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才過上安生日子,錢還沒攢夠,孩子還沒養大,平時慫到被人懟都不敢懟回去,這樣還能惹上事?不會這么慘吧。 顧雪絳引他向前幾步,離槐樹遠些了:“準確地說,是那個智障攤上的,但咱倆能不管她嗎,不能吧。畢竟每天中午還要一起吃飯?!?/br> 程千仞順著他目光望去,蒼翠濃密的槐葉,掩不住徐冉醒目的紅色發帶,微風中像一簇跳躍的火。 ……哎,突然不想跟你們一起吃飯了。 又聽顧雪絳說:“你先去忙你的,事兒不急于一時,午飯后再慢慢說吧?!?/br> 程千仞沒猜出個所以然,一頭霧水,仿佛被人劇透一半,卡在了兇手身份揭秘。 作死的顧二。你不說我還不問呢憋死你。程千仞拍拍他肩,直徑向藏書樓走去。 今天的藏書樓比以往更熱鬧,樓外聚了許多新生,聽引路的前輩侃侃而談。 “它不僅是南央城最高,更是南方十二州的第一高樓。傳說在這片大陸上,西至滄山,東達白雪關,只要站的足夠高,便能看見樓頂流轉的金光。那可不是白馬寺的佛光,是南淵學院防護陣法的光芒?!?/br> 說到這里,引路師兄朗聲大笑:“諸位師弟師妹,來日若你們建功立業,站上皇都摘星臺時,記得向南望一望;若超凡入圣,登上‘劍閣’之巔,也請向南一望,替師兄看看這傳說是不是真的!” 一番話說得少年們心潮澎湃,萬丈豪情,齊聲叫好。 “勞煩借過”“不好意思”程千仞一路賠禮,才從人群中擠出來。剛踏進門檻,只覺喧囂驟靜,神清氣爽。全憑樓中隔音陣法之妙。 雖然自打他入院,每兩日便會登樓一趟,風雨無阻。然而這座樓有多少玄妙傳說都與他無關,對他而言,這里只是個應有盡有的圖書館。 除了自己要看書,還要借回去給逐流看。 外借有嚴格時限,損壞要賠很多錢,他們盡量讀得快,翻頁也小心翼翼。剛來南央時,他還能輔導逐流功課,半年后,逐流的問題他已答不上,只好抄錄下來,拿去瀚海閣請先生解惑。先生還時??渌麊柕煤谩?/br> 高闊的書架排列整齊,一眼望不到盡頭。樓內已有不少學子,或席地而坐,或站在書架前捧卷閱讀,需要交談也是低聲細語。 第一層是常用書籍,學院六十余門主課的相關參考書分科放置。第二層是副課書籍,越往上走,收錄的書籍越冷門。到了四層,除了油墨印刷的線裝書,還能看到不知多少年前的沉重竹簡。 八層以上不對外開放,有人說上面是歷代南淵先賢的掛像,有人說那是南淵陣法的中樞。 事實上,別說八層,大多數學生直到畢業,都未能看完一層十分之一的書。 既然決定讓逐流考副院長的‘萬法推演’,相關的入門書籍總得開始看了。程千仞之前了解過,推演一道太過玄妙,學的人很少,書都是市井買不到的。 一樓掛著巨幅索引圖,各大科書籍在幾層樓都清清楚楚的查到。程千仞來到第四層。 這里沒有人,光線略暗,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日光灑進窗欞,塵埃微粒在光線中浮游,油墨飄香,古意盎然。太靜了,他不由放輕了腳步。 他在第十六座書架上,找到了那本不起眼的《梅花易術》,搬來矮凳將它取下,翻開第一頁。 樓外的談笑依然在繼續。 “我院藏書樓雖然幾經翻修,卻保留著建造之初的樸素風貌,大家看這門前刻字楹聯,是副院長當年題的字,直到現在都沒換過。” 眾人隨他看去,不由念出來:“行遍天涯路,讀盡人間書”。 “好氣魄!” 引路的師兄突然壓低聲音:“其實這樓上,幾乎每年都有人跳下來尋死……” “違反院規被除名,無顏見家鄉父老,跳。追求師妹被拒絕,一腔深情錯付,跳。與人打賭輸了,咽不下一口氣,跳?!?/br> 他又笑起來,安撫那些臉色煞白的師妹們:“師兄勸你們一句,以后就算考不好,大不了重頭來過,大好年華,可不要想不開跳樓啊?!?/br> 比起正經科普,大家顯然更喜歡這類秘史。被無數崇拜目光注視著,那位師兄不禁飄飄然,張口就來: “其實這幅聯前面可以添兩句,湊成一首七言,咳,‘巍巍百尺藏書樓,縱身一躍解千愁。游魂行遍天涯路,來世讀盡人間書!’” 眾人大笑鼓掌:“哈哈哈哈好詩!師兄高才!” “不如師兄寫一副‘百尺藏書樓,一躍解千愁’,我們掛上去換了它!” 忽聽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楹聯上附有十道符文,與樓中防護陣法相連,還是不要輕易觸碰為好,免得受傷。” 眾人回頭,只見初開的桃花樹下站著一位年輕書生,身穿天青色直裾,黑發挽起,系一副月白書生巾。笑意親切,望之便覺如沐春風。 沒穿院服,不是學生,這般年輕,想來也不是教習先生了。大約是樓中管理書卷的執事,那位師兄上前兩步,行了一禮:“見過先生。請教先生大名?” 他見對方氣質溫潤,心生好感,便想與對方結識。 那人不避不讓的受了一禮,依然溫言細語:“不敢。我姓胡,單名一個‘行’,字易知?!?/br> 說罷踏進樓內,轉眼間不見蹤影。 他身后嘩然乍起,一片兵荒馬亂,眾人將跪倒在地的師兄抬起來,“師兄你說什么,大點聲,副,副什么?”“師兄你怎么了醒醒??!”“來人啊出事了!” 很多年后,這位師兄日常給兒孫吹牛:我人生中最刺激的事,是當著南淵副院長的面,說要拆了他寫的楹聯。 年輕書生步履沉穩,悠悠登上四層樓。 這卷書用詞考究,內容晦澀,程千仞讀來吃力,他猶豫要不要給逐流先借本簡單些的,又覺得不能以自己正常人的智商,去衡量逐流的悟性。 他合上書,有些疲累的揉揉眉心,忽然感到一道視線落在他身上。 程千仞轉頭看去,見是熟人,便微微頷首,書生報以一笑。 嚴格的說,他們不算認識,畢竟未通姓名,只是在藏書樓遇到,聊過天。對方似乎是這里的執事,各類書籍位置熟稔于心,還幫他找過幾次書。 第8章 借書┃向來如此,便是對嗎 兩人沒有語言交流,年輕書生站在程千仞隔壁書架,不知取下了什么書。 “凡占天時,不分體用,全觀諸卦,詳推五行……”程千仞又沉下心去讀了一章,頭暈腦脹,無奈承認自己慧根不足,還是決定先借回去讓逐流試試。 藏書樓每層都有外借處。 東南角樓梯下,置著一張黑漆翹頭案。案上整齊壘著八摞厚厚卷宗,案后有一婦人盤膝而坐,捧卷細讀。 她穿著學院黑色執事服,墨發綰作單髻,斜插一支烏木簪。雖看不出年紀,但見爬滿細紋的眼尾,便知她早已不年輕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再青春,顏色全無的婦人,靜靜坐在藏書樓的陰影里,卻莫名讓人想到‘紅袖添香’四個字。 程千仞行了一禮,將書冊與南山后院的腰牌遞上前:“勞煩,我想外借這本。” 婦人接過看了看,徐徐開口:“《梅花易術》啊,這書看的人不多,樓里總共只兩本。復刻本昨天被人借走了,你手上拿的是原本。原本外借一天十兩,借嗎?” 程千仞登時呆若木雞。十,十兩,太貴了。他借了一年的書,第一次借到要收費的。 婦人似是看出他有難處:“這樣,我幫你查查昨天是誰借走了復刻本,你若認識他,可以找他借?!?/br> 程千仞趕忙拱手:“有勞了。” 說是要查,卻不見她翻卷宗,只是閉上眼,蛾眉微蹙,須臾之間又睜開:“‘南山后院’林渡之,你認得嗎?” ‘天生慧根,南山榜首’,被稱為今年‘雙院斗法’的文試之光,這樣的人物誰不認得。程千仞也沒想到居然跟學神撞了書單。 他雖未見過林渡之,卻聽了不少傳言,關于這位如何性情冷漠,厭惡言談。便只好泄氣:“不認識?!?/br> 又有些不甘心,低聲問道:“不能少一點嗎……我只外借一晚上,明早就還。五,五兩?” 美婦嘆了口氣,愛憐的看著他:“傻孩子,這不是西市買白菜,學院是有規矩的地方啊。” 程千仞從前沒少因為精打細算被人恥笑,他不曾在意。然而此刻,在這樣慈母一般的目光注視下,他卻驀然臉紅,匆匆告了聲罪,便想把書放回去。 “讓他先賒著吧,我替他作保?!?/br> 這道清潤的聲音猶如天籟?;仡^只見那位年輕書生,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后。 婦人看了書生一眼,翻開一本卷宗,找到胡易知的名字,面色一變,原本溫和的聲音驟然嚴厲:“你替他作保?你自己的借書錢已經賒到一百兩了,按照院規,教員最多可賒八十兩,你什么時候還?!” 年輕書生低頭摸摸鼻子:“前幾日,賭輸了一場。下月就還,一定還。” 婦人冷笑一聲,毫不客氣:“身份不能凌駕于規矩之上,你這種人,就是學院毒瘤!” 轉折來得太快,程千仞還沒來得及向書生行禮道謝,對方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書生真是好脾氣,只無奈對他笑笑:“你先去那邊看書吧,這里我來?!?/br> 見程千仞走開,年輕書生壓低聲音:“三娘,學生面前,給我留點面子。我以副院長的終身榮譽和偉大人格,向你作保,下月一定還錢。” 婦人猛拍桌案,痛心疾首道:“道祖在上,你為什么要拿自己沒有的東西作保?!” 不知他們談了什么,書生回來時神色歉然:“對不住,沒辦成?!?/br> 程千仞感激的笑了笑,向他拱手為禮:“沒關系,多謝您?!?/br> 看對方年紀與自己差不多大,定是剛做執事沒幾年,說不上話很正常。何況萍水相逢,肯為自己出言已是大善。 書生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書卷:“借這本書,是要學推演術?” 藏書樓畢竟是南淵資源,程千仞不好意思說他一直借給學院之外的人看:“只是了解一下,我讀不懂,怕是學不了?!?/br> 書生站在窗邊,初春清澈的日光為他鍍上一層柔和光暈,他說:“我教你啊?!?/br> 有人愿意講兩句,程千仞求之不得,正好能回家講給逐流聽,他懇切道:“還請賜教。” 書生望了一眼窗外春色,悠悠開口。 “春去秋來,斗轉星移,一朵花的開謝,一只蟬的生死,世間萬物,無不在規律之中。道法,就是一切規律的總和……” “人們探究萬物規律,認識這個世界,就是悟道。利用規律,增強自身,就是修行?!?/br> “要探究規律,只用眼睛看,用腦子想是行不通的。所以武修日復一日的揮劍,靈修勤練不輟的掐訣。除此之外,有沒有其他的悟道方法?當然有,計算?!?/br> 程千仞眼神微亮。 “你我對話的這一刻,星河間有多少塵埃微粒流轉?倘若時間靜止,我帶你去九天之上一粒粒數來,千年也好萬年也好,總是能數盡的。只要有窮盡,便能算。是故‘萬物有窮,盡在規律之中。’,此為推演的基礎?!?/br> “推演術,便是以極致的計算探究道法。” 書生頓了頓:“以上為此書序言的內容,現在,你有什么感想?” 程千仞所有關于修行的認知,都是道聽途說,何曾有人這樣清楚明白的向他一一道來。 這種沖擊感,仿佛清風乍起,眼前薄霧被吹開,玄妙的魔法突然能用科學道理解釋了一般。 片刻之后他回過神,由衷感嘆道:“了不起。創立推演術的人,真是了不起。” 書生笑起來:“極致的計算,你想學嗎?” 程千仞搖頭:“雖然很了不起,但不符合我的三觀。學一樣東西,若不能打心底里認同它,如何踐行,怎能學好?如何做到‘行知合一’?” 書生喃喃道:“三觀?” 程千仞驟然一驚,面上不動聲色:“我聽來的,大約是胡編的說法,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合稱三觀?!?/br> 并非他不小心,從前他也只在逐流和兩位朋友面前說漏嘴過。只是眼前人的氣質太溫潤,像三月春風化雨,令人不知不覺間放松精神,什么都想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