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畢竟是數十條人命,當即就驚動了九闕天。天帝震怒,偏東海龍王也沒有出面,便由通鉞來將敖盈鎮在此地。但天帝又交代了此事決不可外泄,通鉞不得已,只好壓下消息,還混淆了周遭許多人的記憶。 通鉞將敖盈鎮在湖底,不想從前林松濤與梁馥兒拋尸張耀軒的水井也被一并收了進來。于是不見天日的敖盈便與逃脫無能的張耀軒在這樣狼狽的情形下見了面。 最初固然是尷尬的,但偌大的湖底終究也只有他們二人,總要面對的。 好容易兩人又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了,張耀軒有一日無意提起,之前被鎮井中時,其實滿心都是對敖盈滔天的恨意。 敖盈這才反應過來——張耀軒雖說本來命格不算很好,但也絕不至差成這樣,他能有今日的后果,大約還真是因為遇見她,倘若她不曾出現,或許張耀軒如今會娶一個模樣家世普通但絕對賢惠的媳婦,做一個小吏,平平安安一輩子便過去了。 都是因為她……那么,她該救他的。敖盈下定決心。 被鎮在湖中,但通鉞其實是沒封住她的法力的,她還可以渡化張耀軒的。 張耀軒之所以不得超生,便是因為被壓上五行之毒,污了魂魄,連黃泉也渡不得他,敖盈倒是可以拔出他魂魄中的怨毒與污穢,讓他干干凈凈地去輪回。 那個干凈的魂魄便成了蘇文修。家世甚好,天資出眾,難得連本人品行也不錯,還早早地定下個與之相配的女子,想必今生是十分圓滿了。不過這是后話。 拔除了張耀軒魂魄中的怨毒與污穢,敖盈也幾乎耗盡了法力,連人形也維持不住,顯出原型便昏睡了一百年,至于那一團怨氣,實在是無暇顧及。 待她一百年后醒來,那上天入地皆無門的怨氣竟然有了人形,與張耀軒一模一樣,有時說話的神態與動作也與他從前發火之時一般無二。敖盈又舍不得將他除去了,便一直留在了身邊。 就這樣安生了十幾年,敖盈本來也想在此靜思己過,說不定有朝一日上頭還會念在她安分的份上將她放出去,好讓她去看看張耀軒的轉世,或是轉世的轉世。 可那團怨氣卻不愿意好好待在湖底——他總覺得自己是無辜被牽連的,被張耀軒與敖盈所牽連,他總想出去瞧瞧。 敖盈簡直將他看做了張耀軒的化身,舍不得訓斥他,也舍不得違逆他,便任他出去游蕩,甚至因為張耀軒從前很不喜歡敖盈打聽他整日在外頭做什么,便也問都不問一句。 若不是那日花婆婆——也就是梁夫人因夫子接連自盡而受不住打擊、跑到湖邊來哭天搶地,敖盈只怕永遠也想不到這團怨氣在外頭做什么。 不得不說他還算是有幾分清明的,知道自己——或者說是張耀軒是為什么淪落至此的,便恨上了天下讀書人。若不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只知道讀書的人吵著什么“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何至于為了金榜題名而招惹梁馥兒?又何至于被同樣渴求功名的林松濤所算計?既然你們要讀書,好啊,我就開一家書院供你們盡情讀書,三天一測五天一考,讓你們爭得頭破血流!爭不過的怎么辦?沒關系,你們聽說過有位神明叫做考神么?誠心信奉考神,保管你們成績突飛猛進……如果你們還有這個命來享受的話! 所有被他坑害過的書生,最后都成了他的傀儡,就如同被老虎咬死的倀鬼一般。 起初敖盈也是想過要管的,但因為那團怨氣吸食了太多元氣,敖盈發現自己制不住他了,卻又不忍心同他翻臉,只好同意由她來做那個吸食元氣之人,多余的再分給他——沒有直接手染血腥,將來被神界發現,也能減些刑罰。 花婆婆天生有些癡傻,又喪夫喪子,被徐夫子代傳山長的意思,讓她留在書院,倒是留出了具可讓敖盈在書院隨意行走的身子,以便搜羅到更多可以用來吸食元氣之人而不必每一個都鬧出人命。 敖盈自然認出花婆婆是誰的,也不是沒想過人都這樣了何必緊抓不放。但只要一想到這是害死張耀軒的罪魁禍首之一,敖盈就硬起心腸,不光捏碎了花婆婆僅剩的一縷殘魂,還如此丑化她的形象,令她死后也也受到如此奇恥大辱。 作者有話要說: 失算了,還有一章多啊……憂傷。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少女千萬不要戀愛腦啊! 第58章 斷情 別說是眾學子, 連鏡與聆悅都被這背后的真相震驚到了。 對于蘇文修來說, 這震驚來得格外厲害, 簡直不啻于在他心上炸開一道霹靂。他推開郭昊,跌跌撞撞地越眾而出, 走到山長面前, 期期艾艾地道:“山、山長……方才敖盈姑娘的意思, 是不是就是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山長原本已聽得面無表情, 此事又忽然變得神色猙獰, “我沒你這么假正經的半身!” 元闕輕嗤一聲, “半身?你不過是一團怨氣, 人家卻是整個魂魄,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蘇兄, 你不必在意, 你與張耀軒,其實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 而這個所謂山長,其實只是張耀軒遺留的怨氣。” 蘇文修懵懵懂懂地點頭,又走到敖盈身邊,打量她半晌, 不知為什么, 忽然覺得心痛得無以復加,低聲道:“姑娘,是、是在下不好……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我……實在是對不起……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敖盈聞言瞪大眼睛,愣了半晌,暗想這樣大的罪過,連司法天神都驚動了,還能怎么救?不過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只是道:“與你無關。都是我貪心太過了。” 眾人都沒聽明白她所說的貪心究竟是什么。 是貪戀人間情愛?是想將張耀軒占為己有?還是什么令他們意想不到的? 但沒想到敖盈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是我太貪心,耽誤了你的前世,此生卻還想看看你,甚至還想讓你記起從前那些事,才設法令你和元闕公子陷入迷夢中。擾了你原本平靜安逸的生活,實在是對不住了。” 蘇文修摸了摸后腦勺,不知說什么好——能說什么呢?對于前世之事他的確也是不想記得的,可敖盈口口聲聲說都是她牽連了他,但平心而論,張耀軒就真的無辜么? “阿彌陀佛,龍公主,其實你這樣做,不光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吧?”不知是不是決定跳出紅塵之人便格外清醒些,連織蘿都望著這二人不知說什么是好之時,玄咫卻忽然出聲。 敖盈微微一怔,問道:“大師此話何意?” “若是只想讓蘇公子知道,大可托夢與蘇公子便是了,又何必再給元公子看呢?”玄咫溫聲說著,“公主原本就是識得蘇公子的,絕不會錯認元公子。除非……姑娘接近元公子別有目的。” 眾人又被這和尚的話驚了一驚。 元闕抬起手肘撞了撞玄咫的后腰,低聲道:“我說大師,人家見我長得好,一時將什么張耀軒蘇文修忘到腦后偏偏想與我搭訕兩句怎么了?何必當眾拆穿?人家姑娘臉皮可薄呢!” 人家臉皮薄,就你的厚!比城墻還厚!連鏡與聆悅無聲地腹誹,面上也露出鄙夷。 很顯然,書院里其他學子有此想的還不止一人——長得好看怎么了?蘇文修雖然沒有那么好看,但人家整個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啊! 織蘿嘴角一抽,涼涼地掃了元闕一眼,示意他閉嘴,很快又恢復儀態端方的模樣,問玄咫:“那么依大師之見,敖盈公主有什么目的呢?” “小僧原不是龍公主,自然是不能全知她究竟作何想。不過話頭是小僧自己提起的,少不得要斗膽猜測一番。若有不對,還望公主見諒。”玄咫微垂了眼,一派寶相莊嚴的模樣,看得元闕有些牙疼。 敖盈淺笑著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玄咫便倏而睜眼,直視著敖盈的眼睛,眉間的朱砂痣仿佛都跟著他的眼神亮了一亮。玄咫認真地道:“聽織蘿姑娘說,其實公主借著梁夫人的身份時,便是見過她與元公子的。公主乃是天生神族,自然能覺察到他們二人不是普通人。但公主不但沒有稍稍忌憚,反倒一定要引元公子來看,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揭破這方靜湖之下的腌臜之事……小僧說得可對?” 敖盈臉色一白,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張耀軒的怨氣卻驀地嗤笑一聲,“揭破此事?你這和尚莫不是在說笑話?她為什么要揭破此事?引人上勾的是她,傷人的也是她,揭破了真相對她來說有什么好處?活的不耐煩了?” 玄咫并沒有笑,神色卻越發嚴肅,“公主,小僧是否說對了?” “還以為大師化外之人,看不懂人情世故,原來是我孤陋寡聞了。”敖盈與他對視片刻,到底撐不住,別開眼去,揚唇笑道:“我原是東海龍女,不但是天生的神族,更是水中萬鱗之主,如今卻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被鎖在不見天日的湖底,做著人神共憤之事,大師以為很有意思么?” 玄咫連忙念了幾聲佛號:“阿彌陀佛,若有朝一日小僧淪落至此境地,既放不下屠刀,便會將刀鋒對準自己。” 眾人一疊聲地稱贊玄咫仁德,只有元闕輕聲道:“這和尚假惺惺的,誰叫你拿刀來著?”直到被織蘿狠狠剜了一眼,才悻悻住嘴。 那怨氣卻怪笑一聲,“這和尚,說的比唱的好聽,每回俗講都是你登臺的吧?我不信了,如有一日你被一群人欺壓致死、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你還能輕飄飄地說出一聲原諒來!” “張公子原本也可以選擇不去考這科舉的。”玄咫嘆息一聲,“若是張公子并不將人言放在心上,何至于種下這樣深的執念?” 敖盈卻搖頭道:“這卻是大師看不破了。我在這書院待了這些年,見過的學子太多,他們或許也有家人迫著來讀書的,或許也有自己拼了命想來的,但總而言之便是一句——只要能讀書能科舉入仕,便決計不肯做旁的打算。‘士農工商’叫了千百年,士子才是眾人眼中的人上之人,若是有機會,誰又想屈居人下?” 玄咫原本覺得此話荒謬,但又見身后那一眾學子都是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要出口的話又卡在了喉間,不上不下地堵得難受。 這事原沒個定論,個人有個人的看法罷了。 織蘿其實從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也不在乎結果如何,最關心的還是方才玄咫問了一半的事,遂插口道:“公主明知那怨氣才是萬惡之首,怎的先想著了結自己了都不想法子想處置了這團怨氣?若是你不在了,他還要不知怎樣的無法無天呢!” 敖盈望了那怨氣一眼,見他一臉不屑,也只是無奈,“說來慚愧,生平懦弱慣了……” 懦弱?生吞林家滿門數十人、吸人元氣的時候可不見懦弱呢?織蘿揚了唇角,不動聲色地道:“公主,勞煩您伸手讓小女子一觀可好?” 大多數人還沒反應過來她要做什么,敖盈也是懵懵懂懂地伸出手來。 織蘿在她手腕上虛虛一捻,一條鮮艷的紅線便憑空出現在她瑩白的指尖。稍用力拽了拽,紅線便延伸開去,另一端,卻系在了那怨氣的腕子上。 “難怪呢!”織蘿輕笑一聲。 元闕忽然明白她要做什么,連忙撲過來拉住她的袖子,忙不迭地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可萬萬使不得!”一面念叨著,一面還不住使眼色,示意織蘿去看面色發青發黑的通鉞。 織蘿卻仿佛沒看到一般,指尖用力一捻,將敖盈手腕上的紅線捻斷。 “這……這是什么東西?”敖盈很是驚奇。 “世間萬靈都會有個泥人替身放在月老殿,由他挑出兩個,用紅線綁在一起,這兩個人便會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原來公主不知道啊?”織蘿把玩著手上的線頭,似笑非笑地說著。 但這句話一出口,圍觀的學子們都仿佛炸鍋一般,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又膽子大些、外放些的,都已經按捺不住地問起來——這話真的假的?姑娘你怎么能看到月老的紅線呢?姑娘能不能幫在下看看今后的姻緣在何處吧? 通鉞終于忍無可忍,冷著臉斥道:“紅線!” 織蘿充耳不聞,只是叫了一聲蘇文修,“蘇公子,這事情鬧大了,神族要親手清理門戶了,實在不宜讓外人看到。勞煩蘇公子請各位大才子都先回避一下吧。” 蘇文修愣了愣,又扭頭看了一眼敖盈,問道:“那她……會怎么辦?” 能怎么辦?人界還有殺人償命的規矩呢,何況是神族無端戕害凡人。不過織蘿什么指示一笑,神秘莫測地留下兩個字——放心。 蘇文修將信將疑,卻不知道還能問誰,最后也只好猶猶豫豫地喊道:“各位,這是……神族的機密……咱們就……還是先走吧……” 要說蘇文修人緣好那是真的,不過說起威信,卻也沒那么好,何況他只是弱弱地喊了一聲,幾乎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之中。 但好在他有個雖然有時候對他嫉妒得不行但也決不許別人說他半句不好的表兄郭昊,見狀連忙高聲喊道:“哎,都散了散了!他們神仙的事咱們普通凡人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不小心窺見天數,折壽啊!” 讀書人果然還是迷信的,要不然隨意謅出個莫名其妙的考神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就信以為真了,此時聽到會折壽,多少人都開始心有戚戚——拼死拼活地讀書,不就是為了日后能過得好些嗎?犯不著為了看個熱鬧而把自己的命搭進去啊。 有一個人開始退縮,就會帶動一群人,漸漸地,后山黑壓壓的一群人都作鳥獸散了。 通鉞皺著眉,手上卻結出個法印,放出去之后,那金光便鋪滿了半個山頭。連聆悅和連鏡都知道,這個法印放出去,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再記得后山上的所見所聞。 作者有話要說: 編編昨天提醒我說,開v是要日更一萬的,要準備好。我拍了拍存稿說——有!不怕! 然后,到晚上才發現,有是有,劇情接不上啊!還得現寫。 于是從昨晚上七點半到十二點,一邊水群一邊碼字,整出了七千,今天晚上還要繼續。 不作不死,說的就是我嘿! 第59章 消弭 “紅線, 你好大膽子!當著本尊的面都敢破了月老的姻緣線!”通鉞作為司法天神, 其實也是天界戰神, 體格自然是十分可觀的。倒不是說他是個肌rou突出的大塊頭,而是他身長九尺, 但是冷冷地站在那兒, 居高臨下地看著誰, 便足以嚇得人腿軟。 但偏偏織蘿從不吃他那套,依舊巧笑嫣兮, 用下巴點了點張耀軒的怨氣, “不管司法天神準備怎么處置, 那東西都是留不得的了。您對姻緣線所知想必還不如小女子多吧?那小女子便告訴您, 除非是線上連著的兩個人都死了,這線才會自動松脫, 要不就得收回去, 否則這線只要一端連著人,另一端就也會追著人跑, 生生世世地糾纏下去。想必……您也是不愿看到的吧?” 通鉞被氣得啞口無言。 倒是那怨氣聞言,指著敖盈質問道:“我留不得?那她呢?她的罪孽比我更深重,敢問司法天神想要如何處置?” 通鉞又被問住,往織蘿他們這邊望了一眼, 卻說不上是望的是誰, 硬要算的話,說是織蘿、玄咫、元闕哪怕是連鏡、聆悅都有可能。不過沒等幾人琢磨出來,通鉞卻破天荒地解釋起來, “這可是東海的龍女,東海龍王所轄乃是最大的一片海域,天帝需多倚仗。且……東海龍王的先祖曾在釋迦坐下聽法,與琉璃界關系匪淺……” “說來說去,便是動不得她是吧?”元闕出乎意料地應了一聲,“常聽說司法天神鐵面無私,今日倒是第一次見了——不是以天條論罪,而是以關系親疏。有意思。” 織蘿有些意外,卻頗為贊同地望了元闕一眼。 玄咫聽他提到釋迦,也有些按捺不住,低聲道:“阿彌陀佛,釋尊有言:眾生平等。” 連鏡與聆悅也想旗幟鮮明地站個隊,奈何自己又人微言輕,還要為鴛鴦族著想,到底是不敢輕易插嘴。 公然被如此挑釁,通鉞本該毫不留情地用武力鎮壓,但此時卻仿佛投鼠忌器一般,盡管氣得面頰發紅,到底還是沒有發作。 敖盈都不由得輕嘆一聲,“敢問司法天神一句,這一百多年來,東海龍王可有只字片語相詢?” 通鉞愣了愣,卻老老實實地搖頭。 敖盈便笑,“我行十六,上頭壓著十五個jiejie,下面還有十二個當然將來還會更多的meimei,母親不是得寵的,甚至龍王都不見得能記住我這個女兒,敢問司法天神這樣護著,可有誰念半句好么?說句忘恩負義的話,連我自己,也是不會的。” 那團怨氣見縫插針地道:“你看!我就知道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然而卻沒人理會他。通鉞到底還是嫌他煩,從袖中取出個乾坤袋,將他與手下一眾倀鬼盡數收了進去,準備容后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