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什么人!”織蘿還在仔細地分析,元闕驀然回頭,厲喝一聲。 織蘿與玄咫聽到動靜,也連忙回頭去看,卻見一道慘白的虛影在身后一閃而過。 “厲鬼?”織蘿眼神一變,有些驚訝,不過看著手上這一本名冊,又有些想明白了。 女子本就屬陰,命格又都是屬陰的,去大陰之數聚集在一起……用后腳跟想也知道這個人究竟想干什么。自古就有人用聚陰邪術行不可告人之事,卻不知這個人到底想干什么。 “這上頭,哪一個是你的名字?愿意出來指一指么?”織蘿將手中冊子高高舉起。 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一人,或是說任何一只鬼回應她。 不過離幾人不遠處,仍有白影隱約在涌動,似觀望又似試探。 “這是怎么回事?”元闕持劍,蓄勢待發。 織蘿沒有說話,只是固執地舉著手中的冊子。 玄咫終于覺出了一點不對,試探著問:“姑娘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 “被封在這畫中大概非你們所愿吧?畢竟你們有的是中原來的,有的卻是更西之地來的,但你們守住的卻是敦煌——你們客死的異鄉!眼下就有這么個機會,能將你們從這里帶出去。你們愿是不愿?” 這一番話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卻聽得玄咫與元闕大駭。 第97章 解脫 又是一陣寂靜, 元闕與玄咫幾乎都以為織蘿說話是無人愿意聽、準備以武力來解決石窟中的厲鬼了, 耳邊卻忽然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她說能帶我們出去?” “不, 怎么可能,她只是騙我們, 好將我們一網打盡呢!” “留在這里也是死, 過去也是死, 我倒想死得快些,也好過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待著!” “回家, 我要回家!” 原本只是耳語一樣的呢喃, 但說話的人越發激動, 抑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到最后已經變成了放聲嘶吼,尖利的嗓音仿佛兩片金屬剮蹭, 刺得耳膜生疼。 玄咫一見有些轉機, 連忙氣沉丹田,朗聲道:“煩請各位姑娘稍安, 告訴我等究竟真相如何,我等才好想辦法才是。” “那個殺千刀的騙子!我要殺了他!” “快帶我出去!我要回家!”有激動的厲鬼已經顯出了身形,慘白的一團,面目模糊不清, 身周環繞著幾點幽藍的鬼火, 尖尖的指爪就要碰到玄咫的衣角。 啪—— 一聲尖利的破風聲響起,撞到石壁上,將一處石頭擊得粉碎, 一下子便震懾住了躁動不安的一群厲鬼。 “都閉嘴!若是說不清楚,你們誰也別想出去!”織蘿將一段紅線繞回指尖,鮮艷的紅襯著瑩白的纖指,端的是說不出的旖旎動人,只是織蘿如今的神色,卻是難言的冷厲。 道行高深的精怪,刻意釋放出威壓,又動了真火,還是十分唬人的,連玄咫都忍不住往旁邊退開一步,有些擔憂地看了織蘿一眼。 “姑娘別氣,想問什么我來就是。”元闕連忙勸了一句。 織蘿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平視前方,“你們都是這石窟之中的精魅?此地是不是有一十六人?” 白影一個接一個地在空中浮現,不多不少,正好十六個。 被圍在中間的那一個道:“是我們,一直被鎖在壁畫中的生魂。” “如今壁畫已破,再不能復原,為何還徘徊不去?”織蘿問道。 豈止是徘徊不去?倘若真是被那壁畫所困,織蘿他們卻是打破壁畫之人,給了她們自由,但方才……她們卻似乎是要對元闕下殺手! 眾女一齊搖頭,“不是,雖說我們以壁畫為形體,但真正能困住我們的,卻并不是這壁畫。” 這話有些繞,元闕一時沒想明白,當即反問:“那你們是為何被困在此地的?” “是她手上那冊子。”有一女子道,“那生辰八字乃是用摻了我們生前心頭血的墨汁所寫,落筆便是一道封禁,困住魂魄不得稍離。至于那壁畫……不過是用指尖血點了眼珠,將魂魄引到壁畫中去罷了。” “誰將你們封禁于此,意欲何為?”玄咫最是容易心生不忍的,聽聞此法陰毒殘忍,當即沖口問道。 那女子搖頭道:“被封進壁畫之中后,其實我們渾渾噩噩一段時日,不知為何身在此地,也不知將我們封在此處是要作甚。直到有一日,我們被喚醒,她告訴我們,我們生生世世都被困此地,再無脫身的機會,甘愿也罷,不服也罷,今后也只能與她一道護衛敦煌。” “她是誰?”雖然是個問句,但其實織蘿心里大概有了個猜測,單等印證。 不過出乎她的意料,那個女子搖搖頭,“她……那個穿青衣的叫她阿闌。” 竟不是敦煌城主?三人驚詫地對視一眼,但織蘿在觸及元闕的目光后,又飛快地別開。 那日江芷闌受人之托,來找尋敦煌城主,城主當時卻是正在填色作畫的,那么這幾面壁畫是他所創無疑。瞧著江芷闌那模樣,對上敦煌城主都是小心翼翼的,也絕不會有敦煌城主聽命于她才創了這壁畫一說。 不過她們說守護敦煌……“這城早就破了,你們卻還在守護什么?” “阿闌說,這敦煌乃是城主的敦煌,絕不能讓月氏人或是中原人隨意毀去,哪怕這里今后再沒敦煌子民,城主也戰死了,她也絕不許有旁人靠近一步。這是城主的心愿,城主不能實現,她就來替城主完成。” “瘋子!”莫說這偌大一座城到底能不能算在某一個人頭上,可全城的遺民都遷走了留下一座空城來嚴防死守又是為何?一城之主竟會有這樣的想法,實在荒謬至極!更可笑的是,竟還會有人愿意替他完成這個心愿,真是……無可救藥。 不過再怎么荒謬,也成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敦煌城中分別有八座石窟,困住了一百二十八名命格屬陰的女子,這些女子會無差別地攻擊貿然踏入城中的外人。 也難怪那些來敦煌冒險尋寶的人會有去無回。 不過……他們一行八人自踏入城門之后,大門便自己合攏,如何也推不開了,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元闕也想到了這一點,問道:“若是有人擅闖,攆走便是了,為何要殺戮殆盡?” “阿闌吩咐我們一定要殺掉。”那些女子木然地回答,仿佛自己了結的并不是一條生命,而只是隨意吹去了落在衣裳料子上的浮塵。 嘴角挑起一個譏誚的弧度,織蘿冷聲道:“她叫你們殺掉你們就殺?這么聽話?” 雖然面容模糊根本看不見表情,但三人還是能感受到這些女子提起江芷闌時的恐懼,幽微的鬼火在空中顫了幾顫。 “她……若是不按她的話去做,是要受罰的!” “不給我們養料,我們會痛死的!” 織蘿敏銳地抓住了關鍵字眼,“什么養料?”不過她自己隱隱也知道,但凡用邪術養了陰毒之物為非作歹,總是需要有東西來供養的,否則宿主也要被反噬。既然她們聽命于江芷闌,那么江芷闌自然是要給她們供養。 而江芷闌眼下正在城外的流連客棧——敦煌附近唯一一家客棧,倘若真有人路過,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將人拿下,畢竟活人乃是邪物最好的養料。 自己喪心病狂就罷了,還要拉著這么多人一道陪葬,實在罪不可恕! 不過在收拾她之前,還得先把眼前這十六人,不,是滿城一百二十八人全都安頓好。敦煌城無端端鎖閉起來,想來與這八窟壁畫脫不了干系。 還沒等織蘿開口,玄咫便已經問道:“敢問各位姑娘,如何才能將你們放出來去轉世托生?” 一窟的白影又開始激動地舞動,“就是那冊子,燒了它,燒了它!” “直接燒了么?”元闕有些遲疑,“各位姑娘是因畫被打破才從中脫出,若是直接燒掉,你們倒是自由了,但其他幾窟的姑娘呢?” “管不得了,快放我們出去!”一個個急不可耐地說著,似乎全然未將元闕那話聽進耳中。 織蘿淡淡掃了元闕一眼,又提高聲音喝道:“住口!你們平白做了這畫中厲鬼可憐,難道她們與你們不是一樣的么?你們運氣好叫我們撞見了得以脫身,她們就合該永生永世地困在此地么?若今日遇到我們的不是你們,而是另外隨意哪一窟里的人說了這話,你們也會覺得是應當的么?” “命數如此,怪不得人。要是你們愿意,順手一救便是。”有個女子很是不以為意。 相傳虎嚙人死,死者不敢他適,輒隸事虎。名為倀鬼。倀為虎前導,途遇暗機伏陷,則遷道往。人遇虎,衣帶自解,皆倀所為。虎見人倀而后食之。(1) 織蘿聽過人間無數關于倀鬼的故事,最著名的要數《太平廣記》里的一則,且還有許多文人以倀鬼的故事借題發揮而譏諷時事,亦親眼見識過倀鬼,總以為不過斥一句“糊涂”便罷了,卻不料一群為虎作倀的庸人,原來可以因可憐而可恨到這樣。 若是如此,救來何用? 元闕與玄咫都察覺了織蘿的怒意,其實也覺得這一群女子實在是自私太過,若是救下實在是白白給自己添堵。 然世間總有人是這樣,原本是可憐,遭了他人的毒手,受盡折磨,卻因痛苦而心性大變,失了良善,最終也變成了面目可憎之人。 只是這樣的人太多,勸告無用。 玄咫連忙低聲道:“姑娘莫與她們一般見識,送她們前去輪回轉世,也算是積了福報。喝過孟婆湯重新為人,或許就改過了。” 于是織蘿強壓怒火,冷冷地道:“我再問你們最后一遍,如何才能將另外幾窟的人都救出來?要先打破壁畫是么?倘若你們不愿意說,那就誰也別出去了!” 重見天日的誘惑到底太大,而眾人又可算作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互相為難是不行的。 到底還是有人開口了,“是,需得先將壁畫打破,魂魄才能活動自如,否則即便是將這魂契一把火燒了,也只能被困在彩塑之中。” “早說不就完了么?又不是她們出去之后便沒你們的容身之所了。”織蘿輕笑一聲,將第一窟的名單撕了下來,夾在指尖,卻不立刻焚了,只是道:“方才你們的所作所為,我的確是不想救的,但玄咫大師一向慈悲為懷,不忍看你們在此受苦,給他一個面子,我便放你們這一回,倘若你們能立時去閻羅殿聽候審判也就罷了。若是讓我知道你們在外頭為非作歹……” “這位姑娘,我們……有個不情之請……”有個女子怯怯地插言。 都這個時候了,竟還想講條件?織蘿眉峰一挑,睨了她一眼。 那個女子連忙往后飄開一尺,不過又立刻飄了回來,小心翼翼地道:“我們……也并不想惹是生非,只是實在離家太久,而家人尚在,想回去看看。只一眼,看一眼馬上就走!橫豎……我們如今這模樣,他們也早就認不出來了,沒有逗留的必要。” 元闕忍不住問道:“你們究竟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先前開口的那女子低聲道:“我……家住河西。我是家中長姐,下頭還有個弟弟。我們家原本就窮,那一年大旱,更是斷了生路。那天敦煌城主路過,在我家討了一碗水,問過我的生辰八字,便花錢將我買了回來。我被他帶到敦煌后,便被鎖了起來,直到取了心頭血,封進畫中……” “我家里是行商的,路過此地,夜里被偷偷綁了來的。” “敦煌城主身邊那個漢人英俊得很,我瞧他順眼,自己跟他來的。誰知道……”到底是胡姬,大膽而熱情,說起這樣的事也沒有一點扭捏與避諱。 “我……” 十六個女子漸次開口,寥寥數語,卻道出一個個辛酸悲慘的故事。 如今眼前這十六只厲鬼,生前無一不是個鮮活可愛的妙齡女子,或許有的本就遭逢不幸,而有的卻原本生活順遂和美。然而遇見那敦煌城主之后,卻仿佛落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用不能醒來的噩夢一般,從此萬劫不復。 若不是織蘿他們找到此處而破去那些壁畫,只怕千萬年之后,她們還仍然在此沉淪。 織蘿沉吟片刻,指尖一晃,那一頁紙便自己燃了起來。火舌慢慢將一個個名字舔舐干凈,織蘿輕聲道:“去吧,若是家人還在便去吧。你們之中也無龜茲人,除卻龜茲之外,你們去哪里都行。” 敦煌城主早就戰死,敦煌遺民遷去龜茲,想要復仇卻是不能了。至于江芷闌……吐過她們說得那個阿闌便是流連客棧的江芷闌,她們去尋仇織蘿不想攔著。 紙頁化作一縷輕煙,面前一群慘白的厲鬼才才慢慢顯出些輪廓,面目變得可以分辨。 她們歡呼著,在空中飄來飄去,似在慶賀自己的新生。 “多謝幾位相助,大恩大德,來世必當報答!”十六個女子齊聲道。 但織蘿這邊的三人都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前塵往事一并忘了,哪里還記得上輩子恩人是誰愁人是誰。 重獲自由的十六只鬼魂爭先恐后地往石窟外飄去,高呼道: ——爹,娘,弟弟,如今你們過得可好?該不會再吃不起飯了吧? ——孫郎,我回來看你了!我希望你已經找到了心儀的姑娘娶回了家。 ——阿母,女兒不孝,不該不聽您的話而執意跟著一個陌生人去了。阿姐應該嫁人了吧?她一向比我聽話,但愿她以后也能好好照顧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