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男孩也可以賣的。” 程千仞那時打赤膊,帶柴刀,滿身傷疤,兇相畢露:“多少錢都不賣!” 再多艱難都挺過來,終于到了南央城。他考入學院,找到好差事,機緣巧合認識了狐朋狗友,過上夢寐以求的安樂日子。 以為一切都從此不一樣,生活會越來越好。 命運的惡意撲面而來,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原來沒什么不一樣,都是他的錯覺。以前沒本事掙大錢,現在沒本事帶逐流跑。 他依然是賤命一條。 夢里逐流擦干眼淚,冷冷地看著他。 忽而刺目的明光亮起,逐流的身影被光線刺穿,直到消失無蹤。 他聽見了徐冉的聲音:“誒呀,醒了,終于醒了!” 視線逐漸清晰,他躺在自己床上,床邊圍著徐冉和顧雪絳。 徐冉與學院醫館的幾位女醫師相熟,原本想請來看看。顧雪絳不答應,將昨晚的事簡單說了一遍,面館老板寧復還、來尋仇的魔頭宋覺非,還有程千仞被封印的武脈。聽得徐冉目瞪口呆。 “你不會編故事騙我吧?” “程三都這樣了,我有心情編故事?”顧雪絳煩躁道:“我探了他的脈,沒大礙。現在情況不明,不能讓外人探查他武脈,只能等他醒來。” 所以程千仞一睜眼,兩人都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一人扶他起來,一人給他倒水喝。 顧二伸手指在他眼前晃動:“還認得我倆不?這是幾?” 被程千仞一把擋開:“我又不是智障。” 聽見久違的‘智障’,徐冉樂道:“看來真清醒了。” “怎么回事啊,逐流呢?” “他家人來找他,我送他走了。” “走了?!什么時候?今天早晨?!” 徐冉想起早上看到的院中狼藉,抄起刀就要走:“是不是被搶走的?我給你追!” 程千仞一把摁住她。 兩人不信,都知道程三把弟弟看得比命重要。怎么可能說送走就送走。 沒等再問,程千仞又開口:“我以前到底發生過什么,武脈上為什么有封印,我不知道。” “逐流,是我讓他走的。以后也別再提他,別再問我。” 三人相對無言。 顧雪絳從不提武脈被廢的經過,徐冉不愿說抄家滅門的舊事。 再好的朋友,也有不想示人的傷疤和秘密。 顧二先笑起來:“反正也翹課了,我們去喝酒吧。” 他們雖然日日相見,卻總在奔忙,飯后喝茶閑聊也要注意時間。上次聚在一起喝醉,還是過年的時候。 第31章 活在夢里不好嗎 入夜, 燈火輝煌的飛鳳樓。 大堂有口舌伶俐的說書先生, 座無虛席,人聲鼎沸。二樓是雅座, 坐席寬敞, 兩側由潑墨山水屏風隔開。程千仞和顧雪絳點菜, 徐冉伏在欄桿上,居高臨下看堂中熱鬧, 跟著拍手叫好。 他們本是要去西市小酒館, 走到半路,程千仞突然說“去城南喝吧, 我請客”, 一行人便改道城南, 上了雕梁畫棟的飛鳳樓。 程千仞進門就出手打賞,被跑堂伙計引至二樓雅座。 坐下先點酒:“三壇竹葉青。其他你點吧。” 顧雪絳側身低聲道:“你想吃什么價格的?” “最好的。” 顧雪絳輕咳一聲:“我們只有三個人,吃不了多少,也別太鋪張了……”轉向姿態恭敬的伙計, “不如這樣吧, 三碗白玉粳米飯, 涼拌青紅絲、碧螺蝦仁、芝麻里脊、酒釀清蒸鴨子,三盅魚頭豆腐湯,點心要金絲玉棗糕配木樨清露。還有剛才點的竹葉青,要配碗粗陶梅枝碗。” 伙計一邊記,心中暗道‘了不得,遇見個行家’, 這桌菜不僅葷素搭配口味豐富,更勝在雅俗共賞,上桌之后顏色也漂亮。 恰逢徐冉回來:“都點了什么?有紅燒rou嗎!” 顧雪絳:“……給我把酒釀清蒸鴨子換成紅燒rou。” 上菜很快,擺盤精致,滿桌金玉佳肴。 現在的顧雪絳會講究也能將就,吃什么都一樣。 程千仞吃了幾口,食之無味,便只顧喝酒。 上次到這里,是他考上南淵學院那天,帶逐流來慶祝。坐在大堂,喝到酒樓打烊,酩酊大醉。 時過境遷,不知是否因為莫名其妙成為修行者的緣故,這次怎么都喝不醉。 三人只有徐冉埋頭狂吃:“唔唔這rou燒得太好了!” 就是分量少,逐流每次都做一大盆,夠我添兩碗米。又及時反應過來,后半句沒說。程三不想再提逐流。 不由思忖,如果事情攤在自己身上,有一個相依為命的meimei。即使最后決定送走,也要先拖延十天半月。不然哪里舍得?然后越拖越難過,橫生事端。 誰知程三做事之決絕,比她的刀法更狠。 顧雪絳舉酒碗邀程千仞:“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他很怕聽見對方說,逐流都走了,我這輩子就隨便過吧。 程千仞一飲而盡:“不急著掙錢了,東家給的足夠花。開始修行,想辦法搞懂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既然武脈封印被解開,若有麻煩找上門也避不過去。總要早做防備。” 顧二笑起來:“先學會控制威壓行嗎?不然哪天你不高興,徐冉沒事,我要先吐血。” 徐冉:“不怕,我給你擋著……不對啊,程三現在境界比我高,那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程千仞無奈:“我會好好學的。” 一月前雨夜書畫攤,第一次直面修行者威壓,他還是個普通人。昨晚遇到大乘圓滿的宋覺非,他只有煉氣境界。 總是在感受超出承受力的恐怖威脅。 *** 鐘天瑜眾星捧月般坐在主座,左右手是春波臺的學生,席間陪坐還有程千仞的同窗,以張勝意為首五六人。 酒過三巡,氣氛正好。鐘天瑜悠悠道:“諸位今晚請我飛鳳樓一聚,所為何事啊?” 有人道:“秋天的雙院斗法已經開始報名了。今年是我南淵做東,可不能像去年一樣不濟。” 其他人嫌他說得不夠直白:“我們想請教,北瀾那邊,今年的情況怎么樣?” 鐘天瑜是新生,沒有報名資格,但他來自皇都,消息靈通,便有人提出向他打聽。最初這個想法遭到南央城本地學生的反對。比如張勝意之流:“低頭去問,顯得我們南人不如北人。” 與他同隊的朋友勸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及早了解對手底細,比其他隊伍贏面更大。” 南央與皇都,一南一北,匯聚了全天下最恃才傲物、最野心勃勃的少年們。 近幾年南淵在雙院斗法中連連失利,說出去面上無光,大家都憋著一口氣。這次報名的學生,不僅想在南淵嶄露頭角,更想勝過北瀾,一雪前恥。 恰逢堂中響起一片喝彩之聲,原是說書先生講到精彩處:“出身劍閣的傅克己,離山游歷,去年拜入北瀾學院。才二十有一,便達到凝神境界。接下來,我們就講他成名之戰,四年前的‘夜戰淮金湖’!” 小廝捧著青花紅彩碗在桌席間討聽書賞錢。 鐘天瑜不屑道:“嘁,道聽途說一點也敢來賣弄。” 身邊眾人立刻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令他極是受用:“豈止凝神?我離家時,傅克己已經到凝神六層了。還有半年,誰知他能突破到何種程度。今年雙院斗法,他必是北瀾派出的最強武修。” 席間都是春波臺和南山后院的學生,沒人修為超出傅克己,更關心文試:“這樣的人,一定跟文試最強者組隊,不知是誰……” 鐘天瑜:“我猜他會請邱北一起。再加原上求的弟弟,原下索。正好兩個文試者。” 有人給他倒茶:“還請細說。” “邱北雖是修行者,但心思全在制造一道。先后拜了兩位師父,滄山煉器師玄一真人,皇宮鑄造師梅老先生。他博學廣識,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原下索也是修行者,尤其精通算術,亦修推演術。愛好下棋,去年下贏了‘千變萬化鬼手張’,今年去拜訪慈恩寺苦心大師,手談三個時辰,只是無人觀棋,不知輸贏……” 鐘天瑜說得開心,講起來滔滔不絕,北瀾各路人物如數家珍。 眾人在心中掂量,想拼進前二十,需要怎么的訓練,達到什么程度,發現對手很強,時間緊迫。又萌生出同樣的念頭:若不想止步二十,有志爭前三甲,恐怕只有拉‘南山榜首’林渡之同隊,才有一搏之力。 與他們僅兩個雅間相隔的地方,有三人已酒足飯飽。 程千仞幾乎沒有動飯菜,一人喝完兩壇竹葉青,依然眼神清亮。 顧雪絳聽著說書先生胡謅,笑道:“吃飽了我們就走吧。” 徐冉指指堂下:“正講到厲害處,夜戰淮金湖,讓我聽完……”突然反應過來:“淮金湖?你的湖啊!湖主,你知道這事兒嗎?給我們講講唄。” 顧雪絳摸摸鼻子:“沒什么好講的。” 徐冉一臉期待看著他。就連程千仞也面露好奇之色。 顧雪絳心想,今晚程三心情郁悶,剛才說讓他控制威壓之類,也是為了逗他。自己說點舊事,說不定能讓他開心些。 “四年前,傅克己剛來皇都,這里有病。”顧二指指腦袋,“原上求也是有病,兩人都用劍,互相看不順眼,仲夏六月夜,非要效仿先賢,來淮金湖上切磋。請我在一旁掠陣,做個見證。” “傅克己毀去半湖荷花,原上求驚擾了畫舫上的姑娘。我罵原上求,誰知他瘋起來連我也打。那時我年輕氣盛,心想你有種,敢在淮金湖打我,你是第一個。” 徐冉問:“然后呢?” “然后我跟傅克己聯手,把他摁進湖里,讓他喝點水,醒醒腦子。” 徐冉:“你們兩個打一個啊?!” 說書先生:“兩位白衣少年,點荷飛掠,劍光交織起舞,荷香滿袖。” 顧雪絳:“原上求掙脫我倆,拼命爬起來,吐出一嘴淤泥,直接吐在傅克己身上。” 說書先生:“只見湖面水霧花雨,紛紛落下,映照花燈游船,似在夢里。” 顧雪絳:“原上求泥沒吐完,又沖我吐,我有防備,側身一閃……然后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就開始互相甩泥。” 徐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顧雪絳:“是你要聽的。” 堂中歡呼熱烈,拍手稱快。二樓雅間愁云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