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崔不去沉思片刻,決然掉頭,往另外一個方向馳去。 這一路未曾耽誤分毫,及至刑部大牢門前,崔不去竟覺自己上半身已經被寒風吹得幾乎麻木,握住韁繩的手冰冷僵硬,松開時關節喀喀作響,青白交加。 亮出身份,門口看守面露為難,卻不敢多作阻攔,左月局與刑部經常打交道,他們都知道這位崔尊使身份特殊,是個硬茬子。 通常情況下他不會親自出面,但今夜特殊情況,看守也都知道崔不去為何而來。 權衡左右,他們還是放了人進去,不忘請崔不去勿要久留,順道有空在他們上司面前多說兩句好話。 站在門口,黑洞洞的陰森似一張血盆大口,隨時會將人吞噬。 這里對常人而言是恨不能敬而遠之,一輩子都不要進來的地方。 崔不去卻已經來過許多次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大記得具體的次數。 因為左月局不設私牢,許多嫌犯到了京城,往往先押送這里,定罪之后再發往它處。 但這次,似乎卻有所不同。 抬步欲入時,崔不去忽然停住。 他咳嗽起來。 一聲接著一聲,咳得胸腔發疼。 他這才憶起自己方才來得又快又急,馬上顛簸加之寒風刺骨,這種滋味對一個久病在身的人而言并不好受。 尤其是當翻身下馬,腳步倉促,氣息牽扯內里,冷熱相撞,越發將這種不適激發出來。 他緊緊擰著眉頭,卻壓不住喉嚨刺癢,咳嗽連著腥膻從胸口涌上,又被他生生咽下。 看守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忙小聲問候,殊不知這種情況崔不去早已千回百遍地嘗試過,習以為常,不以為意。 好容易捱過這陣咳嗽,他直起方才微微佝僂的身體,將掩口帕子塞入袖中,舉步走入牢房大門。 腳步聲在空曠陰沉的內部回蕩,似無形重石,一塊一塊壘在嫌犯身上。 不知何處傳來嗚嗚哭聲,間或還有不知內容的喃喃自語,甚至有人撲向柵欄大聲喊冤。 崔不去早已見慣這種場面,連往里走的步伐都沒有縮減分毫,反倒是有些膽子小點的嫌犯,被他冷眼瞟去,當即脖子一縮,不敢吱聲了。 越是往里走,就說明嫌犯所犯下的事越大。 很明顯,如果今晚沒有人膽大包天刺殺皇帝的話,鳳霄的位置,一定無人超越。 牢獄最深處,一人盤膝而坐,享受單間牢房的待遇,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閑情在內心默數。 五,四,三,二,一。 青色衣袖果然出現在眼簾之內。 對方側身而立,從鳳霄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半張臉。 “鳳府主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對方嘲弄道。 “這不正等著崔尊使過來英雄救美嗎?”鳳霄輕笑出聲。 第172章 崔不去半天沒說話。 他來得太急,氣息未勻,此時半身隱于陰影之中,胸口熱血奔騰,幾乎化為濁氣涌上喉嚨噴薄而出。 他以為自己忍得很好,又怎么瞞得過鳳霄的耳朵。 鳳二嘖嘖兩聲,嘆了口氣:“你看你,我一不在,就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把手伸過來。” “你知不知道現在事態有多嚴重……”冷怒話語未盡,咳嗽就再也壓抑不住,聲聲連綿,在陰冷牢獄之內回蕩,似鬼魅游蕩,凄厲難言。 手腕被一只從牢獄內伸出來的手驟然捏住拽了過去。 絲絲真氣順著指尖流入經脈,瞬間撫平氣血翻騰的焦躁痛楚,崔不去只覺賭在喉嚨的那口氣也慢慢被順下去,急促氣息漸漸恢復正常。 他嗅到一絲血腥味。 在彌漫四周的陰冷氣息中,絲絲縷縷時斷時續的血腥氣分外刺鼻。 “你受傷了?”崔不去望向對方。 壁上燭火昏暗,照得人影混淆模糊,分辨不清,更勿論掩藏在暗色衣裳下的傷口。 鳳二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站在燈下,慢慢寬衣解帶。 崔不去當然不會因為這種時候了,對方還有心思開玩笑。 但他的表情很快變得凜冽。 鋒利如出鞘刀刃,冷得足以凍死任何一個近身的人。 因為鳳霄的胸口,靠近心臟處,多了一個拇指粗的血洞。 看不出血洞多深,紫黑色的血跡干涸在周圍,顯示這具身體的主人很可能中過一次毒,而且毒性兇猛。 崔不去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蠱毒?” “我在去秦王府的半道,遇見一個叫屠岸清河的人。” “此人武功來自域外,若我沒看錯,應該是當年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的后人或弟子。” “雖然佛耳也曾掛了突厥第一高手的名號,不過他比起這個屠岸清河要差遠了。” “我沒與狐鹿估交過手,不過屠岸清河的武功,與當年的狐鹿估相較,應該相差不遠了。” “這蠱,應該是我與他交手時,不慎被種下的。” 崔不去問:“我沒見過狐鹿估,屠岸清河的武功,比之蕭履,如何?” 鳳霄:“略勝半籌。” 崔不去:“你傾力一戰,與他勝負如何?” 鳳霄:“五五之數。” 鳳二雖然平日漫不經心,但他武功奇高,毋庸置疑,這世上能得他一句“五五之數”的人寥寥無幾。 以崔不去對江湖各門各派如數家珍的熟稔,在此之前,卻從未聽過屠岸清河這個名字。 但與這樣一個高手交戰,鳳霄必然要傾盡全力,也料想不到對方會趁其不備下蠱。 這種蠱毒曾摧毀了整座雁蕩山莊。 裴驚蟄也差點中招,但發現得早,被生生用刀剜出來。 他一動真氣,蠱毒就鉆得愈深,差點回天乏力。 崔不去近前一步。 但此地委實過于昏暗,他看不清那蠱是否還留在鳳霄體內。 這就是鳳二會突然發狂,大肆屠殺秦王府的原因? “蠱毒,是否已被你逼出來?” 鳳霄沉默片刻。 “我與他交手,注意力全在他的武功上,直到去秦王府的路上,方才發覺手背發癢,似有活物,而當時,我已動了真氣。血氣運行全身,蠱隨血動,從手背到了胸口。” “方才我運功良久,那蠱卻越發靈活,從皮下深入肌理,我這個傷口,便是自己戳出來的。”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似有無盡隱痛,無法言喻,無法道說。 也就是說,蠱蟲至今還未被逼出來? 崔不去微微蹙眉。 喉嚨又開始麻癢刺痛,但他垂首斂目,強壓了下去。 取而代之是更沙啞的聲音:“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他無法想象驕傲的鳳霄,被蠱毒侵入骨髓心脈,像雁蕩山莊那些人,像那個左月局的暗探,癲狂瘋癡,不復神智,殺人自戕,死狀凄慘。 就像無法想象一只耀眼的鳳凰被折斷雙翼,生生從九天跌落下來,沾滿塵土泥垢,變成污穢不堪的凡物。 鳳霄嘆了口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但不回答,已經說明了答案。 崔不去閉了閉眼。 他腦子亂紛紛,幾乎無法冷靜思考,這是之前從未遇過的。 哪怕更混亂困難的局面,他也能謀出一條生路。 這次,一定也能。 “我現在就去讓喬仙回來,先讓她壓制住你的傷勢,再去找范耘,他當年離開琉璃宮時,也帶了不少好東西出來,無論他提出什么條件——” 崔不去頓了頓,“我都會讓他治好你。” “秦王府的案子,還有蕭履,你都不管了?” 鳳霄望著他。 黑暗中,一雙眼睛灼灼發亮。 崔不去淡淡道:“秦王府的案子現在已經驚動大內,有刑部接手,左月局只是協助調查,大隋人才濟濟,多我一個,少我一個,無關大局。” 鳳霄嘆道:“崔不去,你肯說這么多廢話,就非是不肯說一句‘你的安危最重要’嗎?” 崔不去:“說與不說,有何區別?” 鳳霄:“自然有區別。你若肯說這句話,我就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崔不去盯著他看了片刻,聲音陡然冷下來。 “你在騙我?” “你他娘的,是不是,沒有中蠱毒?”崔不去一字一句地迸出來,語氣輕柔,卻顯而易見,動了真怒。 “的確中了,我沒事在自己身上戳個傷口作甚?”鳳霄無辜道,“只不過我英明神武,發現及時,雖然費了些工夫,但還是把蠱逼出來了,方才你問我,我也沒有騙你啊。”