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兩人在一座亭子里坐了下來。錢國棟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支遞給江封,江封本來不打算抽,想了想又接過來,捏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 錢國棟按下打火機點著他的,又收回來點著自己的,深深吸了一口,仰頭吐出一口煙霧:“你跟你爸,還這么不冷不淡處著?” 江封也抽了一口,默了默沒出聲,等眼前那片煙霧快散盡時才道:“您就不恨他嗎。當年要不是他當了逃兵,或許您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br> 錢國棟笑了笑,左手捏著煙,右手將兩條腿搬直,拽起一截褲腳,露出兩根金屬材質的假肢。指關節倒扣往上敲了敲:“變成什么樣?這樣兒?” 江封緊盯著那兩根金屬,瞳孔微微收縮。錢國棟在抵御蟲族的百慕大戰爭中身受重傷,雙腿高位截肢。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只有親眼目睹才更能體會那場戰爭的殘酷。 “看著有些嚇人,其實也還好。”錢國棟放下褲腳,叼著煙又吸了一口:“這兩條腿的設計都是目前國內最頂級的,只要習慣了其實跟正常人也沒什么區別,不影響生活。而且馬上又要換腿了,” 他捏著煙,轉身往亭子外的花壇里抖了抖煙灰:“你爸這段時間一直在開會,忙得就是這個事,要給所有戰爭里受傷截肢的老兵重新換一套設備,據說是軍部那邊剛研發出來的,能連接神經,直接用腦子就能控制,外形也是仿真的,反正用起來就跟真手真腳一個樣,到時候換好了我讓你瞧瞧?!?/br> 江封又不說話了。 錢國棟也不在意,自顧自繼續往下說:“新設備費錢著呢,傷殘老兵那么多,能從資金規劃委員會手里摳出這么一大筆開支,你爸可是花了一番苦功夫,上下奔走四處動用關系,這兩個月估計連囫圇覺也沒睡過一個?!?/br> 吐了一口煙霧,又道:“咱們國家的傷殘老兵待遇,在整個聯邦地球那是最好的,給車給房,終身醫療免費,買個車票坐個飛機都有優先權,每個月還有一筆不少的撫恤金。比如我這套房子,地段好環境佳,市價最起碼也得八百萬以上。我雖然不能干重活,但平時在家陪著你嬸子和妞妞,沒事看看書組織幾場聚會,聯合老戰友去軍營里給新兵上上課,我跟你講,一般的中產階級也沒我這么舒坦快活。” 江封悶悶道:“這是您應得的?!北<倚l國浴血奮戰的戰爭英雄,國家再怎么優待也不為過。 錢國棟笑:“是,是我應得的。可聯邦地球上跟我相似的老兵那么多,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這種應得的待遇。咱們國家在善待老兵這塊兒之所以做得這么好,你爸最起碼有一半功勞。你別看我,我又不可能坐在這專門跟你編瞎話,你在體制里頭消息應該比我靈通多了,四處打聽打聽,像你爸這種省部級干部,哪個不是想方設法把業績做漂亮點繼續往上爬,也就你爸一門心思撲在完善老兵待遇章程上,整天帶著提案書跟資劃委死磕。傷殘老兵都是弱勢群體,沒權沒勢,群眾把日子過好了也不愿意再通過我們回顧當年遺留下來的傷痛,講白了,他這種行為作為一個政客,那就屬于典型的吃力不討好?!?/br> 這回江封沉默的時間長了點。捏著濾嘴送到嘴邊吸了口狠的,火星透過煙灰明明滅滅。 “他是心里有愧,”江封道,“所以想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好受點。可逃兵就是逃兵,一輩子也洗刷不掉?!边@污名生在江慎身上,更扣在每一個江家人頭頂。 錢國棟嘆了口氣,看著江封的眼睛:“你見過蟲族嗎?知道蟲族長什么樣子嗎?” “……視頻里見過?!?/br> 身形巨大,成年蟲族足有四米多高,八條節肢上長滿堅硬銳利的倒刺,尤其是兩只前鰲,陽光下會反射出類似金屬的光澤,能輕而易舉地剪斷普通步槍槍管,足有浴盆大小的蟲嘴里更是長滿密密麻麻刀片一樣的牙齒。 錢國棟抽了口煙,搖搖頭:“視頻沒用。視頻不會告訴你,站在小腿比你整個人還高的生物面前是怎樣一種壓力;視頻不會告訴你,戰場上炮彈的硝煙、敵人的黏液、同類的鮮血混在一起是什么味道;視頻更不會告訴你,蟲族的甲殼有多硬,速度有多快,節肢上的倒刺戳進骨頭里嘶啦扯下一整片皮rou是什么感覺?!?/br> 錢國棟閉起了眼睛,手掌微微發顫,似乎努力想從某種回憶當中掙脫出來。半晌過后重新睜開眼睛看著江封:“當年我所在的華北’軍’區第五分區海軍陸戰隊里,所有人都親眼在戰場上見過蟲族,包括你父親。 我不知道老江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原先不是隊伍里的班長,只是副班長,我們班長在一場戰斗中犧牲了,就死在我跟你爸眼前,我們親眼看見一只蟲族用前鰲把班長撈起來,扔進嘴里嚼了兩口咬掉上半身,然后兩只前鰲拽著腳一扯,把下半身也扯成兩半,內臟和鮮血灑得到處都是,guntang的還帶著熱氣?!?/br> “封封,”錢國棟的眼睛忽然涌出一股無以言表的痛苦和凝重,一字一頓道:“有些事情不是親身經歷,你永遠都想象不到它的恐怖之處?!?/br> 亭子里沉默許久。錢國棟一支煙抽完了,將煙頭碾滅收進口袋里,又點了一支。煙盒遞給江封,他擺擺手沒接:“我夠了?!?/br> “你問我恨不恨你爸當了逃兵,”錢國棟緩緩從鼻子里噴出一口煙,“老實說,這兩條腿剛被鋸掉躺在病床上那會兒,我恨過。不過那時候我誰都恨,天底下但凡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在我眼里頭全是仇人,也就你嬸子能忍得了我,天天衣不解帶的照顧,被我罵得狠了就背地里一個人躲著偷偷哭。大概花了兩年多的功夫,才算徹底接受自己以后是個殘廢的事實。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恨你爸了?!?/br> 亭子外頭有同一個小區的熟人走過,抬手跟錢國棟打招呼:“錢哥,您也出來散步呢?!?/br> 錢國棟笑著招呼回去:“對,這兒風景好,坐著跟孩子聊聊天。” 等人走后繼續對江封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私下里幻想過,假如我是你爸,我有那樣一位身居高位的父親,有那么深厚的家庭背景,我會不會依靠這份背景做出和你爸一樣的選擇。” “答案是會。只要能離開那個到處都是死亡和慘叫、比地獄更可怕的地方,哪怕只有一絲絲可能性,那時候的我恐怕也會毫不猶豫地抓住。” 坦誠這樣的隱秘似乎需要不少勇氣,亭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半晌后錢國棟抖了抖煙灰,“我知道這么多年你一直怪你爸,不光光因為他當了逃兵,還因為他這個選擇間接性的害了你母親。我認識云繁,她那會兒在后勤部的醫療組當醫生,待人溫和長得又好看,是我們軍區所有毛頭小子的夢中情人。當然了,誰都知道她跟你爸那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你母親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出色的女性,善良,忠貞,堅韌,愛國,似乎所有好的形容詞都能往她身上放,但沒人想到她性子會那么烈,知道老江申請免戰之后,生下你第二個月就跑去了百慕大戰場前線。 我沒想到,你爸更沒想到,他寫過信打過電話,云繁一律不看不接,也上過戰場想把云繁換回去,云繁連面也沒讓他見到。再有云繁消息的時候,就是她被蟲族注入了神經毒素,一路碾轉送回了軍部的療養院里?!?/br> 江封低著頭,雙手緊攥成拳。 錢國棟看著他:“我知道你恨你爸,恨他的懦弱讓江家背負罵名,更恨他將你母親害成如今這幅樣子。但是封封,說句你不一定愛聽的話,你外公外婆去世早,你爸跟你媽從四五歲就生活在一起,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們兩之間的感情,比你對你母親的感情絕對只多不少。因為自己的退縮軟弱導致妻兒受苦,你猜你爸心里是什么感受? 這些年,他每個星期雷打不動一定要去兩次療養院,前些年你媽還能跟人說話的時候他不敢靠近,就躲在門口偷偷守著,后來你媽選擇保持昏迷狀態,我陪著他一起去過一次,他坐在你媽床邊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一說就是兩個小時。 每年逢年過節你爸從來不在家里過,去哪了你知道吧?去守著那些在戰場上犧牲的、是家中獨生子女的戰友父母,這些父母里有人知道他靠著家里關系免了戰,從來沒給過好臉色,冷嘲熱諷非打即罵;也有不知情的,好茶好水好酒好菜招待他,這樣的父母你爸見過一次回來就得跟我這痛哭一回,說寧愿老人拿著掃帚趕他出門,打死他罵死他,那樣心里還能好受點。 一個人,把摯愛遭受的傷痛,把所有犧牲戰友的性命都當成自己的過錯背負在身上背了這么多年,講老實話,我真不知道你爸究竟是怎么熬過來的。” 錢國棟又吸了兩口煙,往空氣里吐出一個煙圈?!拔也皇钦f你爸遭受這些良心上的折磨不是活該,人么,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就得承擔什么樣的后果。但人呢又是頂復雜的,你得從多方面去評價判斷,有誰敢說自己從來沒犯過錯?總不能因為幾十年前的一個選擇,就否定他這一輩子是不是?” 第二根煙也抽完了,錢國棟同樣將煙頭收了起來,準備待會兒找個垃圾桶扔掉。拍了拍身上灑落的煙灰,對江封道:“行,今天聽我這老頭子說得夠多了。時候不早,你也該回去了。你跟余火的事情你爸大概跟我說過,他是個好孩子,同不同性不重要,彼此相互尊重相互敬愛才是伴侶的相處之道,錢叔衷心希望你們倆能長長久久,一輩子幸??鞓?。也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打算,假如選擇國外結婚的話我應該是去不了,什么時候要是在國內辦酒席的話,可別忘了喊我過去喝杯喜酒。” “一定,”江封站起來,“我送您到樓底下吧?!?/br> “不用不用,”錢國棟擺手,臉上滿是溫和笑意:“你嬸子每天大概這個時候要來公園遛狗的,我等她一起回去?!?/br> —— 黎曉自從成為余火的鐵粉之后,陸陸續續加了不少粉絲群。其中有一個群比較特殊,里面全是和她一樣身份背景的高干子弟。 這天下午畫完專業課老師布置的作業,黎曉趴在床上刷手機,刷著刷著高干子弟火把群里彈出一條消息,點開一看: 哦豁,是她哥牽著余火哥從樓梯上走下來的照片。余火哥戴著口罩。 照片背景好像有點熟悉怎么回事,黎曉皺著眉頭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啊!是秦川哥家的酒樓! 果不其然,發照片者隨即證明了她的猜想: “臥槽!我在濱江酒樓吃飯,看到江少將了!烽火cp里那個江少將!” 群里安靜了一會兒,隨后跳出來許多消息: “江少將怎么了,他不都見異思遷找了男朋友拆了烽火cp拋棄班長了么,我對他才沒興趣呢哼” “嘖,不過人真的好帥啊,瞧這寬肩窄腰大長腿,瞧這快要溢出屏幕的雄性荷爾蒙,嚶嚶嚶嚶為什么不跟班長在一起!男才男貌多般配?。?!” “他手上牽著這個是誰?上次被拍到那個娃娃臉嗎?哼,吃飯還戴口罩,果然知道自己是小三上位見不得人!” 眼見眾人討論半天沒討論到點子上,發照片者不得不放大照片截了一張圖再發到群里:“戒指!他手上的戒指啊姐妹們!!” 這次群里很快就炸了: “臥槽!他手上有戒指!還是戴在無名指!是結婚了還是訂婚了?” “國內同性婚姻還沒有合法化,應該只是訂婚吧,他這種級別的軍官要出國很麻煩的” “訂婚了?!!!跟誰??!旁邊這個戴口罩的小白臉嗎!?。。 ?/br> 一群上百號人將最開始那張照片放到最大翻來覆去找了好幾遍:“咦,小白臉手上沒戴戒指啊。” “姐妹們,說到戒指,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上次班長去給lgbt組織做演講的時候,保鏢哥哥不是跟著一起去了嗎,我記得有哪家媒體拍視頻的時候拍到了保鏢哥哥,他手上好像也戴著戒指?!?/br> “臥槽?。?!真假?視頻呢?哪家拍的?能找到截圖嗎?” “等會兒,那個娃娃臉不是劈腿,同時吊住了江少將和保鏢哥哥嗎,如果江少將和保鏢哥哥都戴了戒指,難道娃娃臉不光腳踩兩條船,還哄著他們兩個都跟自己訂了婚?這是什么等級的妖術???” “可娃娃臉手上沒戒指啊” “那就是短短幾個月時間,江少將和保鏢哥哥都另外找到了真愛?呵,男人” “別說這些沒用的,先找到視頻確定保鏢哥哥是不是也戴了戒指要緊!” 群友眾志成城,很快就找到了余火演講當天那個視頻,并成功截到了保鏢哥哥出現的畫面。 事實證明,保鏢哥哥手上的確也戴著戒指,而且戒指還跟江少將手上的一模一樣。 反復對比確認沒錯之后,群友如遭霹靂半天回不過神: “江少將和保鏢哥哥戴著一樣的戒指?他們倆訂婚了??這都是什么魔幻發展啊臥槽??!” “難道是發現娃娃臉出軌對方之后情敵對戰,結果不打不相識發現彼此才是真愛?” “閉嘴!我幼小的心靈接受不了這么帶勁的劇情!” “仔細想一想……好像也挺般配……” “你是魔鬼嗎jiejie?” “等一會兒,先別亂猜。你們把江少將的照片和保鏢哥哥的照片放在一起遮住臉,是只有我一個人,還是大家都覺得他們倆的身材特征也太像了?” “?。。。。。。。。。。。。?!” “真的臥槽!!你們對比一下戴戒指那只手,簡直一模一樣?。?!” “臥槽臥槽臥槽,怎么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我感覺腦子突然不夠用了?” “我倒是的確聽我爸說過,軍部那邊早就研發出一種生物面具,戴上之后就能改變樣貌” “我的娘啊,所以說,江少將和保鏢哥哥一直是同一個人?” “我感覺可能性非常大” “問題是,如果他們倆真是一個人,江少將那樣的身份,為什么要偽裝成一個保鏢?” “為了保護班長啊?。。∧銈兿胂?,保鏢哥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在班長身邊的?是當初《血色鏗鏘》發布會被徐涵的腦殘粉攻擊之后啊!大家還記得保鏢哥哥在機場反手接礦泉水瓶,眼睛都不用看就能瞄準扔瓶子的人砸過去那個視頻嗎?那樣的身手怎么可能是普通保鏢,如果是軍隊出身的江少將,那就完全能解釋得通了啊!??!我估計他們倆從集訓那會兒認識之后,一直就沒斷開聯系,之后班長受傷,江少將偽裝成保鏢在他身邊默默保護,這是什么神仙劇情?。?!如果這都不算愛!?。。 ?/br> “突如其來的一噸糖!老天保佑這是真的!如果是夢我也永遠不想醒啊啊啊啊?。 ?/br> “可被拍到出現在江少將和保鏢哥哥身邊的娃娃臉又怎么說?” “大家,深呼吸,你們把娃娃臉的照片和班長的照片放到一起,遮住臉,來,告訴我,像不像?” “……我勒個大cao!” “所以班長和江少將早就偷偷在一起了?兩人戴著面具一起出去旅游?等會兒,被拍到旅游照那會兒好像是《在長安》殺青后不久,時間也能對得上?。。 ?/br> “怪不得當時調查娃娃臉的身份怎么都查不出來,媽的我還特意花錢請的黑客,想查出來對方底細使點絆子給班長出氣,結果那個就是班長本人????。?!” “我有錯!我不該罵娃娃臉!班長我愛你!就算你變成娃娃臉我還是愛你!太甜了,本世紀第一甜劇本不接受反駁!而且還是真實的!??!” “我現在感覺跟做夢一樣,這些要都是真的,我愿意吃素三年我跟你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心臟快要爆炸了!我他媽做夢都沒想到追cp還能有追到現實成真那天,好甜啊??!我的少女少婦少男心!??!” “班長訂婚了?還是跟江少將?封封火火闖九州??!” “封封火火闖九州?。?!這對cp誰敢拆我跟誰拼命?。。。 ?/br> “……” 群里的消息跟刷屏似的往上猛躥,視線完全跟不上,像是被扔進去好幾噸的炸藥包,瞬間炸成一鍋亂粥。 許久之后等情緒稍微平復,有人總結:“我覺得,我們好像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br> 黎曉將群里這場堪稱驚險曲折離奇壯觀的破案大戲津津有味從頭看到尾,然后給江封發了條信息: “老哥,你馬甲保不住了。” 第148章 因為案子是高干子弟火把群偵破的, 所以“江少將疑似訂婚而且訂婚對象還是當紅男演員余火”的消息最開始只在體制內的上層悄悄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