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看院徽似乎是青山院的武修。” 顧雪絳冷笑一聲,程千仞心道要糟,不能讓他倆在這里懟下去。然而不等他開口,似乎上天注定顧公子今天懟不了人,只聽“嘩啦”一聲,湖面乍起潑天水花,噼啪打在船尾,兜頭澆了顧雪絳滿身。 “搞什么,下雨了?!” “誰潑水?!” 眾人都被這大陣仗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張頭探望,見湖面上五六道身影如驚鴻飛掠,縱劍頃刻遠去。 一路劍氣縱橫,水波飛濺。 他們身后又追著七八人,身穿風紀督查隊黑衣制服,催使輕身術(shù)踏水破浪,邊追邊喊:“前面幾個哪個院的,站住!” “最后一次警告!從劍上下來,這里不能飛!” 其他船上的學生們也擠在一起遙遙看熱鬧,一時間有人起哄叫好、有人高聲喝罵,湖心小洲踱步的白鷺驀然受驚,展翅高飛。 顧雪絳還保持著拿煙槍的姿勢,外袍盡濕,墨發(fā)淌水,更多的督查隊兵從湖邊追上,經(jīng)過時又濺他一身水。而他身旁的程千仞只濕了衣擺。 徐冉身法快,幾個閃避間連褲腳都沒濕,忍不住笑意,望著湖上背影感嘆道:“今年的武修新生?師弟們真有活力啊!” 等他們終于走出學院,已過午時兩刻,等回到程千仞家吃飯,已是三刻。路邊的小吃開始收攤,飯后聚在巷尾閑聊的鄰里都回屋午睡。 程千仞住在南央城東區(qū)柳煙路十七街,街是老街,比不得貴人們住的城北富麗,更不及酒肆花樓云集的城南繁華。 只是勝在清凈,綠樹成蔭,蟲鳴鳥叫。尤其是后院有條小道,離學院東大門只有一炷香的路程。在這一點上,真是羨慕死了住在新街徐冉和顧雪絳。 此時后院木門半開,門口立著一個半大的孩童。身段清瘦,眉眼深深,木簪挽著墨發(fā),粗布麻衣卻被他穿出一身不染凡俗的貴氣。他看見程千仞,遠遠喊了聲“哥”。 巷尾背陰,穿堂風帶著料峭春寒,孩童過分白皙的面容也仿佛染上幽幽冷意。徐冉與顧雪絳不知怎么,總覺得這幅畫面讓人無端心涼。唯有程千仞毫無所覺,笑著喚道:“小流。” 于是孩童也笑起來,他一笑,周身違和的凜冽消散無蹤,只剩下明眸澄澈,如秋水生波。 第3章 吃飯┃讀書修行,柴米油鹽 程逐流將他們迎進門:“怎么今天回來這么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程千仞揉揉他發(fā)頂:“沒事,先生放的晚,出來之后又先陪顧二回他家換了身衣服,就耽擱了。” 程千仞家不大,算上后廚一共四間房,院子卻還寬敞,老槐樹下置著半舊的八仙桌,配四條長凳。菜在灶臺上溫著,程逐流去端,兩個食客也熟門熟路地摸到廚房幫忙。 程千仞穩(wěn)坐長凳,像個八風不動的家主:“開飯吧。” 四個人,照例一涼三熱,開胃有涼拌青瓜,下飯有紅燒茄子,硬菜是水晶肘子和西湖醋魚。顧雪絳是不吃肘子的,但徐冉一個人能吃半盤,還能再添兩碗米。這方面他總覺得自己很虧,畢竟他倆交一樣的伙食費。 程千仞去年過節(jié)請他們來家里吃飯,嘗過他弟弟程逐流的手藝后,兩人強行要求入伙,每個月交二兩銀子,比學院里的大灶美味,比街攤清凈,比酒樓便宜,何樂而不為。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唯一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顧公子也加入了午飯閑聊,大多是聊最近的課業(yè),教習先生的笑話,有時也會交流疑惑。 今天下午沒課,時間充裕,飯飽后程千仞給大家沏了壺茶,接著聊。 徐冉拿著筷子比劃:“我刀法中‘飛鳥投林’是反手刀,刀勢由下而上先抑后揚,勝在又快又狠,但有一瞬間空門大開,若不能一擊即中便是極險。原先我練不好,還以為是不夠熟練,可是這兩月毫無進步,即使紫府內(nèi)真元充足揮刀也不夠快,仁定xue還總是刺痛。我有預感,這就是阻礙我達到煉氣大圓滿的瓶頸。” 顧雪絳抽著煙槍吞云吐霧,懶洋洋道:“你的刀法課先生怎么說?” “他給我讀了《太上氣感》三章,又自己揮刀兩招演示。我聽不懂,也沒看懂。” 顧雪絳拿筷子點了茶水,在桌上畫了幾道交錯線條,外框類似人形。 “還是我上次說過的,你沖神脈里雜質(zhì)太多,阻礙真元運行速度,太虛脈倒沒有雜質(zhì),但是不夠?qū)挘嬖獌α可佟!彼曜又钢硞€結(jié)點道:“這是你的仁定xue,兩條有問題的武脈都在這里連接,你怎么快的起來?” 每當這時,程千仞就拉著程逐流一起聽,還給顧雪絳續(xù)茶。 顧公子滿意的啜一口:“這種問題練再多次都沒用,要么,等你畢業(yè)后拜個厲害師父,讓他用真元幫你沖開太虛脈,要么等你有錢了,一顆冼碧丹下去,所有武脈雜質(zhì)全消。” “畢業(yè)之前我要是沒沖破煉氣大圓滿,哪個大宗門會收我?買藥更是白日做夢吧。” “急什么,那就繞開沖神脈啊。”徐冉剛想反駁,顧雪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筷子在桌面飛速劃動,人形中的線條立刻復雜起來:“看這里,你這幾條輔脈雜質(zhì)極少,速度肯定上的去,就是儲量太少,所以需要你多走兩個xue竅及時補給,并且從紫府同時調(diào)動這六條輔脈的真元,頂上一條主脈綽綽有余。” “只要練得多,一定比走沖神脈速度快。” 徐冉恍然大悟:“竟然真能繞過去……不過要同時調(diào)動,也是很難。” 顧雪絳放下筷子,又拿起煙槍:“起碼這點靠努力能做到,總比洗脈容易。水滴石穿,什么時候功夫火候到了,瓶頸一破,煉氣大圓滿就成了。” 徐冉盯著桌上的線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似乎并不疑惑為什么一個沒有修為、主修‘博物志’的人會如此精通修行上的事,講的比學院先生還生動易懂,或者她也想過,只是從來不問。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霍然站起身向外走。 程千仞喊道:“你去哪?今天輪你洗碗啊。” “今天初一,我該去收保護費了。讓顧二先替我,明天我洗。” 顧雪絳很不想答應,奈何徐冉收來的保護費是他們幾個的主要共用收入,只得認命的擺擺手:“去吧去吧徐老大。” 一分錢難死英雄漢,浪蕩公子卷起袖子,利落的收拾碗筷。 程千仞拍拍程逐流發(fā)頂:“下次我要是回來晚了,你一定要先吃。正在長身體,飯要按點吃。” 孩童看似很乖巧的應了一聲:“哥,知道了。” 可是程千仞清楚,下次逐流還是會等他。這點說多少遍都不改。 “好了,快去午睡吧。” 懂事的程逐流起身回屋,關門之前,他聽見了哥哥的嘆息。 熱鬧散去,院里只剩下兩個人。程千仞看著顧雪絳去井邊打水,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人的時候。 那時顧公子錦衣玉帶青驄馬,身后跟著兩個小廝,一人端茶遞水布菜,一人捶背敲肩捏腿,往城南花街一站,所有姑娘都上趕著為他打扇。別說洗碗,魚刺都不會挑。基本上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殘。 即使后來他花光了錢,小廝也跑了,來程千仞家搭伙吃飯,還是自帶一套碗筷,把飯菜分出來,飯前飯后都要以茶漱口。天熱帶扇子,天涼就帶著鋪凳子的毛氈,洗個碗像是要他命,好幾次讓徐冉露出‘此人多半有病’的眼神。 然而才一年光景,就成了如今這幅樣子,鬼知道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大木盆里盛著淘米水,顧雪絳坐在矮凳上拿絲瓜藤洗碗,眼也不抬。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逐流的武脈我已經(jīng)探過,紫府開闊,十二條主脈、三十六條輔脈接近絕對純凈。別說南淵學院,就是皇城里被天材地寶養(yǎng)著的王孫公子,七大宗門里千挑萬選的內(nèi)門弟子,都未必有他資質(zhì)好。” 皇都世家和大宗門怎么樣,程千仞沒見識過,但他相信顧雪絳的見識:“你原先說他根骨好,我以為只是一般好,原來竟然好到這種地步?” 顧雪絳切了一聲,“不然你以為,憑本公子的自戀程度,會夸別人好?” “小流今年九歲了,世家宗門的孩子九、十歲就開始引氣入體。不能再拖了……” 顧雪絳忽然抬頭看他,面色沉靜:“你到底聽沒聽懂我的意思?” 程千仞沉默片刻:“如果小流生來像我一樣,武脈不通,天賦不足,我也有許多辦法讓他平安長大,成家立業(yè)。但現(xiàn)在對他而言,只有衣食無憂是不夠的。難道因為他哥哥是個普通人,他的天賦就要被埋沒,一輩子當個碌碌無為的庸人?” 顧雪絳卻不肯讓他逃避:“我從前有個朋友,父母都是半步大乘的修行者。打娘胎里就有精血喂養(yǎng),出生后十二條主脈中尚有一條白璧微瑕,他八歲洗脈,十歲便入煉氣五層,萬中無一。如今大陸上靈氣凋敝,幾乎不可能存在生來即武脈純凈的人。你現(xiàn)在還覺得逐流正常嗎?他不是你親弟弟吧?你知道他來路嗎?” 程千仞撲上去就是一拳:“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弟給你做了一年飯,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你居然說他不正常!” “喂喂我去你這人怎么說動手就動手,我付錢了沒白吃啊!”顧雪絳跳起來,洗碗水灑了一地:“你先聽我說完,我的意思是,你護的住他嗎?!” 程千仞沒毛病,平時脾氣好的不得了,唯獨不能說他弟弟不是,一句也不行。同樣,想讓他冷靜下來就說他弟弟的事,一句就夠了。 “你想讓他修行,容易。以他的天資,既不用靈藥洗脈,也不用厲害師父。只需要一本精妙劍訣就能自行開悟。但是之后呢?會發(fā)生什么你能預料嗎?” 程千仞松開顧雪絳衣領,拾起對方洗了一半的碗,坐下繼續(xù)洗:“你說的這些我當然想過……我想辦法攢點錢,明年開春就讓他參加學院的入院考,主課就考副院長教的‘萬法推演’,再多輔選幾門武修課。以南淵學院的力量,總不至于讓他陷入什么麻煩。” 顧雪絳接道:“等他畢業(yè),可以拜入與副院長交好的宗門,南邊的‘劍閣’西邊的‘滄山’都算門風清正,比皇都腌臜的世家強。” 只是說來容易,他也知道以程千仞如今境況,要多攢出一人的入院束脩有多難:“看來你早就為他打算好了,唉,我怎么沒有你這樣的哥哥。” 正事說完,程千仞起來打水洗手:“別灰心,哥哥是沒有,叫聲爸爸我就收下你啊。” 顧雪絳撈起盆里絲瓜藤扔他:“去你大爺!” “喊什么!小聲點,小流睡了!”程千仞揚手一接,反擲回去,轉(zhuǎn)身進屋:“你慢慢洗,走時候記得把門帶上。” 身后傳來顧公子的低低罵聲。 讀書修行,柴米油鹽。 學院弟子八千,一大半人的日子都這么過。 生活壓力與繁重課業(yè)不足為道,若非要找出這三人有什么不同——徐冉是城東五坊老大,帶著雙刀與一票跑腿小弟,顧雪絳是被世家放逐的二少爺,帶著煙槍與一身窮講究的毛病。 而程千仞是個穿越者,帶著江邊撿來的程逐流。 第4章 麻煩┃重樓飛雪,瑤池生花 程千仞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案前攤開一本賬冊,左手撥算盤,不時翻頁,右手記賬,筆走游龍。 這是他穿越到這個世界的第五年,來到南央城的第二年。 他覺得自己是史上最不酷的穿越者。沒系統(tǒng)沒劇本,更沒有變成大殺四方坐擁后宮的爽文主角。 造孽的三無穿越。 從前在相對平等的法治社會都沒能出人頭地,當了二十多年勤勤懇懇的小老百姓,到了武力王權(quán)至上的封建社會,只會更深切地感受到命運惡意與謀生艱辛。 但他對這種生活格外珍惜,每一刻都認真過活。因為比起初來乍到的境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脫胎換骨,翻天覆地了。睡得踏實吃的香,最難得的是,還能上學。 ‘南淵學院’開設六十余門主課,副課也多達四十余門,包羅萬象,幾乎覆蓋了這個世界所有已知領域。想要入學先參加每年初春的綜試,一考三天,‘四書五經(jīng)’‘君子六藝’通通走一遍。第二天就放榜,成績合格可選報主課,參加由任課先生安排的復試。 主課分為三科,‘武’、‘藝’、‘術(shù)’。 武科教授如何修行,比如徐冉學的‘刀術(shù)’。這類學生在學院西邊的‘青山院’上課,出入常帶兵器,好勇斗狠尋常事,能惹天大的亂子。畢業(yè)后大多選擇為軍部效命,或拜入宗門世家繼續(xù)修行。 藝科偏重人文藝術(shù),比如顧雪絳修的‘博物志’,就是一門研究大陸自然地理、物種進化的課。他們上課的‘春波臺’景致風雅,學生們來南淵只為開拓眼界,廣闊交游。時常相約吟詩作對,撫琴吹笛。 術(shù)科偏重實用類,程千仞修習的‘算經(jīng)’便是其中代表課目,在‘南山后院’上課。很多學生勤勉刻苦,畢業(yè)時若得教習先生舉薦,便有機會入朝做官。 有句話叫‘刀光劍影青山院,風花雪月春波臺,不知寒暑小南山’,足可見南淵三院之間,風氣有天壤之別。 除了每天都上的主課,學院鼓勵‘博學廣識’,學生們每年還要選擇三門副課學習,隔天上一節(jié),他們?nèi)齻€今年運氣不好,徐冉選的‘軍事理論基礎’,先生出了名的苛刻,不及格就要第二年重修。據(jù)說三年不過都是尋常事。 ‘南淵學院’種種類似前世‘大學’的熟悉感,都給了程千仞極大安慰,也是他來到這里的最大動力。 想起兩年前,沒日沒夜突擊考試,最后綜試分數(shù)堪堪過線。又自知背書寫字都拼不過土著,而穿越前‘數(shù)學’勉強不錯,他便決定考‘算經(jīng)’。 三個月苦練算盤,走路都在背口訣,考試那天進門一看,三百多人黑壓壓坐滿廳堂,比他翻卷子快的大有人在,誰料最后一道題撞大運,是奧數(shù)中‘雞兔同籠’的變種。 更漏滴盡,卷子上交,六位考官當堂批復,隨口提問學生。閱到他的卷子時,幾位先生商議半刻,最后主考官拍板,直言欣賞他解題思路。朱筆一批,他就成了學院弟子。 這場考試加閱卷,長達五小時,最終選錄三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