍人的成績一個比一個差,只有一位朋友勉強算不錯,便很容易產生錯覺:我這位朋友世界第一厲害。 顧二吞云吐霧,懶得說話。程千仞對著徐冉卻沒脾氣,耐心解釋道:“那篇文章在青山院傳閱,只是因為它語句通順,且沒有錯字。” 徐冉終于意識到氣氛不對,放下酒碗:“是這樣?” 程千仞:“放到春波臺和南山后院,它就是‘滿紙胡言,離題萬里’。去年年末宗考,我在班里排第六名,全南山四十六個班,假設我在每個班都能排第六,前面也有二百三十個人……現在你有概念了嗎?” 徐冉低頭自語:“我只聽說你們院林渡之厲害,誰知道還有這么多厲害的。” 程千仞:“不是他們厲害,是我太弱啊。” 徐冉還想垂死掙扎下:“可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只說了三甲,沒說文試武試,要不你練劍試試?” 程千仞:“……” 唉,嘴炮一時爽。假酒喝不得。 卻見徐冉無精打采,像被霜打的海棠,不禁安慰道:“說就說了,隨它去吧。起碼雙院斗法之前清凈了,挺好!” 反正他現在孤家寡人一個,任何麻煩都不怕。 顧雪絳擎著細長的金玉煙槍,忽而回眸,挑眉一笑,朱唇微啟,徐徐吐出白煙。 程千仞隨他回頭。相隔半個喧鬧大堂,望見二樓雅間外,七八位錦衣華服、朱纓寶飾的公子憑欄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都是面熟的人。 目光交匯,鐘天瑜神色倨傲地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三人走出飛鳳樓,漫步在車水馬龍的城南大道。 徐冉:“不懂你們皇都人。”要對罵就開口,要打架就動手,舉杯喝酒什么意思? 顧二無語:“他這樣的,我以前根本記不住名字,怎么能代表皇都?!” 程千仞心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拒絕地圖炮嘛。 徐冉:“那湖主能記住誰的名字?跟你甩過泥巴的傅克己和原上求?誒,這倆是什么樣的人?” 顧雪絳略感尷尬,不想多談:“他們二人遠非一句‘腦子有病’能講清楚,以后若有緣相遇,你自然就明白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見到邱北或者原下索這樣的正常人。”也好改善對皇都的印象。 他此時未料自己一語成讖,幾人在不遠的未來狹路相逢。 閑聊間程千仞已拐進一家布行,徐冉和顧二不明所以地跟進去。 城南最大的布行,琳瑯滿目,錦繡成堆。買布裁衣的客人、來往招呼的伙計,不乏試新裝的貴人,被一眾小廝丫鬟圍著,打扇捧鏡,阿諛奉承。 口齒伶俐的伙計迎上前:“幾位公子小姐,選布料還是看成衣?” 徐冉第一次被人叫小姐,渾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