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隨著時間推移,抵達別墅的演員越來越多,將近三點鐘的時候,助理小陶找到余火,告訴他可以化妝造型了。 這還是余火第一次享受男主角的待遇,不僅給安排了溫暖寬敞的獨立休息室,化妝師和服裝師還會帶著家伙親自過來為他服務。 余火合攏劇本從椅子上站起來:“多有勞煩。” “不勞煩不勞煩,”化妝師連連擺手,一邊打開工具箱一邊道:“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不知道余先生待會兒方不方便給我簽個名?誒喲我媽可喜歡你了,看完你的節目后稀罕得要命,一大把年紀了還整天嚷嚷著要做火把燃燒自己。知道您在咱們劇組,臨走前拉著我千叮嚀萬囑咐,耳朵都快被念叨出繭來了?!?/br> 余火笑起來:“令堂愿意當火把是我的榮幸,簽在海報上可以嗎?” “可以可以可以,”化妝師喜不自勝,“多謝余先生!” 不用排隊等待,好些個人眾星捧月圍著轉,余火的造型很快就完成了。 身穿青色竹紋長衫,腳踩黑色軟底布鞋,頭發三七分開一絲不茍的梳到耳后,手指修長細白骨節分明,一手捏著枚銀色懷表,一手拎著行李箱,再配著鼻梁上的細邊眼鏡,又斯文又俊秀,通身清貴文雅的書卷氣。 肖華圍著他轉了兩圈:“嘖嘖,你這副模樣光站在這兒不動,那就活脫脫是個民國時期留學歸來,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兒的文化人。” 眾人深以為然,張敏早就拿出手機前后左右拍了個遍。 下午四點半,太陽將要下山,道具組和攝影組也差不多準備完畢,但是劇組中還有一位女主演沒來。 邱可夫將眉頭擰得死緊,然后拍板:“不等她了,咱們先拍,反正前兩場也沒她的鏡頭?!?/br> 畢竟是拍恐怖片,按照規矩,開拍之前由導演帶著劇組人員面向正北方殺雞參拜,祭告各方神靈。 把點燃的細香插進香爐,邱導對著眾人拍拍手:“好了,要拍這一場的演員把羽絨服都脫了準備開始吧,來來來,搓搓手跺跺腳,脖子給我伸直嘍,知道你們冷,但是想一想劇本里這時候可是大夏天呢,不僅不能冷,還要表現出一股熱得不行恨不得脫光衣服澆冰桶的狀態。 誒,你們瞧余火不就挺好的嘛,只穿了一件長衫照樣面色紅潤,神態控制得多好,一點感覺不出來他有多冷,這叫什么,這就叫演員的基本素養!” 余火摸摸鼻子生出幾分心虛:他不是神態控制好,他是有靈氣護體的確不覺得冷哩。 “場務清一下場,閑雜人員都離開啊,”邱導演站在顯示器后面舉著喇叭吆喝,“演員各就各位,攝影組準備,第七十三場第一次,a!” 張院生盯著大門上“張府”的牌匾略微看了會兒,然后跟隨張貴一起走了進去。 下人們早就在院子里候著,整整齊齊站作兩排,見張院生走進來,同時彎腰拜下去:“恭迎少爺回府!” 張院生捏了捏手指頭,似乎對這陣仗有些不適應。面上倒沒有表現出來:“不用多禮,都起來吧?!?/br> “謝少爺!” 張貴伸出手在前頭引路:“少爺,咱們先進屋吧。” 老宅里頭十分昏暗,即使點了煤油燈,剛從屋外走進去,眼前的一切依舊顯得影影綽綽。 張院生停在門邊緩了片刻,眼睛才逐漸適應過來。 “怎么不開電燈?”他轉身問,客廳的天花板上明明吊著巨大的水晶燈。 “前陣子縣長命令在城外挖戰壕,不小心把電路挖斷了,”張貴弓著腰解釋道:“這兩天正在修,晌午派小五過去問了,縣府里的人說估計明后天就能通電。少爺若是覺得不夠亮,我再讓他們多點些燈?!?/br> 張院生點點頭,就著煤油燈昏黃的火光打量四周。 宅子跟母親給他看過的照片里差不多,只不過增減了些家具擺設,墻壁上貼滿了前幾年最時興的花草壁紙,看上去既富貴且雅致。 每處地方都整潔有序一塵不染,實木的沙發扶手在燈火下閃著潤澤的光,約莫是才涂過一層護養的油脂——可見即使主人不在,這屋子依舊被精心打理照料著。 張院生回過頭,對張貴真心實意道了句謝:“這些年,辛苦您了。” 張貴乍然聽見這話,既有些惶然無措,又有些心酸感動,枯瘦的大掌在長衫上擦了擦,連聲道:“不辛苦不辛苦,能伺候大帥伺候少爺,那是老奴的福分呢。” 張院生搖搖頭,聲音輕和柔緩:“您的功勞,母親記著,我也記著呢。” 這下子張貴連眼眶都有些泛紅。 跟隨二人進來的小五探頭小心插了一句:“那個,少爺的行禮要往哪兒放?” 張貴趕緊抹了抹眼角:“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說話,連少爺勞累一路急需休息都給忘了。少爺,您的臥室給安排在了樓上,就是大帥原先住的主臥,老奴帶著你上去瞧瞧?” “勞煩張伯帶路?!?/br> 張院生跟在他身后往樓上走,路過畫像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目不轉睛看得出神。 已經走上左邊樓梯的張貴又退了回來,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臉上笑出幾朵褶子,很是感慨懷念:“院生少爺應該認得吧,這畫里畫的就是大帥。您瞧,少爺跟大帥當真是一模一樣。” 張院生抬起手似乎想摸,在指尖觸碰到畫布之前又收了回來:“這畫,是父親什么時候請人畫的?” “就在大帥四十一歲生辰前兩周,原本是打算生辰那天當著來賓的面揭幕展示的?!睆堎F嘆了口氣:“只可惜天妒英才,還沒等畫師將畫送過來,大帥就過世了,這是他留下來的最后一張畫像。” 張院生沒說話,只微微抬頭,將這幅畫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目光與畫中人久久對視,跳躍的燈火當中,鏡片后的眼睛宛若一汪深潭。 “走吧?!卑肷沃?,張院生開口道,然后當先一步往樓上走去。 “停!”邱導演從監視器后面抬起頭,興奮得直拍巴掌:“很好!沒什么問題,本來以為剛過完年總要先找找感覺,沒想到大家狀態都很足嘛,這場一條過!” “哇哦!”劇務人員齊齊歡呼,一開拍就這么順利,著實是振奮人心。 攝影組扛著器械轉移準備拍下一場,邱可夫剛從椅子上站起來,助理就把手機遞到面前:“邱導,您的電話?!?/br> 邱可夫接過手機放到耳邊,沒說兩句,原本樂呵呵的神色迅速陰沉下來:“……什么?不拍了?簽好的合同你說不拍就不拍了?那我這邊的戲怎么辦?! 有事哪怕請假我都能考慮……你想清楚后果沒有,中途放劇組鴿子,這可不光光是違反合同的問題了。 違約金?違約金值幾個錢,老子稀罕你的違約金?別他媽跟我道歉,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行,這是打定主意了是吧,好嘞,娛樂圈就這么大,萬事沒有不透風的墻,那我邱某先祝您步步高升!” 說完立刻掛了電話,抬手一摔狠狠砸在地上:“我cao你媽了個逼!” 砰的一聲脆響,手機零件散落一地。偌大的房間內瞬間鴉雀無聲。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還是副導演壯著膽子問了一句:“邱導,發生什么事了?” “發生什么事?”邱可夫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咱們的女一號放劇組鴿子了,說是行程沖突,拍不了。我去他媽的行程沖突,合同早一個多月就簽了,現在跟我說行程沖突?這是嫌咱們片子檔次低,另外不知道攀上哪根高枝兒了呢?!?/br> 媽的,恐怖片不大好找演員,當初簽合同的時候為表誠意違約金幾乎沒有,哪知道半途居然給他來這一手。早知道就把違約金定成幾千萬,硬生生賠死她! “邱導您消消氣兒,為了這種事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备睂а莅参康溃骸昂迷谂惶柕膽蚍荻歼€沒拍,咱們重新再找一個就是?!?/br> 邱可夫依舊眉頭緊鎖:重新再找一個,這宅子的租約只簽了兩個月,拖累劇組進度是其一; 再來,這部劇里的女一號他是提前挑了很久才終于定下來的,因為劇情需要,必須得跟余火所扮演的張院生氣質相合,這一時半會兒火急火燎的上哪找人去。 本來今晚還打算拍女一號的戲份來著,服裝道具什么都準備好了,他媽的打定了注意毀約竟然非得拖到最后一刻才說,他說怎么全劇組就她一個遲遲不到呢! 邱可夫越想越惱越想越氣,攥著大胡子抬頭用力做了個深呼吸。 這一抬,便正好看見靠在樓梯欄桿上的余火,半張臉映在燭光下,半張臉掩在陰影中,墨發紅唇膚白若玉,一時間竟是雌雄莫辨,散發出難以言喻的魅力。 腦子里滑過一個念頭,目光驟然火熱起來,緊盯著余火道: “火啊,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一人分飾兩角?” 第72章 床鋪寬大柔軟, 枕頭拍得蓬松,被子和床單都是新換的,帶著夏日里熱烈陽光的味道。 但張院生就是無法入睡。薄被搭在腹部, 腿腳伸在外面,翻來覆去碾轉反側。 房間里很暗,只有床頭柜上一盞煤油燈里搖曳著細長的火苗?;蛟S是因為宅子很有些年歲的緣故, 平日里又無人居住,即使提前通了風, 地板上,窗楞邊, 柜子里……依舊散發著一股淺淡的霉腐氣。 就像是母親臨終前的味道。 母親是一點點死去的。查不出病因,但整個人卻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就像是身體里寄居了某種怪獸,從內而外,吞噬著她的生命。 張院生猶記得,那雙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他, 一條條青筋像是泥土底下蠕動翻拱的蚯蚓, 仰著頭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在他耳邊道: “……不……不要……回……回家……” 然后手掌松落, 圓睜的眼睛在邊緣處泛出青灰色,徹底沒了氣息。 不要回家。 這是母親彌留之際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為什么?因為張府是處兇宅? 張府是處兇宅?;貋砩星也坏桨肴? 他就從下人嘴巴里零星聽到不少這種言論。 據說加上張大帥一起,宅子里前前后后死了不少人。 但這種怪力亂神之語不過是無稽之談,怎可當真。 外頭果然下了雨, 涼風攜裹著腥濕的水氣從窗戶縫里鉆進來, 吹得煤油燈明明滅滅, 在墻角拖出一道狹長的影子。 張院生側身枕著胳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不遠處的墻壁,摒除雜緒,從一開始默數想讓自己盡快入眠。 臥室的墻壁上和樓下客廳里貼著一樣的壁紙——事實上,老宅里的所有房間好像都貼著這種壁紙,花朵精致繁復,深紅色的花瓣一層層盛開綻放,藤蔓細長彼此纏繞,仿佛沒有盡頭一般延伸向更遠處…… 張院生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燈油逐漸燃盡,火光閃了閃悄然熄滅,整個臥室徹底陷入黑暗當中。 他是被一陣“沙沙沙”的窸窣聲響吵醒的。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像是昆蟲的節肢在紙頁上緩慢爬行,又像是根莖在地下生長即將破土而出。 聲音不大,但綿綿密密毫不停歇。張院生半夢半醒間睜開眼睛,身體猶在熟睡和醒來之間徘徊不定,忽然就感覺有冰涼柔軟的東西從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腿處滑了過去。 “??!” 他急促的驚喘一聲,飛快坐起來將小腿收回被子里,瞬間睡意全無。下意識側身去找床頭的開關,上下按了好幾次沒有反應后,這才想起來宅子里停電了。 房間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不要回家。母親嘶啞的叮囑聲再次回響在耳邊。 黑暗顯然是激發恐懼的最強催化劑。未知的暗處,似乎有無數不懷好意的視線正在窺伺。 張院生徒然睜大雙眼,然而眼前除了一片沉郁的黑色,什么都看不見。掌心和后背很快就滲出一層冷汗,耳膜因劇烈的情緒鼓漲顫動,整個房間里全是他噗通噗通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腿側的床墊微微凹陷下去,似乎有什么東西正朝著他一點點靠近。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里,張院生深吸一口氣,憑著記憶飛速在床頭柜上摸索火柴和燈具。 他模糊記得煤油燈像是燒完了,所幸下人在柜子邊上另外給他準備了蠟燭。手指捏著火柴正準備擦亮時,那股冰涼柔軟的觸覺忽然又出現在他胳膊上,隨即眼前綠光一閃,響起一道軟綿綿的聲音: “喵~” 緊繃的心弦驀地松懈下來,張院生點燃蠟燭,然后將身旁的黑貓抱進懷里,摸著它的頭頗有些哭笑不得:“原來是你啊。” 黑貓親昵地甩著尾巴在他手背上掃了掃,冰涼而柔軟。 這黑貓是管家張貴養的,名叫元寶。張院生晚飯時曾見過一次,從樓梯上輕盈竄下來,直直跳進他懷里,十分親近粘人。連張貴都說,這貓想來是和他有緣分,往日里別人碰都不給碰一下的。 約莫是聞見了他的味道知道他睡在這里,房門關得好好的,也不知從哪找到了進來的通道。 雖然只是虛驚一場,但經此一嚇,暫時怕是徹底睡不著了。窗外的雨聲愈發激烈,嘩啦啦拍打在窗戶上,回蕩在臥室內空曠而悠遠,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靜。似乎之前吵醒他的沙沙聲響,只是一場迷蒙之中恍然不真切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