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的聲音開始變得粗啞，是個男人的聲音，“你們兩個想幫他們，那就也給我去死！”

    他生前懦弱老實，不懂得為自己爭取，不懂得保護(hù)妻女，死后看到妻女的慘狀，就放棄了投胎的機(jī)會，躲過陰差捉人，東躲西藏，終于靠無邊的怨氣，修成了一只厲鬼。

    只有變成厲鬼，才能報仇！

    周善伸手抵擋，“你這人好不講道理，我先前不懂事情因由，再說我還沒幫，你就要殺我？”

    再說，她在鄺家留下的符也不是除鬼的，而是驅(qū)鬼的，對于鬼魅只有擊退之效，頂多剝蝕鬼魅身上的怨氣，造成創(chuàng)傷，致命的傷害卻絕對沒有。

    “陳慧”的臉極度瘋狂，“站在他們這邊的人，都該死！該死！”

    十幾年來，這三只鬼魅早就被鬼性給侵蝕成為厲鬼，還真的是講不通！

    厲鬼毫不留情，連連抽打二人，全都是要命的招式。周善心里不知不覺就攢起了一把火，她一把抄起自己的背包，從里面迅速掏出個罐子，然后打開罐子摸了把雪白的灰就往“陳慧”的面門灑去。

    那些白灰并非凡物，而是她用鄉(xiāng)間老死的水牛牛骨磨成灰，和上犀角粉、生石灰、糯米粉，以一定比例兌出，對付鬼魅上身有奇效。

    白灰撒到“陳慧”面門，效果立竿見影。陳慧的身軀還被重重黑霧包裹著，臉上的青筋卻被壓了一大半下去。

    她看到周善時頓時睜圓了眼睛，她的眼里俱是絕望，“求求你們，救救我兒子。”

    還不待周善說話，那些青筋就又浮現(xiàn)上來，如是幾番交錯，看起來應(yīng)該是陳慧在同體內(nèi)那只男鬼爭奪身體的掌控權(quán)。

    風(fēng)水師的東西對付鬼魅幾乎是事半功倍，但是對一個大活人來說無疑事倍功半，男鬼也應(yīng)該知道，所以才會附身在陳慧身上，以此形成掣肘。畢竟除鬼可以，殺人卻不行。

    更何況他面對的是有硬性條件不能殺人的周善就更占便宜了，周善手里明明捏著大把的法寶卻都不能用，畢竟凡人比鬼魅可要脆弱得多了，她擔(dān)心一不小心就把陳慧給呼死了，到時候還是自己倒霉。

    所以她冷眼看著陳慧體內(nèi)兩魂相爭，遲遲沒有動手，實際上心里卻在琢磨找個合適的時機(jī)就把他給驅(qū)出陳慧的身，到時候不管是牛力要報仇，還是陳慧要救兒子，事情都會好辦得多。

    那些青筋好不容易再度壓下去，陳慧通紅的眼睛里此時更是布滿了血絲，“牛大哥！”

    她身上的黑霧陡然退散了一瞬，隨后更是瘋狂暴漲。

    陳慧卻像是放棄了掙扎一樣，“牛大哥，我知道我跟大壯對不起你，我們應(yīng)該去報警的，可是我們沒錢，連小齊做手術(shù)的錢都拿不出來，他們說，給我錢，喊我們不要報警，我就答應(yīng)了。”

    她的臉上撲簌簌滴下兩行清淚，整個人神情委頓，灰敗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是我跟大壯兩個人對不起你們一家人，牛大哥，是你介紹大壯進(jìn)的廠，我們不但不報恩，還昧著良心，恩將仇報，我跟大壯該死，我認(rèn)了，但是小齊無辜啊，他沒有害過你們，也沒有害琪琪！”

    她的體內(nèi)卻有另外一個聲音響起，是原來那個粗啞的男聲，“他看著，他一直在旁邊看著！”

    當(dāng)年，筒子樓里一共有兩個不招人喜愛的小孩，一個是大家心里唾棄的“娼婦”啞女生下的琪琪，還有一個就是臉上天生長了一顆大rou瘤其丑無比的鄺念齊。

    其實，小孩對于是非沒有辨別力，但是對于美丑卻有極高的分辨力。因此，鄺念齊比琪琪還討人嫌。

    那么多的小孩，沒有一個人跟他玩，他看到同樣沒人跟她玩的琪琪時，便湊了上去。起初，琪琪也很怕他這張臉，但是很快，琪琪就把害怕拋在九霄云外，兩個孤獨的孩子開始一起玩耍。

    筒子樓后面那個偏僻的小花壇就是他們的秘密基地，他們兩個時常在那里打雪仗堆雪人，全都是學(xué)的別的孩子，只有兩個人，依然玩得快樂。

    然后，這個秘密基地被別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

    他們推到了鄺念齊做的丑丑的小雪人，毫不留情地嘲笑那個雪人跟他一樣丑。

    那些孩子說要做個跟琪琪一樣，像個洋娃娃般的雪人。

    他們答應(yīng)，以后會帶著琪琪玩，只要她讓大家做個雪人。

    琪琪點頭答應(yīng)了，她向往外面廣闊的世界，向往那些大孩子帶她一起玩，而不是整個冬天都縮在這片狹小的花壇里，玩著孤獨的雪。

    鄺念齊聽她說要跟大孩子們玩就生氣了，捏起一個雪球就砸到琪琪的臉上。

    下一刻，他就被推到在地。

    然后那些孩子們就高高興興地團(tuán)起地上的雪，開始給琪琪“打扮”。

    琪琪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惶恐，她小聲地抽噎了句，“我冷。”

    但是玩上了興頭的孩子們卻沒有一個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甚至不耐煩道：“你再說話你再動我們就再也不讓你跟我們玩，你就一直跟那個丑八怪玩吧！”

    于是，琪琪忍住了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除了身體偶爾打的顫，一動不動。

    期間，鄺念齊一直惡狠狠地看著這邊，他被大孩子們排除在外，與此同時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

    很快，“雪人”制作完成，孩童們歡呼著離場，只有鄺念齊還捏著拳頭咬牙切齒地看著那個“雪人”。

    “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他對著那個“雪人”惡狠狠地說。

    ————

    陳慧絕望的嚎啕在整個屋內(nèi)回蕩著，“你們拿走我的命好不好，小齊他當(dāng)時只有四歲，什么都不懂。”

    里間那道門卻吱啞一聲開了，鄺念齊清瘦的身軀出現(xiàn)在三人的視野中，他淚流滿面，哽咽道：“媽。”

    鄺念齊正值青蔥年紀(jì)，年歲正好，皮膚白皙陽光俊朗，他的臉上看不出絲毫rou瘤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

    陳慧哆嗦著嘴唇，“小齊，你什么時候清醒的？聽了多久？”

    一切話語，皆在鄺念齊的神情中。

    陳慧臉上積聚的眼淚越來越多，她這一生，牽掛惦念的唯有這一個兒子。

    鄺念齊一出生，臉上的rou瘤把接產(chǎn)的護(hù)士都給嚇到了，公婆更是表示要把這個怪異的孫子送人，她一力護(hù)著，把他留了下來。

    然后，這下半輩子，都為他cao碎了心。

    她昧著良心，瞞下了那天雪夜發(fā)生的慘劇，收下筒子樓里其他人的錢，不去報警，只想讓兒子的少年、青年、中年……都不跟童年一樣。

    她的愿望是如此，鄺大壯的愿望同樣也是如此。

    在死期來臨那天，鄺大壯心里其實已經(jīng)隱隱有了預(yù)感，他一絲不茍地穿上工作服，刮好臉，喝了兩碗妻子熬好的南瓜粥，大闊步往工作的工地上走去。

    臨行前，從不回頭的鄺大壯卻莫名其妙地回了一次頭，“老婆，辛苦你們了。”

    當(dāng)時陳慧正在疊衣服，聞言疑惑不解地看著他，鄺大壯卻沒有說話，僅是露了個微笑就去上工了。

    上午十一點多，在家的陳慧接到了噩耗，鄺大壯在工地上時，兩根削得鋒利的鋼筋從樓上墜落，筆直地插入他的顱內(nèi)。

    鬧鬼的傳聞早就興起，筒子樓里出現(xiàn)了一樁又一樁的命案，明面上都是意外，但是實情，做過“鬼”的人心里都清楚。

    如今，終于輪到鄺家了。

    陳慧吸了吸鼻子，整個人的身上洋溢著母愛與拒絕，“小齊，進(jìn)屋，聽話。”

    她仿佛渾然不覺身上包裹的黑霧與體內(nèi)的厲鬼，僵硬地扯出一個慈愛的笑容，“快點進(jìn)屋，媽很快就解決這件事了。”

    鄺念齊在母親的堅持下，腳步有些遲疑，卻還是慢慢退了回去，帶上了房門。

    陳慧此時此刻扭頭又看了周善一眼，周善能夠輕而易舉從她的眼中辨認(rèn)出她的心思。

    “不要讓他死！”

    第69章

    鄺念齊閉上眼睛, 輕輕帶上房門，他猛然倒退了兩步，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氣。

    整整四面墻上都貼上了黃紙符咒, 在燈光的照耀下匯聚成奇異的光與影。他的手臂撐著地板，遲疑地把頭轉(zhuǎn)向房間的一個小角落。

    “你出來。”鄺念齊低低呼喚著。

    房間里氣溫驟降，那個角落里逐漸出現(xiàn)了水跡, 隨后又凝結(jié)成為冰霜, 雪白的霜氣下，慢慢浮現(xiàn)出了一個人形, 是個臉色極其蒼白的小女孩。

    血紅的唇, 烏黑的發(fā)，雪一樣的膚，她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木陀螺，看到鄺念齊時怯生生地笑了笑，“小星。”

    鄺念齊五歲之前，一直都叫鄺南星, 然后到了五歲時, 琪琪死了，父親就領(lǐng)著他去派出所改了名字, 從此以后就叫做鄺念齊。

    琪琪看到他時很高興，鄺念齊卻對這個兒時的玩伴沒有多大印象, 他試探性地叫了聲, “琪琪。”

    小女鬼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你想起我了。”

    她蹬蹬蹬抱著木陀螺就想往他那邊跑, 等冰霜開始往鄺念齊那邊蔓延時她才恍然驚覺，“不行，我太冷了，不能陪你玩。”

    厲鬼執(zhí)念深到一定地步，就能夠讓生者見到其顏。

    或許因為死前一直看著的人是鄺念齊，如今琪琪的執(zhí)念就是他。

    客廳的響動還在繼續(xù)，陳慧凄厲的喊聲隔著門傳到他的耳中，鄺念齊的眼中瞬間涌出了點點晶瑩，但是很快他就克制住了眼淚，努力地朝小女鬼擠出一個微笑，“你不是一直想帶我走嗎？”

    琪琪異常興奮地點了點頭，“你死了就能夠繼續(xù)跟我玩了。”

    畢竟做鬼多年，這個“死”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再輕巧不過。

    她怨氣太重過不了黃泉道上的奈何橋，無論身在何方，黃泉道上充斥著千萬年來各種鬼魅的怨恨、不甘、絕望、痛苦都是逐漸侵蝕它們，投不了的胎的鬼魂怨氣一日比一日深重。她也不例外。

    如果怨恨消不了，就永遠(yuǎn)無法投胎，遲早要被黃泉道上的徹骨陰風(fēng)刮得魂飛魄散。

    但是，死的時候太冷了，又那么難受，她的怨恨又怎么能夠消除得了呢？

    琪琪一直在打著寒顫，不說話時嘴唇就咬得咯咯作響，“小星，我好冷啊。”

    鄺念齊無奈地笑笑，他的眼里充滿了一種情緒，琪琪不懂凡人的情緒，如果她看得懂的話，就會辨認(rèn)出，那是一種決絕。

    “我跟你走，我來陪你玩，你讓你爸不要殺我媽。”

    琪琪臉上歡欣的微笑淡了些許，她揪起兩條細(xì)細(xì)的眉毛，“不行，爸爸說你們都要償命。”

    昔日啞女穿著一身紅衣紅褲從樓頂一躍而下，目的就是想化成厲鬼，報復(fù)把他們一家三口害到如此地步的所有人。而陳慧的一家三口，已經(jīng)被囊括其中了。

    三只鬼魅中，也數(shù)啞女的怨氣最重，不過她已經(jīng)被周善那道符打傷。

    鄺念齊定定地看著琪琪，慘然一笑，“那我以后就再也不會跟你玩了。”

    琪琪聽到他這句話時，眼睛瞬間變得通紅，蒼白的臉上也涌上了黑氣，她惡狠狠道：“不行！”

    鄺念齊的手肘還撐著地板，整個人的狀態(tài)可以說得上平靜，他放平了身體，整個人躺在地板上看著天花板，“那你就帶我走，讓你爸爸放了我媽，我以后還跟你玩。不然的話，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琪琪的眼睛還是血紅一片，她的心智仍然只是個小女孩，只不過人性全無，如今只剩下了鬼性。

    而她所有的執(zhí)念，就全在臨死前鄺南星說出的那句話上，“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她看起來有些委屈，惡狠狠地擰了把那個木陀螺，卻還是壓住了心里的怒火，小心翼翼地遞過去，“那好吧，給你，你陪我玩。”

    這是曾經(jīng)的鄺南星送給她的東西，也是二人僅有的那個玩具。

    木陀螺上結(jié)著一層淺淺的冰。

    ————

    陳慧的眼里似乎有些千言萬語，臉上全是淚，濕漉漉一片，她拼命與體內(nèi)的牛力對抗，卻在不知不覺間一步步往陽臺上挪去。

    周善突然背過身去，似乎不愿再看。

    傅其琛悄然出聲，“你不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