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崔不去往常都病懨懨的,每逢入冬更會大病一場,但最近他的精力卻一直很好,甚至都沒病倒過。 不知內情的人看來,只當他身體養得還不錯。 長孫菩提知道其實不然。 而且恰好相反,崔不去現在的狀態極不正常,更有點像回光返照。 只是這句話太不吉利了,連長孫都說不出口。 所有人都知道,崔不去的身體一直不好,任憑哪個大夫來看,都會說他年壽不永,少則三五月,多則三五年,若有刻薄點的,說不定還會讓他們及早準備后事。 崔不去幾乎是個逆天而行的人,從長孫認識他開始,他就一直這樣,拖著病體殘軀,卻始終沒有倒下。 久而久之,大家也仿佛產生一種錯覺:崔不去是不會倒的,更不會英年早逝。 但,錯覺終究只是錯覺,行將朽木的軀體不可能無緣無故突然好起來,崔不去這樣殫精竭慮,也只會讓燭火消耗得更快。 此刻他仿佛一切安好,實則早已強弩之末,油盡燈枯。 長孫菩提能熟記任何一本佛經典籍,但他不擅長勸人,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更非他的風格。 所以他只能對崔不去道:“不要勉強,無論如何,至少有我們。” “不必擔心,我還能撐住。”崔不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的肩膀。 至少,能撐過明天這一場。崔不去想道。 …… 入夜,雪從細細碎碎,到紛紛揚揚。 公主府內,同樣一片安眠,恬然入夢。 原定今夜在此地舉行的夜宴,同樣因昨夜變故而取消。 宮內現在氛圍異常緊張,明日又有佛會,現在滿京城的公卿貴族,都像聞見風吹草動的鼴鼠,個個門戶緊閉,低調安生。 元宵三日,竟是從所未有的冷清。 但樂平公主還未睡。 非但未睡,她衣冠整齊,連發釵亦未卸下,端坐榻上,正望著推門進來的人。 眼神,微微流露出哀色。 “歡娘,你還不肯放過我嗎?” 第179章 來者一襲絳紅長裙,落落大方,唇邊微揚,未語先笑。 正是公主府內人人熟悉的宇文娥英,人稱宇文縣主。 但樂平公主見到女兒,非但沒有半分熟稔,反倒流露出十足古怪。 既非像見到陌生人的反應,也不想是對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女兒。 她的臉上,三分惶恐,三分歉疚,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可她越是這樣,來者的笑意就越濃。 這笑意里頭,也并非全然的笑,而是蘊含著幾分怒氣。 “母親看見我,就這么不高興嗎?” “沒,我沒……”樂平公主期期艾艾道。 為了表現更自然些,她忙道:“歡娘,你我母子失散十多年,好不容易團圓,你能不能不要摻和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說到此處,她動了感情,雙目蒙上淚光,握住少女的手,懇切道:“我一定會去求你祖父祖母,為你請封的!你是公主之女,按理不能有正式封號,但你祖父祖母都疼我,你想要縣主封號,我也能為你求來的,身份比你jiejie還高,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少女輕輕柔柔問:“那我能當公主嗎?” 樂平公主愣住。 少女微微一笑:“公主之女,就算越級封賞,也不可能當公主,除非是皇帝之女。阿娘,我生來就是公主,為何要去委屈求全,當個勞什子縣主?還得是求來的。” 樂平公主臉色發白,再說不出半句話。 “阿娘,您知道嗎?” “在我懂事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母親。阿兄說,我當時奄奄一息,命數將近,被幾名宮人放在挖好的坑里,幾抔土已經撒下去,再晚片刻,我就不在人世了。可我命硬,非是活了下來,不僅如此,還長大成人,今日站在您面前,與您說話。” “阿兄收養我的時候,我還很小,成日哭鬧,他家道中落,雇不起乳母,也不知如何養育我,只好尋了一頭剛產崽的母狼,讓我喝狼乳長大。那時,jiejie在做什么?她貴為嫡公主,又是我父親唯一的女兒,一定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吧?” 少女蹲下身,仰望樂平公主,她沒有笑的時候,反倒自然而然純真流露,分外無瑕,就像一個向父母渴求答案的孩童。 樂平公主終于流下淚來,嘴唇微顫。 “對不起,當時……” 當時她的公公,也就是武帝宇文邕,懷疑她爹楊堅要造反,正心有防備,她雖貴為太子妃,在宮內也是戰戰兢兢,不敢行差踏錯,聽聞自己誕下的雙生女兒夭折了一個,她也曾哭過一場,但的確并未多想,也沒懷疑過女兒可能還有一線生機,或最終流落在外。 這么多年來,樂平公主膝下只有一名親生女兒,那就是宇文娥英,所以她待這個女兒如珠似寶,恨不能將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英娘,卻沒想到,她還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 當宇文宜歡尋上門時,樂平公主還不敢置信,但對方長了一張與宇文娥英一模一樣的臉,幾乎連滴血認親都不用,這就是最明顯的證據了。 更何況,宇文宜歡的聲音神態,一顰一笑,無不與宇文娥英相似。 二人站在一起,若是不言不笑,連樂平公主都未能分辨出誰是誰。 宇文宜歡找到母親之后,提及這些年受的苦,表示自己不愿暴露身份,以免惹來外祖父的懷疑。 樂平公主知道自己父母的確多疑,若他們知道宇文宜歡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說不定會平生許多風波,便將女兒的要求答應下來,想著尋個合適的時機,先對獨孤皇后坦白,務求皇后喜歡上宇文宜歡。 宇文娥英是個單純的孩子,剛得知自己有孿生jiejie時,她也歡喜得很,還主動表示要幫忙保守秘密,于是在公主母女的配合下,宇文宜歡與宇文娥英姐妹倆,開始輪流出現公主府,輪流扮演宇文縣主的身份,直到千燈宴那天,宇文宜歡過于精明的表現,令崔不去生出疑心。 崔不去是一個但凡有疑問,就一定會尋根究底的人,他一直記得宇文縣主那天的異常,后來竟循著蛛絲馬跡,將宇文宜歡的身世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樂平公主漸漸發現,自己這位失散已久的大女兒,并不像宇文娥英那樣天真溫柔,她有著極強的進取心,還鼓勵公主參股琳瑯閣,每年坐收紅利。 公主府雖然有朝廷俸祿,也有幾處御賜的莊子,但改朝換代時,原本屬于皇家內庫的東西被收歸新的朝廷所有,她從太后變成公主,看似依舊尊貴,但名下財產也失去許多。作為皇帝的嫡長公主,隔三差五舉辦宴會是必須的,樂平公主偶爾也會有周轉不開的時候,宇文宜歡的建議和運作為公主府提供了不少金錢,樂平公主也逐漸習慣讓她掌握府中財庫。 宇文宜歡見她郁郁寡歡,甚至還為她找來面首,樂平公主是個女人,也有七情六欲,她的身份注定很難再嫁,那么找個面首也未嘗不可,帝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樂平公主對大女兒的依賴也更深了。 而崔不去絕不會想到,蕭履對公主府的滲透,竟從如此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宇文宜歡從不在樂平公主面前說帝后的壞話,但她會不經意從細節表露出來,讓樂平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 公主固然也是天之驕女,卻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清楚,自己母親始終對帝后有怨,這份怨氣始于當年樂平公主嫁入宇文皇族,成為太子妃開始,直到家破人亡,宇文一族被自己的父親幾乎斬殺殆盡,終于在心中醞釀出來,隱忍多年,越來越深。 這份怨氣被宇文宜歡敏銳地捕捉住,然后一點點滋養,令它日益壯大。 對云海十三樓來說,樂平公主的身份再合適不過。 她是女性,又是隋帝長女,不會引起皇帝的猜疑和警覺。 可她又曾是宇文家的人,甚至為宇文氏生兒育女,一生都與宇文氏有割不斷的牽釁。 她可以充當橋梁,亦可以作為掩護。 進可攻,退可守。 不知不覺,樂平公主成為宇文宜歡手中的一枚棋子,由得她與蕭履,揉圓搓扁。 等到樂平公主心生不妥,想要回頭是岸時,卻發現身后路已經被截斷。 為時晚矣。 “歡娘,回頭吧!” 樂平公主握著她的手泣道:“我是真的害怕,我堅持不下去了,自打母后生病,我每回入宮探望,都膽戰心驚,生怕露餡!歡娘,我不想當什么太后了,我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不好嗎?” “太遲了。”宇文宜歡搖首,“阿娘,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準備妥當,明日就是佛會了,阿兄自會安排好一切,我不需要您做什么,您只要安安分分待在公主府內,等好消息就成。” 樂平公主顫聲道:“宇文氏大勢已去,不可能重登皇位的!” 宇文宜歡笑了笑:“您多慮了,宇文氏已經被祖父斬草除根,又哪來的兒郎出面?三叔登基之后,我會被晉為公主,嫁給阿兄,而阿兄,則會以駙馬的身份臨朝參政,以后的事情,就不勞您費心了,我保證,您之前享有的榮華富貴,以后不會更少,只會更多。” 一聽見她口中的“三叔”,樂平公主就面無血色,手足冰涼,知道此事已經是徹底無法挽回了。 “那……英娘呢?你何時讓她回來?她可是你嫡親的meimei啊!” “事成之后,英娘自然會回來的。”宇文宜歡柔聲道,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樂平公主的心徹底沉到寒潭之下。 “你,要以英娘為質,來威脅我?”樂平公主啞聲問。 “阿娘,您又來了。您總是這樣,疼愛meimei,多過于我,難道是因為我自小不在您身邊,或者我更能干一些,就理所當然成為您偏心的理由嗎?”宇文宜歡嘴角微翹,眼中笑意卻變得冰冷。“她是我的meimei,我又怎會傷害她?但正逢關鍵時刻,讓她遠離紛爭,有什么不好?” 她耐心耗盡,說完這番話之后,便不再多言,直接伸手在樂平公主身上點了幾下。 公主閉眼軟倒在榻上。 宇文宜歡為她蓋好被子。 “睡吧,明日睡醒,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宇文宜歡輕聲道。 她抬起手,似想為對方再點上兩處xue道,以免樂平公主半途醒來,平生波瀾。 但樂平公主不諳武功,年紀也已經有一些了,再多兩指下去,恐怕對身體有損。 宇文宜歡幾番抬手又放下,面露掙扎,似深恨自己的遲疑,最終轉身決然而去。 這一夜的雪,未曾停過。 不知有多少人,在各自床上輾轉反側,度過不眠之夜。 而開皇四年的正月十七,終將伴隨著東方露白到來。 …… “起床了,快起床了!” “利索些,今日是大日子!” “趕緊更衣洗漱,陛下辰時就要到了!” 僧人叢凈起得最早,挨個去拍同伴,大通鋪上的僧人們陸續揉著眼睛起身。 外面天還未亮,這比他們平時做早課的時辰還要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