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就以往而言,即便士子府試得中,縣衙賜贈封紅,也大多只是針對考了府試案首的士子,且也不過只封二十兩銀子。 但是這一次,胡知縣居然一改往例,位列前十的顧云浩三人都得到了縣衙的封紅。 雖然這些封紅的銀子乃是出自縣衙的公銀,并不需要胡知縣自己掏腰包,但周師爺還是覺得算是大手筆了。 不過是個府試嘛,又沒有考中案首,實在沒必要如此。 “你看那顧云浩今后該當如何?” 胡知縣現在好似心情不錯,便尚有興致與他多說幾句。 “并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大器。” “若照你所言,那本官豈不是應當將他收為入室弟子,方才更好?”胡知縣不由挑眉一笑。 聞言,周師爺也是一愣:“東翁難道有收徒之心?這倒也未不可……” “本官并無收徒之心,只是施恩當盡早罷了。” 擺了擺手,胡知縣只淡淡地道:“此子與府試時被府尊大人當堂取中,可見甚得府尊大人賞識。現他家中貧寒,不若稍示善意,總歸又不算什么大事。” 他于三十二歲取中進士,便下派至淮安任臨川知縣。 時至今年,已然六年有余,本朝官員三年一考評,雖連續兩次考評都得了上佳,但卻到現今仍是升遷無望。 如今,朝中局勢更為錯綜復雜,可謂是黨派林立,各派皆是只管擢升提拔派內之人,似他這般小人物,又無枝可依,根本就難以有機會出頭。 寒窗苦讀多年,一朝高中,原本以為從此便可以平步青云,一展抱負,但這六年的時光,卻是讓他看透了這個官場。 與其偏安在這小小一隅,做一個不知名的知縣,不若擇良木而棲,從此宦海浮沉、激流弄潮,亦是有望登高望遠、一展抱負,即便今后會多出許多事故危機,但也好過就這般匆匆一生、碌碌而為。 當然,這些胡知縣只自己放在心里,并不會與旁人多言一句。 “東翁禮遇士子實乃臨川之幸,只是若說府尊大人對那顧云浩另眼相待,在下卻是看不出了。” 周師爺恭敬地拍了拍馬屁,說道。 他跟著胡知縣已有四年,自然也發現這近兩年來,胡知縣頻頻向府尊江程云靠攏。 雖然尋常而言,知縣向上級知府投誠乃是常情,但冷眼旁觀胡知縣這兩年的行徑,又好似并非是他想得那般簡單。 不過他僅僅是一名師爺,朝中之事雖略有耳聞,但所知不多,故此雖然心有疑惑,卻也不并不敢在胡知縣跟前多言。 只是今次,他也還是覺得胡知縣有些急切了。 “你也是取過秀才的,以你所見,這篇文章如何。” 胡知縣一笑,便自手側的書頁里拿出幾張紙,遞了過去。 雙手接了過來,周師爺看了一遍之后,亦是忍不住大贊:“果真是好文章!” “此文若在院試,當是如何?”胡知縣問道。 “必中。” “若是府試呢?” “當為榜首。”周師爺話才出口,便極快地反應過來,面帶詫異地道:“東翁,這是……” 胡知縣略微頷了頷首,道:“此文正是顧云浩府試所作。” “不想竟是他的文章,有此學識,難怪敢于當堂請試。”周師爺當下便感嘆道:“只是如此文章尚未能得中第一,實在是可惜。” 胡知縣卻是搖了搖頭,并不甚在意。 “府尊大人一向偏愛務實之風,此子文章筆力雖嫩,但字句言之有物,又頗具氣勢,不過區區府試罷了,只要合了府尊大人心意,是不是榜首又何必在意。” 加上先前從旁處知曉當時堂試的情狀,胡知縣更是肯定,江程云對這名叫顧云浩的士子頗為滿意。 對于此事,他自然是樂于見到的。 不說其他,僅是他任內臨川出了優秀的士子,便亦是他的政績。 再則,這兩年雖屢屢投誠,但江程云一直并未有什么回應。 而今出了個顧云浩,倒是可以借此施恩,來試探一番江程云的心思。 如此投石問路,自是比冒然相問要好上許多。 雖是不明了其中的曲折,但聽了胡知縣的話,周師爺也是一臉贊同地點了點頭。 “雖是有些可惜,不過想來府尊大人如此決定,應是有緣由。” 放下手里的紙頁,周師爺仍是嘆了一句:“如此來看,便是為一府之尊,亦有許多不得隨心之事。” “諸事隨心談何容易,便是當今圣人,亦是有些無奈之舉,只是你我不知罷了。” 聞言,胡知縣更是一笑,說道:“你只怕是不曉得,此次府試,云寧季家亦有子弟參試。” 話音剛落,周師爺也是咂舌道:“季家?難道東翁所言乃是季閣老……” “除此之外,還有云寧一縣還有哪個季家?” 胡知縣直言道:“本官還聽聞,此次參試的,還是季氏一族的嫡枝子弟。” 季閣老在幾位閣臣中雖算不上勢大,這么些年以來也一直秉中正之姿,但其地位卻是不容小覷,各方也都不愿開罪于他。 科考雖是為國選才,但貧寒子弟儼能真的與權貴相較? 好在較前朝而言,本朝科考已算是清明許多,方才有這些寒門子弟們的機會…… 想到了自己曾經的科考一途,胡知縣忍不住心生感嘆。 ******* 顧云浩三人自是不知曉胡知縣的感嘆,他們自縣衙出來,便一路閑話家常,先是說起了府試之后諸事,而后又言及八月份的院試。 因著他們幾人自府試起便未見過面,加上又新得了二十兩的封紅,楚毅便提議好生聚一聚。 看著天色漸晚,又賴不住楚毅苦留,顧云浩也只得應下。 只是未免家里人擔心,他還是先去了西城門口找到吳老頭,拜托了他給家里人帶了口信回去。 而后,三人又叫上胡宇凡,一起到了匯源樓。 匯源樓雖然并非臨川縣最好的酒樓,但裝修清雅,消費也不高,因而很得他們這些書生士子的喜歡,尋常士子們辦文會或是起詩社,都喜歡來此處。 三人到了匯源樓的二樓,臨窗坐下,又叫了幾道平日喜歡的菜式,便你一言我一句的說起了近日的事。 “我今次院試之后,只怕要跟你們辭別了。” 胡宇凡有些悶悶地道。 “為何?” “我父親說準備今秋便將生意遷到淮南一帶,怕我沒了約束不好生讀書,便叫我跟著一起去。” 胡宇凡嘆息道。 聽了這話,幾人皆是有些不舍之意。 “還好沒出越省,總歸是有再見的機會,即便尋常難以相聚,但三年后便又是鄉試之年,總能得以一見了吧。” 楚毅心思最是開闊,見幾人神傷,便一提精神,安慰道。 “也是,三年后鄉試咱們一起中舉,到時便可一起進京赴考。” 胡宇凡亦是一個樂天派,不過郁悶了一會,就笑著說道。 聞言,幾人皆是一樂,暫時放下了胡宇凡即將離開的事情不提。 “照我說,這次府試紅榜一出,可真是讓人痛快!” “可不是嘛,平時西鄉士子慣會作出一副名士之態,行事也以才子字句,很是倨傲,如今看來,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還是府尊大人慧眼識珠,前十之位,西鄉士子一個都沒有,聽說府試之前,西鄉與東川兩縣士子還……” 由于府試剛結束不久,士子們大多會約上一兩個同窗好友一起出來相聚,一則聯系同窗之誼,二則也多是為了稍作休整放松。 在顧云浩他們隔壁一桌,便是幾名士子正在談及此次府試之事。 原本他們也是不甚在意,但見那幾人說著說著便說到了他們頭上,也不由相視一笑,分神聽了下去。 “要說咱們臨川這次也算是不錯了,前十之位就有三個。” “唉,只可惜案首是云寧的,若是案首也出自咱們臨川縣,那才叫風光呢。” “原本以為那顧云浩還不錯,沒想到府試也只拿了個第三,反而讓縣試排在十三的楚毅壓了一頭,還是縣案首呢,若我是他,當真是羞愧的不知如何面對臨川士子了。” 聽了這話,李文旭、胡宇凡都是一臉擔心地看向顧云浩。 顧云浩沒想到那幾人會把話題引到他身上,也沒料到會說出這些話來。 加上知道這幾個書生說得不過是些酸妒之言,遂只是淡淡一笑,示意幾人不必理會。 但楚毅卻是有些氣不過,“嗖”地一聲站了起來,走到那幾人面前,直言道:“你自然不是他,故而你若想取中縣案首也是癡心妄想。” 此言一出,那人瞬間被激的滿臉通紅,惱羞成怒道:“你……你是何人!我說顧云浩與你何干!” “我便是你們說的楚毅,但我且說一句,顧云浩乃我同窗,他的學識、人品皆是在我之上,至于府試名次之事,不過是文章各花入各眼罷了,你們在這里妄加評論,實在看著丟人。” 聽了楚毅這一句話,那幾人更是索性撕開了臉皮,說道:“原來如此,不想西鄉士子互相吹捧、沽名釣譽之風,竟然也吹到了咱們臨川,院試還沒開考,便有人在這迫不及待的彼此造勢了。” 這話說得沒臉沒皮,楚毅更是被氣急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見著楚毅被氣得胸前一起一伏,那幾人又如此胡攪蠻纏,顧云浩也有些忍不住了,便立起身來,正準備出言,卻被一個溫和清淡地聲音打斷。 “幾位當不是嫉妒之言吧?只是在下好奇,爾等說起顧云浩如此不屑,倒是不知此番府試是何名次?” 循聲看去,卻見說話的乃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 這少年眉目甚好,雖是只著一身素色長衫,但氣度非凡,一看便知并非出自尋常人家。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看著此人,顧云浩、楚毅等人心里皆是想到了這句話。 自方才出言之后,少年便眼中含笑,一臉溫和地看著對面幾人。 那神色讓人覺得,他非但不像是在嘲弄他人,反而更像是真心問詢一般。 那幾名士子明顯此次府試沒有被取中,索性不說自己,反而厚著臉皮反問:“那你又是誰?你今次府試有是什么名次?好意思在這里胡亂插言。” 聞言,那少年更是笑得溫和誠摯,隨即拱手一禮。 “在下云寧縣季航,今次府試忝居第一,實在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