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鳳霄不知道何衷剛剛為自己可惜。 一開始,他其實真沒想過進大興善寺。 但當時他從刑部大牢出來,急需沐浴更衣——解劍府是暫時回不去的,因為一個行蹤不定的鳳霄隱于暗處,才能對敵人造成威脅。 路過大興善寺時,他正想著去找個秦樓楚館,偽作風流客,將這一身從大牢里帶出來的味道徹底洗凈再說,墻內飄出的檀香味和誦經聲拉住了他的步伐。 遠遠的,一名年輕僧人正好從外面歸來,鳳霄由此產生一個新的想法。 換作從前,他斷不肯削去那三千煩惱絲。 但今時不同往日,被大牢里的糞桶熏了一兩個時辰之后,鳳霄覺得自己鼻子已經快要失靈了,聞啥都是糞桶味,頭發只怕再洗十次,心里的傷痕也難以抹去。 與其如此,不如重頭來過。 好潔之心令鳳霄作出了抉擇,正從外面歸來的叢云和尚被打暈帶走,點了昏睡xue被丟到城郊橋洞之下,身邊只留了清水干糧,沒有三四日絕對回不來。 而鳳二只需要一天。 方才何衷之所以會絆倒,其實是他故意引何衷去走那塊凸出的磚石。 因為一個人即便隱藏武功,但在遇到危險時,下意識依舊會展露出來。 不過何衷沒有。 他的反應與一個普通人無異。 此人沒有被滲透的危險。 鳳霄隨即將注意力從何衷身上剔除。 這一日中,他借故走遍寺中上下,并未瞧見可疑之人。 但,也有可能是對方藏得太深,一時半會察覺不出。 鳳二垂目斂眉,繼續當一個盡忠職守的啞巴和尚。 皇帝在蒲團上坐了許久。 誦經聲并未能令他真正平靜下來,他的內心深處,仿佛還蟄伏一頭野獸,蠢蠢欲動,焦慮不安。 朝廷與突厥的戰爭整整持續了三年,前朝時以和親求和平,到了隋帝這里卻絕不肯低頭,寧愿與對方慢慢磨,從派遣使者分化突厥各部落,到隋朝大軍與突厥人正面打硬仗,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終于打到沙缽略可汗受不住,主動求和。 這樁堪比秦皇漢武的功績,皇帝不可謂不得意,即便他不叮囑交代,將來史書上,自也會有他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雖也沒想到,接下來,伴隨天大喜事的,竟是接二連三的坎坷挫折。 日蝕之事,固然是有心人故意讓他措手不及,可敵人能買通洪元,卻無法左右天象。 難道當年他真的不該取宇文氏而代之? 佛會法事終告一段落。 兩旁僧人默默依次離開。 偌大殿內,只有靈藏大師與皇帝二人在正中央。 連何衷,都退到了大殿一角。 無須皇帝吩咐,何衷主動將所有門關上,以便兩人密談。 靈藏大師與皇帝相面而坐。 皇帝沉默,靈藏亦不出聲。 良久。 “朕,對宇文氏,是否過于趕盡殺絕了?” 既是自問,亦是問人。 靈藏大師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問我?” 皇帝啞聲道:“改朝換代,哪有不流血的,朕也是,不得已。” 雖然如此辯解,卻免不了心虛,至末尾聲音幾乎不聞。 靈藏大師嘆道:“人頭不是韭菜,割了是無法再長出來的,陛下再明白不過,您近來茶飯不思,說到底是心魔所致。但,您建新朝,定邊平戎,寬刑減賦,于百姓而言,亦是德政,若前朝還在,這些事情未必能成,每年中原邊境,也會有無數百姓為突厥人所殺所擄,善惡本非絕對,陛下雖造殺孽,亦有大功德,此事不能一概而論。陛下只需做該做的事,以宇文氏為鑒,往后少增殺孽,百年之后,蓋棺定論,自有后人書寫。” 老友本為出家人,平日言語多為機鋒,尋常人聽也聽不明白,難得說出如此直白淺顯的話,卻是為了安慰對方。 幾日的壓抑瞬間迸發,皇帝眼眶一熱,強笑道:“還是你懂朕。” 心魔隨著靈藏大師的開解,已是消除一半。 靈藏大師道:“我為陛下講一段經書吧。” 皇帝點點頭:“也好,有勞你了。” 靈藏大師并未精心挑選,而是隨口挑了一段《首楞嚴三昧經》說起來。 他知道皇帝需要的并非聽他講那一段經書,而是自己內心的平靜。 旁人說得再多,都比不上自悟。 靈藏大師娓娓道來,他的聲音有些蒼老,卻并不沙啞,反而有歲月沉淀之后的安寧。 檀香彌漫,經殿空蕩回響。 皇帝也漸漸入了神。 他想起許多往事。 一幕幕場景在眼前掠過。 有年輕時,頭一回拜見周武帝,兩人相談甚歡。 有周武帝指著太子宇文赟,對他說:我有佳兒,汝有靜女,豈非珠聯璧合? 還有周武帝聽信術士之言,對他逐漸疏遠,疑心他有反意。 更有君臣反面成仇,他委曲求全,隱忍數載,終于等到武帝駕崩,方才松一口氣。 恩怨情仇,早已談不上由誰之始。 可宇文家終究沒有殺他楊氏一人,反過來,他卻幾乎滅了宇文氏滿門。 武帝九泉之下,可會一笑泯恩仇? 皇帝不知不覺,望向面前巨大的佛像,希望從菩薩似笑非笑的神秘中,悟到一絲答案。 菩薩望著他,眉目低垂,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那弧度兩邊上揚,越來越大,牽扯得整張臉都詭異地動起來,兩顆鎏金的碩大眼珠緩緩轉動,最終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睜大了眼睛,如遇雷亟,一動無法動。 笑聲低低傳出,嘻嘻呵呵,時高時低,陰森詭譎,在殿內不斷回蕩。 他本以為有人無禮擅闖此間,卻忽然發現,這些笑聲竟是從大殿兩邊的二十四諸天口中發出! 佛像沖他詭笑不已,冷不防一只佛掌揮過來,皇帝閃避不及,大喊出聲,只覺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整個人往后歪去。 “陛下!” 皇帝重新睜開眼,面色煞白,滿頭冷汗。 但,沒有化魔的佛像,只有靈藏大師擔憂的臉。 第181章 佛殿還是那座佛殿。 檀香縈繞,菩薩低眉。 慈悲靜謐,禪鐘回響。 皇帝喘著粗氣,胸膛起伏不定,直到感覺手掌一陣濕意,才發現自己大汗淋漓,手心出的汗幾乎把座下蒲團的綢面都浸透了。 魂魄猶在,驚悸未定。 舉目四顧,入目的佛像,依稀還是剛剛猙獰詭異的模樣。 就連那幽深莫名的魑魅笑聲,仿佛也回蕩在耳邊,清晰可憶。 “朕方才……是怎么了?” “陛下差點為心魔所趁。”靈藏大師嘆道,他似也不曾想到皇帝的魔障竟如斯厲害,身處萬佛之地,沐浴佛音之中,竟還會生出如此嚴重的心魔。 “朕方才好像聽見萬鬼哭號,纏綿不去,不得安寧,差點就墮入地獄深淵了!”皇帝后怕不已,他下意識覺得此處不大干凈,但旋即又知道不可能,大興善寺不是一天兩天存在了,打從三百多年前起,這里就是出了名的佛寺,哪家的游魂野鬼敢在神佛面前放肆,還三百余載徘徊不去? 對上靈藏大師雙目,皇帝一時什么也說不出來。 “可能是朕太累了。” 靈藏大師嘆道:“老衲昔年云游,有一個安神定氣的方子,回頭呈給陛下,陛下可讓太醫看過之后,再酌情使用。” 皇帝勉強笑道:“那就有勞你了。” 靈藏見他精神不濟,這種情況下不可能聽得進任何經書,便讓何衷開門,扶皇帝去廂房歇息。 佛會將會持續三日,下午還有一場法事。 如無意外,皇帝將會在此處齋戒三日祈福,末了朝廷再以天子的名義下罪己詔,這事兒就算是揭過去了。 眾臣在天王殿外守候,并不知道大雄寶殿里發生了何事,只知法事之后,皇帝很快就從里面出來,而且面色不大好看。 大興善寺獨占一坊,有足夠的空房安置御駕與幾位重臣。 下午舉行法事時,虞慶則等人被引到大雄寶殿內,從旁聆聽。 但皇帝一直沒有出現。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境中依舊有宇文邕,還有他的女婿宇文赟,許許多多被他殺過的人,又在夢境中死而復生,血流滿面,追著他索命。 疲于奔命的皇帝終于在睡夢中掙扎醒來,再望向窗外天色時,發現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了。 還未等他疑惑,耳邊就傳來何衷柔聲細氣的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